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和青春有關的日子

文/閒雲落雪

那天上午,我一踏進班主任相老師的門,劈頭蓋臉就捱了一頓批。我低著頭,一聲未敢申辯。

也難怪相老師著急,同學們都上了好幾天課了,我才姍姍來遲,這像一個即將走上戰場的戰士嗎,哪有一點緊張的樣子?

前幾天,鄰村的同學曾託人捎口信,說我通過了預選,可我不太敢相信——這麼重要的事情,學校怎麼也得有正式通知吧。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通知來,我心裡漸漸生出了野草,逼著自己到學校一探究竟。方知學校早已開課了。

相老師鐵青著臉,原本就不苟言笑的他,這下更顯冷峻。大約想到了現在正是上課時間,他終止了他的“質問”,揮手叫我離開。

相老師教我們歷史,是個黑瘦精幹的老頭,粗眉毛,深眼窩,高顴骨,尖下巴,兩頰凹陷,面板黝黑。不知是擔任班主任的原因,還是性格使然,他對我們嚴肅有餘,親切不足。我們對他都有些懼怕,或者說是敬而遠之,但同時又很服氣——就在前一年,他的兒子考上了清華。在那個年代,在我們的小縣城,能考上清華,絕對是重磅炸彈,能炸暈身邊的每個人。他不用拿別人的孩子跟我們舉例,也從來不舉例,我們都能真切感受到,來自身邊“榜樣”的無情碾壓。

教室裡空蕩了許多。進入高三後,班裡陸陸續續插進來二十多名複習生,由五十人增加到七十多人,非常擁擠,課桌排到了講臺前,還有在前排打橫的。現在學生減少了一半,課桌閒了下來,教室變大了。

班裡重新分了組,我繼續幹我倒黴的組長——在這分秒必爭的時刻,沒人願意為了別人和班級的事情分心。我推辭不掉,更不想看相老師鐵青的臉,只好繼續任勞任怨。

距離高考還有整兩個月,時間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飛速而恐懼地流逝。老師們使出渾身解數,把自己所教課程的知識點再從頭捋一遍,把重點難點著重指出來,發下一張張卷子,試圖透過題海戰術,揪出隱藏的所有問題,為他們的弟子們掃清前進的障礙。相較於以前,老師們變得溫和和耐心了許多,再不會疾言厲色批評某人,連課堂紀律和出勤率也不再硬性要求,包括相老師。

下午有兩節課外活動,同學們可以自由安排。我經常攜了書,約一二同學,跑去縣城南面一處廢棄的靶場。一路跑跑停停,胡吹海侃,真到了靶場高高的土牆上,也未必會看一個字,但拿了書,便覺得安心。有時也去校外的河堤邊,在柳樹的濃蔭裡溫書。同學會背出聲來,我目光落在紙上,心思卻早已透過紙張,不知遊蕩到哪裡去了。

宿舍裡也顯得寬敞了許多。這是三間通著的房子,南北兩面各擺放一溜破舊的木床,床板由一塊塊或窄或寬的木板拼成,木板與木板之間張著大小不一的縫隙。有的已沒有床腿,下面用磚撐著。床板之上鋪幾張報紙,鋪上篾席,有條件的同學還會鋪上一層毛氈,再鋪好被褥,就是我們簡單的床鋪。

記得初一報到時,我到得比較晚,同學們的鋪位大多已鋪好,在鋪好的鋪位之間,露出幾處狹窄的空床板,根本鋪不開單人被褥。我硬著頭皮走到一處空鋪前,請求兩邊的同學稍微挪一挪,她們卻根本無視我的要求,甚至對我嗤之以鼻。她們的穿戴,比寒酸的我不知要好多少倍,這令自卑的我更加沒有底氣,默默地夾在了她們中間。她們的床鋪鋪得比我的高,又都支了蚊帳,每晚上了床,便基本找不見我。為了抵禦蚊蟲叮咬,我用被單把自己從頭裹到腳,埋沒在“兩岸”的蚊帳中。後來學隋朝大運河,同學們一下想到了我的鋪,戲稱之為“邗溝”。

