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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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簡王十一年(前575年)六月二十九清晨,晉楚鄢陵大戰打響。當晉軍“塞井夷灶”、就在自己的軍營中將軍陣剛剛排列完成時,對面的楚軍已經帶著附屬的鄭國軍隊、由楚共王本人親自率領,急急趕到了晉軍的營壘之前。

見晉軍已嚴陣以待,楚共王便召從晉國逃亡至楚的大宰伯州犁(即晉大夫伯宗之子,伯宗在上一年被郤氏誣陷致死,伯州犁因此逃亡楚國)上前,隨自己登上巢車(瞭望車)觀察晉軍內部動靜。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在巢車之上,楚共王向伯州犁詢問當面的晉軍陣中各種軍事排程是什麼含義,伯州犁一一做出回答,並將晉國國君御甲(親軍侍從)的位置向楚共王加以指明瞭(意思就是把晉厲公本人在軍陣中的位置點出),以利於楚軍展開著重攻擊方向。

而晉軍一方,晉厲公也在楚國舊臣苗賁皇(即鬥賁皇,楚國令尹鬥越椒之子,當初鬥越椒發動叛亂被楚莊王擊敗攻殺後,年青的鬥賁皇逃亡至晉國,被晉景公委以重任,賜封苗邑,因此改名苗賁皇)陪伴下,登上營中高臺,觀察楚軍動向。

出身楚國王族(鬥氏是楚王族別支、楚王若敖的後裔)、卻因為家族仇恨而與母國勢不兩立的苗賁皇,為了達成復仇之願、告慰鬥氏先人,因此向晉厲公詳細地將對面楚國軍隊的軍陣分佈、士卒列陣、強弱虛實等情況一一解釋說明,期待著這一次晉國軍隊能夠大敗楚軍,為四散凋零的鬥氏出一口惡氣。

自幼隨父親鬥越椒從軍、熟知楚軍戰陣佈置和作戰特點的苗賁皇還告訴晉厲公:

“楚軍的精銳,全在中軍,其軍士大多出身楚國王族(和苗賁皇同族),楚左右二軍的戰力則不足為慮;我軍可以一軍精兵牽制、攻擊楚左右兩軍,集中另外三軍合攻楚中軍王率,一定能打破楚軍的軍陣,徹底擊敗楚軍。”

聽完苗賁皇對楚軍的分析和建議,晉厲公感覺這一次對陣楚軍勝算很大,但為了更加確定,晉厲公召隨軍的太史登臺,讓他以此戰的吉凶占卜一卦。

晉國太史依君命而行,當即以揲蓍法擲蓍草起卦,一番演算後,得到了“復卦”的結果,其爻辭為: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

太史據此向晉厲公回稟:

“卜卦之象顯示,晉國南方國家的國土將會縮小,她的國君也將在戰爭中被射中眼睛。這是預示我軍出戰將獲大勝,是大吉的徵兆!”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見上天都預示了晉國此次作戰必將勝利,晉厲公終於再無顧慮,便採用苗賁皇之策,命中軍將欒書、中軍佐士燮率中軍主力出營,繞開軍營正面的沼澤地,從兩翼方向向楚左右兩軍發起了進攻。

晉軍出營作戰之後,楚共王在巢車之上遠遠望見晉軍已經開始攻擊己方的兩翼,而晉厲公御甲所在的位置防禦比較薄弱,於是也親率楚中軍王率向晉厲公所在的晉中軍攻擊前進,企圖抓住機會,搶在晉軍攻楚軍兩翼得手之前就擊敗晉軍中軍,奪取戰場主動權,並獲得最終的勝利。

就這樣,隨著晉楚兩軍的正面出戰,春秋爭霸戰爭中,晉楚兩國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力軍隊會戰——鄢陵之戰,就此拉開了它的序幕。

為了激勵全軍士氣,在楚軍殺到晉軍大營之外、晉中軍向楚左右兩軍發起進攻時,晉厲公決定親自出戰,以為卿士大夫和普通兵卒們的表率;他以郤氏的郤毅(郤錡族人)為車御、欒氏的欒針(欒書次子)為車右,率公室御甲主動先出擊,向楚軍方向駕車衝鋒。欒書、士燮為了保護國君的安危,也率欒氏、士氏的私兵隨後跟進,護佑、保衛晉厲公的車駕安全。