她們中的一位後來也考上了高中,高一在一個班,高二我轉去文科班,彼此再無多少交集。但在寫畢業留言時,不知怎麼,我的本子傳到了她們班,她特意寫了一大張,為自己當初的行為,鄭重向我道歉。

兩排床的中間,有大約兩米的空地,既是過道,也是平時存放腳踏車的地方(有腳踏車的家庭少),腳踏車上方是貫通東西的繩子,用於搭晾衣物。床下是臉盆和洗漱用具,還有放雜物的箱子。牆上掛滿各式各樣的網兜、書包,裡面多是衣服和吃食。我東西不多,沒有箱子,把幾件換洗衣服塞進枕頭,因陋就簡一物兩用。

房子年久失修,牆又是普通的磚泥牆,到處掉粉末。冬夜,燈光下的牆面亮晶晶的,那是潮氣遇冷凝結的冰粒。屋子地面沒有硬化,長期潮溼加踩踏,滿是疙疙瘩瘩的凸起。老鼠肆意橫行,床下被它盜出的土快要頂到了床板,大家的東西只能掛在牆上,但這難不住它們,網兜上、書包上三天兩頭就有新鮮的破洞出現。更可氣的是,它經常在大家酣然入夢時,旁若無人地在我們身上爬來爬去。最嚴重的一次,它竟咬壞了一個女生的耳朵,女生被嚇壞了,直接退了學。

中間搬過幾次宿舍,但沒有大的改觀,學校當時還沒有能力改善我們的居住條件,就連我們用的床,也是學校後勤自己做的。時間一長,哪裡朽壞了,就弄些木條來修修補補。我就曾被它無情“捉弄”過。是還很冷的早晨,睡我兩邊的同學都起了,我也跟著爬起來——去上早操。剛坐起,還沒來得及穿衣服,鄰床爬到床尾取東西,只聽“咣”的一聲,我就像坐了滑梯,從這頭溜到了那頭……的地上,床下的盜土弄了一身,鄰床自然也沒能倖免。床塌了。藉助兩旁的床,我們趕緊爬出來,床尾的書、衣服和其他物品散落一地。早操是出不了了,鋪蓋和一應物品還等著“拯救”呢。又恰逢相老師來突擊檢查出操情況,沒起床的同學乾脆矇頭裝病,我埋沒在兩邊堆起的“被窩山”裡,僥倖躲過他的橫眉立目。

如今空出了多張床,我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地方,可以一人一床,也可以一人兩床,隨便。可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快樂。同學們都睡了,陸續發出或輕或重的鼾聲,我躺在寬大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那僅有的一隻二十五瓦的燈泡,強睜著渾黃的眼,無奈地張望著我。與糟糕的環境比起來,我更在意那些沒能回來的同學們,更憂心自己無法預知的未來。我突然想起《孔雀東南飛》裡的那句:“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

我摸出書本,就著暗淡的光線,強迫自己心神歸一,直到不知不覺睡去。

早上有兩節早自習,然後是早飯時間,值日生提了飯桶和籃子去打飯。整個中學期間,吃飯和做衛生一樣,每天都有值日。值日生把飯打回來,按照定量派發下去,同學們端著自己的份兒飯回座位就餐。飯菜及其簡單,早晚是玉米粥和窩頭、饅頭,中午是饅頭、窩頭和餾鍋水,後來又增加了水煮菜。

那年月,饅頭是稀罕物,飯籃子裡饅頭窩頭參半,是同學們根據各自情況提前預定的,一週一調整。按說這不會有什麼差錯,事實卻是經常出錯,不是窩頭拿錯了,就是饅頭髮少了。值日生或生活委員只好取了定量表來,一一核對。

我家條件不好,我的主食多數時候是窩頭,非常粗糲,難以下嚥。高中時情況有所好轉,我便改成了早晚粗糧,中午細糧。有一次母親去學校看我,正趕上開飯。一籃子饅頭裡有兩隻窩頭,被同學們撥拉來撥拉去,母親在旁邊瞅著,心裡納悶,這倆窩頭是誰的?等同學們都散開了,我走過去,默默地拿了起來。母親啥也沒說,眼圈一下紅了。

玉米粥沒什麼花樣,但情況卻更加糟糕,它是我學生時代的噩夢,直接影響了我對玉米粥的好惡。去食堂打飯,許多時候粥還沒熬好。透過伙房的玻璃窗,可以看見裡面的情況,大師傅奮力揮舞著手中的特大號飯勺,回來攪拌,不時從旁邊鍋裡舀一勺水,沿著鍋外沿,將水衝進鍋裡,鍋臺上的沸沫等物便統統回到了鍋中。如是幾次,大師傅停下手中的動作,喊了聲:“開飯!”值日生抬起裝滿粥的飯桶,滾燙的粥在桶裡還翻湧著細細的波紋。待盛到碗裡,徹底沉靜下來,稀粥慢慢地分成了上下兩層,上層是水,下層是玉米渣子。這也就算了,有時還能喝出老鼠屎來,蟲子之類的早就見怪不怪。更過分的一次,煮飯的大鍋裡竟然舀出了老鼠。

中午沒有粥,大家都喝餾鍋水——好歹是熱水。

飯端到了課桌上,同學們開始從桌洞裡往外掏“寶貝”,一小瓶黃豆花生鹹菜、水蘿蔔鹹菜、疙瘩鹹菜,好點兒的買一瓶豆腐乳什麼的。教室裡漫溢起各種各樣的鹹菜味兒。

我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基本都是買鹹菜吃,一毛二分錢一斤的水蘿蔔,一根一根在商店的鹹菜缸裡泡著,挑一根買回來,不做任何加工,也不切,吃一口窩頭咬一口鹹菜。有時連這都不捨得買,花五分錢買一斤醬油,用罐頭瓶子盛了拎回來,蘸醬油吃。偶爾從親戚家得到一瓶醃好的胡蘿蔔,裡面摻了一點花生和黃豆,就覺是難得的美味了,如果再滴上幾滴香油,那簡直了,人間至美啊。

當然也會改善生活,叫做“吃節餘”,一學期一次。吃節餘不用飯票,隨便吃,通常是炸油香和豬肉白菜燉粉條,一碗碗的肥肉,上面浮著厚厚的油。這是全校師生的盛大節日,人人喜笑顏開。可這對於平時過於素簡的我們,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吃的時候,大家都恨胃口太小,吃不下太多,到了下午,各種不適陸續出現,嘔吐的,拉肚子的,頭昏腦脹的,不一而足。我尤其受不了大油大肉的洗禮,偏偏主食還是油香(油炸麵食),挑幾片白菜葉吃,那葉子上的油膩都足以讓人反胃,但不吃就只能餓著。

教室南五六米處,靠近前排教室的後牆,有磚砌的碩大垃圾箱,那裡因為傾倒了太多的剩菜剩湯,成為貓狗雞的天堂。“吃節餘”的日子,也是它們的盛大節日,任你怎麼轟趕,它們都“我自巋然不動”,成為校園一道獨特的風景。

這天中午,值日生照例去打飯,很快又拎著空桶回來了:鍋燒漏了,今中午無飯可供,同學們自行解決。

教室裡一下炸開了鍋,但短暫的宣洩之後,同學們只能接受現實。這種情形持續了兩天,大家各盡所能,投親靠友。

大約是營養不良的緣故,我高中時很胖,卻很虛弱,經常流鼻血,感冒發燒,失眠頭疼,後來還患上了夜盲症。有段時間非常恐懼,以為自己也會得什麼不治之症(當時剛好有個同學因病去世),以為自己會失明。吃了好多的魚肝油,也適當改善下生活,夜盲症好了,我終於從恐懼中走出來。