但在出擊之中,因為晉軍大營前的泥沼太多,導致晉厲公的座車不小心陷進了進去,無法動彈;見到國君受困後,隨駕的欒書就想將晉厲公請下車,轉移到自己的座車上來,以脫離險地。

但晉厲公的車右、欒書次子欒針並不認為自己父親的做法是正確的,面對欒書的舉動,欒針毫不客氣地大聲斥責,並直呼父名:

“欒書快退下!國家大事是你一個人能包攬的麼,侵犯他人的職權,這是是冒犯(欒針這是說,保護晉厲公的安全是自己作為車右的職責);丟棄自己職責,這是是怠慢;離開自己部下,這是是擾亂(欒針是提醒父親,救助國君不應當由身為中軍將的你來做,你的職責是指揮軍隊、打贏戰爭,而不是輕易放指揮權,來幫助國君脫困)。這三件罪名,你可不能違犯!”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聽到兒子在戰場上這麼不客氣的斥責(也是提醒)自己,欒書既羞愧、又警醒,當即向晉厲公施禮告罪,然後與士燮一起,繼續指揮中軍向前推進,與楚軍接戰。

欒書、士燮率軍離開後,欒針立即下車,拼盡全力,將晉厲公的座車從泥沼中托起,此時郤毅也配合默契地驅動駟馬,總算將國君車駕駛離了泥淖;晉厲公脫困後,馬上命令侍奉在側的郤毅、欒針率護衛的公室御甲緊急行軍,追上已經向前突擊很遠了的晉軍主力,參與對楚軍的作戰。

當初在開戰之前,因為苗賁皇已經將楚軍的排兵佈陣底細向晉厲公(並轉述給作戰的晉軍)一一講述清楚,因此楚共王在楚中軍的位置,早就顯露無疑,為晉軍將佐所熟知;於是,當兩軍逐漸接近並展開車戰之後,欒書便親率晉中軍迂迴攻擊楚左右二軍,命其餘三軍(上軍、下軍、新軍)集中優勢兵力,圍攻楚共王所在的楚中軍,以求迅速擊敗楚中軍,威脅到楚共王本人的戰場人身安全,迫使其撤離戰場,並因此導致楚軍全線敗退。

在圍攻楚中軍的作戰中,晉新軍佐郤至率先駕車衝陣,一馬當先,三次殺到了早就探明位置的楚共王車駕附近。但郤至嚴守周禮中所規定的軍陣禮法,遠遠看見楚共王的王旗,一定跳下車,脫下頭盔,然後快步奔走向楚共王車駕,向楚王方向行禮,以示恭敬,再返回車上繼續作戰,如此再三。

楚共王雖然不認識郤至,但對他的戰場禮儀讚歎不已,認為這個晉國大夫的行為舉止非常符合貴族禮儀。於是,楚共王對護衛在身邊的楚國工尹屈襄說:

“剛才那個身穿紅色犀甲的晉國將領,幾次殺到我的面前,但卻謹守軍禮、極有風度,真是位君子。他剛才見到我的王旗就立即快步奔走,是不是受傷了?你代替我送一把弓給他,作為慰問吧。”

屈襄奉命前往晉軍的陣前,代表楚共王將長弓贈給了郤至,並代替楚共王慰問說:“剛才,戰鬥很激烈的時候,是您在陣前三次給寡人致禮吧。您不但脫了頭盔、還快步的疾走,是不是受傷了啊?”

郤至則恭敬地接過長弓,對(代表楚共王問話的)屈襄回禮說:

“外臣郤至,現任晉國新軍佐,此次跟隨寡君征戰,才得見君上、並向您致敬;託我寡君的福,外臣得以披上了鎧甲,因此在作戰中並沒有受傷,謹向您奏報。現在戰事緊急、沒有多餘的時間,外臣再次感謝您賜予的禮物,並向您的使者致禮。”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之後,郤至和屈襄在戰場上相互三次行禮,然後才各自退走,繼續作戰。

周禮中的軍禮規定,戰場上兩軍相遇激戰之時,如果遇見了親自出戰的對方君主,那麼另一方的將領不可向敵軍的君主發起進攻,需要主動致禮,以表示尊敬,這本來是周禮中的最高禮儀。不過,春秋時期禮崩樂壞之下,很多人都不再遵循這條禮儀;郤至能夠堅持遵守周禮,在戰場上向楚共王致敬,這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但晉軍主帥欒書、乃至國君晉厲公本人,在得知郤至的做法後,對此頗不以為然,認為郤至過於迂腐、甚至有通敵的嫌疑;於是,晉厲公決定另外換人攻擊楚中軍,一定要擊退(生擒那就更好)楚共王。

當晉楚兩軍展開激戰的時候,楚國的盟友鄭國也遭到了晉軍的攻擊,晉下軍將韓厥率下軍攻擊並迅速打敗了戰鬥意志不高的鄭軍,並迫使親自出戰的鄭成公狼狽而逃。韓厥則指揮下軍緊追敗逃的鄭軍,將他們遠遠驅離到戰場之外。

此時,韓厥的車御杜溷羅遠遠看見了插有國君旗幟的鄭成公座駕,也被裹挾著夾在鄭國敗軍之中向後逃竄,於是對韓厥建議:

“要不要緊追鄭君的座車?那輛車的車御一邊逃還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根本沒心思駕車,要是加快速度,我們肯定能追上。”

韓厥卻阻止了杜溷羅的建議,說:

“這是國君,不能加以羞辱。當初鞌之戰時,我就差點羞辱了一位國君(指齊頃公),不能再羞辱其它國家的國君了。”

於是,杜溷羅放緩了追擊的行動,以便讓鄭成公順利逃走。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可鄭成公在逃跑的途中,又遇上了郤至帶領的軍隊(郤至因為沒向楚共王主動進攻,所以被晉厲公和欒書調往迎擊鄭國軍隊);郤至的車右茀翰胡一心立功,於是勸郤至說:

“您之前沒有攻擊楚王,國君已經很不高興了,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指攔截鄭成公),只要用輕便的戰車從小道繞近路攔截,我再加快速度帶您追上去,肯定能活捉鄭君,國君也會對您論功嘉獎。”

之前說過,郤至是恪守周禮的君子,他連楚共王都沒有攻擊,怎麼會去追殺已經落敗而逃的鄭成公呢;因此,郤至和韓厥一樣的態度,也不願意輕易地侮辱一國國君。他告誡茀翰胡說:“無故傷害國君的人,必定要遭到上天的懲罰,我不能這麼做。”

因此,郤至也沒有阻擋鄭成公逃跑,而是命晉軍讓開道路,放他的車駕過去。鄭成公的車御石首見狀,立即對鄭成公說:

“當年,衛懿公和狄人開戰,就是因為不肯拔掉車上代表國君身份的旗幟,所以暴露了身份,在熒地被狄人追擊而殺害。為了安全起見,您必須把旗幟收起來。”

鄭成公這時候也顧不了什麼臉面了,便讓車右唐苟拔下座車上代表國君身份的旌旗,藏進了弓袋之中(石首考慮的是——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幸好國君遇到的是遵守禮儀的韓厥和郤至,才能順利脫險,要是遇見了晉軍其他將佐,恐怕就沒這麼好運氣了,還是放棄面子,偷偷逃走為上策)。

但唐苟對此卻覺得很是屈辱,不願做可恥的逃兵;於是,他在收好了旗幟後,便鄭重拜託石首說:

“保護國君撤退,我不如您,斷後阻擋敵軍,您不如我(這句話熟悉不:打牌,你不行,打仗,我不行,娘希匹!);現在,請您帶著國君馬上撤退,我留下來斷後,也讓晉人看看,我鄭國還是有勇士的。”

隨即,唐苟獨自下車,讓石首駕車帶著國君趕快‘轉進’,自己則單人獨戈、抵抗尾追而至的晉軍,最後壯烈戰死在戰場上。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在韓厥、郤至追擊鄭國軍隊之時,下軍大夫、老臣魏錡也在奮勇作戰,駕車在戰場上往來馳騁、來回衝殺,勇不可擋;晉厲公在換掉恪守軍禮、不願向楚王進攻的郤至後,因為魏錡的戰鬥意志突出、又沒有那些‘迂腐’的戰場做法,於是特命魏錡接替郤至,繼續向楚共王的車駕位置發起攻擊。

自從邲之戰結束後,魏錡等待這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已經等了二十多年了;而昨夜的夢境占卜結果,也預示著他將在戰場上遭遇並擊中楚國的國君。於是,魏錡當即領命出擊,駕車向楚王所在的位置發起了攻擊。