預選之後的這兩個月,完全知道了什麼是熱鍋上的螞蟻。看哪都像必考題,看哪都是薄弱環節,卻又啥啥記不住。面對一摞摞的試卷和複習重點難點,手足無措。

原本已焦慮煩躁到懷疑人生,還不斷有人往你脆弱的心上壓石頭。他們說,紅同學能把歷史課本倒背如流,無論哪個邊邊角角,她都能張口就來。這不是要逼人發瘋的節奏嗎?我連那些年代和地理位置都記不清,她居然能把課本倒背如流!

考前一個月,填報志願。我不知道自己將來能幹什麼,不知道會考出什麼水平,更不瞭解那些高校都是什麼要求。父母肯定幫不了,唯一可以問的,是相老師。他是全班學生的唯一顧問。而他,也並不比盲人摸象好多少——誰知道當年的高考政策是否有變化,誰能預測你在考場上的發揮?

相老師沉吟半天,推薦我報考師範類。我還一度猶豫,要不要女承父業,現實卻很快就給了我一耳光。

考前幾天睡得不好,坐進考場,腦子裡一片糨糊,有一場還打起了盹兒。我在心裡罵自己,就剩這最後一哆嗦了,咋還這麼不爭氣?

出成績的那天,我沒有膽量面對,央了爸爸去看榜,自己躲到爸爸的朋友家裡。

跟那些名落孫山的同學比,我是幸運兒,成績恰好在大學錄取分數線上;可又很不幸,這個分數太尷尬,有諸多的不確定。更不幸的是,我的第一志願(某師專)、第二志願(某職工大學)都報偏了,一個不招外市生源,一個只面對職工,後面的志願,希望更加渺茫。師專已是我不可及的了。

那幾天特別沮喪和煩躁,大學真的成了一個夢。舅舅建議說,不如去讀財校吧,學個財會也不錯。彷彿在蒼茫無際的暗黑的大海上望見了一盞燈,我義無反顧地向它奔去。儘管那時,我對財會是什麼,還完全沒有概念。

幾十天后,回校跟老師和同學話別,竟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覺。春天時,校園裡已經開始拆除部分平房,準備興建教學樓和宿舍樓。如今,嶄新的教學樓已經拔地而起,正在緊張安裝門窗,新的開學季,它就可以迎接來自城鄉的莘莘學子了。在它的右後方,兩棟宿舍樓正在做基礎。在不久的將來,我的學弟學妹們,終於可以住進冬暖夏涼的樓房,再也不用受我們受過的罪了。

九月,我背起被褥和簡單的衣物,踏上了東行的列車。在那個海濱城市,我的人生掀開了嶄新的一頁。

青春是什麼?人民日報說,“青春是清晨時琅琅的讀書聲,是那件寬寬大大的校服,是篇來不及背完的課文,是一道解不開的數學題;是課堂上爆發出的鬨笑,是課桌下傳遞的小紙條,是老師出現時瞬間的安靜,是永遠期待著的下課鈴聲;是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是球場上奔跑的少年,是假裝不經意的偷瞄,是想到你時嘴角的一抹微笑……”不,還不止這些,對我來說,它還意味著窘迫、寒酸、自卑和困苦,它還意味著迷茫;不,也遠遠不止這些,還有許多許多,青春是所有可能。

幾十年後回望,我更願意相信,青春是一支用全部熱情和理想譜就的樂曲,所有經歷都是它的音符,它們磨合、碰撞、相融,彼此依存,相互成就,使這支樂曲獨一無二,並在歲月的洗禮和沉澱中,越來越動聽、迷人,被我們的記憶時時彈奏。

青未了|和青春有關的日子

壹點號落雪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