出陣之後,魏錡沒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楚共王的車駕所在(王旗實在是太顯眼了),時不我待,他抓住時機,駕車從陣前疾馳而過,在接近楚共王的位置時,魏錡快速取下了弓箭,瞄準楚共王就放了一箭;果然如夢中所顯示的那樣,楚共王當即面門中箭,一隻眼睛也被射瞎。

楚共王之前還在感慨晉軍中有郤至這樣的‘君子’,能夠遵守戰場禮儀、向自己恭敬致禮,讓自己很是受用;但他沒想到,晉國還有魏錡這樣的‘不講究人’,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一箭就將自己的良好感覺給擊得粉碎,還搭上了一隻眼睛;而受傷之後的楚共王,不能繼續堅持留在戰場上指揮作戰,只能狼狽地撤回了後方大營,將前線楚軍指揮權交給了令尹子重、司馬子反。

在被魏錡射傷撤退之前,羞怒不已的楚共王為了報復,於是將楚國的神射手養由基召來,給了他兩支箭,命他一定要在戰場上找到射傷自己的晉人,為自己復仇,將其擊殺於陣前。

開戰的前一天,養由基曾經和楚共王的車右潘黨(沒錯,就是邲之戰時,追殺魏錡的潘黨)比試箭法,他們將皮甲層層疊疊壓在一起掛起來,然後從百步之外去射皮甲。潘黨自恃力大,先發箭而射,直接穿透了七層皮甲,頓時得意洋洋。

隨後,養由基也引弓一箭,他的力氣雖然沒有潘黨的大,但準頭極佳,正中潘黨所射之箭的箭尾,將潘黨的箭直接推送出去。這樣的高超技藝,讓在一旁觀看的楚軍士卒們不禁拍手叫好。

兩人都十分開心,便拿著被射穿的皮甲,到楚共王的面前炫耀並想討取獎賞;並說:

“王上有(我們這樣的)武勇臣子如此,明日何懼晉人!”

南國戚、射其元王中厥目——魏錡鄢陵箭射楚共王

但楚共王對潘黨和養由基的輕浮賣弄行為很是反感,不但沒有誇獎他們,反而斥責道:

“為將者,以謀略而勝,奈何以一箭僥倖而炫;爾等自恃技藝如此,假日必以藝死!”

隨後揮手讓他們趕緊回營去準備第二天的開戰事宜;潘黨和養由基誇耀不成、反被切責,只得怏怏地退出王帳,各自回營。

雖然楚共王在開戰前狠狠批評了養由基,但當自己在戰場上被晉國人射傷後,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讓神射手養由基出戰為自己復仇,所以才有了上面的事。而養由基領命取箭之後,不敢怠慢,馬上駕車出戰,並在兩軍陣前來回馳騁、大聲呼喝,要剛才射傷了楚王的晉人出陣,接受自己向他的致陣(就是戰場單挑)。假如射傷楚王的晉人不敢出來的話,那麼就是懦夫、膽小鬼,是大國貴族中的恥辱、敗類(敢射不敢承認啊)。

如果換成鄭成公的車右石首那樣的人,哪怕養由基把喉嚨喊破了,估計也不能讓他主動出來接受挑戰,甚至有可能會偷偷地再給養由基一箭;但魏錡是晉國五朝老臣、下軍大夫、魏氏成員、呂氏的家主,自然不是懦夫,更不會承認自己是膽小鬼(楚王都說射就射,還有什麼可顧忌的)。

另外,在戰場上能夠得到敵軍的“致陣”,就表示自己是英武過人、戰功赫赫的勇士,這也是萬眾矚目、無上光榮的事情;於是,魏錡也主動駕車出陣,向養由基大聲迴應,表示自己就是射傷楚君之人,現在願意接受對面楚將的致陣請求。

接下來,完成了‘致陣’開場儀式的養由基和魏錡兩人,在各自的車御、車右協助下,單車出陣,慢慢地相互接近、彼此試探盤旋,然後都飛快地取下了箭矢,在飛馳的戰車上瞄準對方,做一次公平的陣前單挑。而彼此軍陣內計程車卒們,也屏住了呼吸,睜大眼睛來觀看這難得一見的戰場高潮場面。

——————————————下一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