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社戲》到《故鄉》,看魯迅“故鄉情結”下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文/星空婉兒

我有一時, 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 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

——魯迅《朝花夕拾》

故鄉,不僅是我們生活的座標,更是我們精神的家園

。自古以來,遊子出門在外,都會在文字中抒發自己濃濃的思鄉情。“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是李白對家鄉的愁思,“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是杜甫對故鄉的低吟。

我們中國是農耕文明,因此“鄉土”在我們心中有著特別的意義,“安土重遷”便是最好的證明。魯迅因為社會原因和家庭原因,常年背井離鄉,各地奔波,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也有著濃郁的“

故鄉情結”

《社戲》和《故鄉》都選自魯迅的《吶喊》,這兩篇文章都描繪了魯迅故鄉的情景,但是兩者又截然相反。

讀《社戲》時,你能感受到魯迅對故鄉的依戀與寄託,在輕鬆明快中體會故鄉的美麗清新;讀《故鄉》時,一股悲涼之感會從心中升起,在壓抑沉悶中感受故鄉的荒涼寂寞。

同為魯迅筆下的“故鄉”之景,何以會有這麼大的差距?仔細研讀,我們便會找到答案。

《吶喊》

01

《社戲》:真善美的理想故鄉

《社戲》中的故鄉,就如同我們理想的天國

。在這裡,“我”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這類拗口的文字;在這裡,有一群純真善良的小夥伴陪我遊戲;在這裡,“我”可以觸控到人性之美。

“平橋村”便是“我”人生中的樂土,是“我”精神的家園,是“我”靈魂的安放處。

一、真:孩子純真機智

這裡的孩子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可是卻有著“讀書人”所不擁有的純真機智。因為“我”是遠客,因此“我”每次回鄉時,孩子們便會得到父母的允許,減少工作來伴“我”遊戲。

論輩分,有幾個孩子還是太公,但是偶爾吵架,打了太公,也絕不會有人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

這裡沒有嚴格的等級觀念,有的只是發自內心的善良和令人感動的陪伴。

在《社戲》的世界裡,“我”可以跟小夥伴一起挖蚯蚓、釣蝦,可以一起放牛、看戲,甚至可以去偷豆、吃豆,也不會有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指責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

偷來的豆最好吃,蹭來的戲最好看

”。

當“我”得知沒有船不能去趙莊看戲時,“我”悶悶不樂,外婆不僅沒有指責“我”的“任性”,甚至覺得他們太怠慢,失去了待客的禮數。

如果說封建禮教是對人性的壓抑,那麼這裡便是人性舒展的淨土。

面對缺船的困境,小夥伴雙喜立馬想到了解決辦法:“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麼?”接著雙喜看出大人的不放心,便又立刻大聲地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我們又都識水性!”

短短几句對話,雙喜的熱情好客、聰明機智便躍然紙上。

這裡的孩子沒有受到外界的“汙染”,沒有受到封建思想的“荼毒”,他們純真地如同一張白紙,憨厚又無私。

孩子們乘船去看“社戲”

二、善:鄉民淳樸善良

《社戲》中人們的淳樸不只在於孩童,裡面每一個村民都有這樣的品質。

這裡的人熱情好客,這裡人人平等,恍若一個世外桃源。

待我們看戲歸來,途中桂生提議“偷”一些羅漢豆煮來吃。一邊是阿發家的,一邊是六一公公家的,阿發經過確認後,決定“偷”自己家的。最後大家又到六一公公家各偷了一大捧。

可是六一公公卻絲毫不指責我們“偷豆”,甚至感激“我”誇讚他家的豆好吃,待到晚餐時,六一公公還特意送給“我”和母親一大碗煮熟的羅漢豆。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地說道,“這真是大市鎮裡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

這裡的鄉村瀰漫著自由的空氣,人與人之間和諧相處

。儘管大家生活並不富裕,卻都知足常樂,互幫互助。這是“我”在城鎮很難感受到的溫暖,也是我以後的人生路上很難見到的場景。

社戲

三、美:鄉土美麗和諧

魯迅在《社戲》中使用了大量的環境描寫,給我們展示了一幅朝雲暮卷。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裡。”

魯迅花了不少筆墨來描寫平橋村的環境,讓讀者在靜謐和諧的氛圍中走進《社戲》的精神世界。

海德格爾曾說:“語言乃存在之家園,人類在這個家園裡詩意地棲息。”

《社戲》中的故鄉溫暖又自由、靜謐且祥和,是魯迅的靈魂皈依處。

《社戲》的

寫景

使大家嗅到了一股

清新和諧

的氣息,《社戲》的

寫情

則在大家的心中播下了

純真善良

的種子。

《社戲》中的故鄉,是真善美的代表,是魯迅理想的天國。在這裡,沒有恩怨情仇,沒有勾心鬥角,沒有塵世糾葛,沒有封建壓迫,有的只是美麗的風景、淳樸的人民。

平橋村

02

《故鄉》:假惡醜的現實故鄉

如果說《社戲》裡的故鄉是魯迅嚮往的理想王國,那麼《故鄉》裡的故鄉便是殘酷冰冷的現實世界。

“我”滿懷憧憬地回到故鄉,渴望見到那個魂牽夢繞、充滿生機的故土,可是呈現在“我”眼前的卻是一片荒涼。

這種荒涼不只是環境的衰敗,更是人性的淪喪。

一、閏土:“小英雄”變成“木偶人”

《故鄉》一共寫了四部分的內容:“我”冒著嚴寒迴歸故鄉;“我”回憶少年時與閏土的交往;“我”看到成年後閏土的改變;“我”與故鄉訣別。

四個部分如同一個迴圈,“我”此次回到故鄉本就沒有什麼好情緒,因為“我”是為別他而來的。

“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同是環境描寫,

《故鄉》中的環境蕭索而荒蕪,讓人感到衰敗悲涼

,這與《社戲》中的故鄉相差甚遠。

魯迅

“我”記憶中的閏土是個“小英雄”,閏土教“我”在雪地裡捕鳥;為了保護西瓜,小小年紀的閏土拿著叉子與猹鬥爭;閏土知道很多“我”所不知道的東西。小時候的我們,沒有任何的等級觀念,天真無邪。

“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裡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書本和高牆將“我”侷限於一方小天地中,而少年閏土為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讓“我”認識到曾經所不認識的東西。這樣一個“小英雄”,何以會變成一個“木偶人”?

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地叫道:“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多子、饑荒、苛捐雜稅、兵匪之亂,這些已經將那個活潑的閏土變成了“木偶人”。

我們的身份就如同無法跨越的鴻溝,“我”與閏土是走向不同終點的兩個人,儘管曾經短暫地相遇,可終究我們如同兩條射線,只能漸行漸遠。

閏土叉猹

二、楊二嫂:“西施”變成“圓規”

楊二嫂年輕時終日坐在豆腐店裡,擦著白粉,因此被大家稱為“豆腐西施”。可是如今的楊二嫂“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裡細腳伶仃的圓規”。

楊二嫂的改變不只在於外表,更在於內在。曾經的楊二嫂靜若處子,現在的她卻變得尖酸刻薄、愛佔小便宜。

楊二嫂每日來“我”家,不是絮絮叨叨諷刺幾句,便是順手牽羊,將“我”母親的手套順走,抑或是挑撥離間,認定閏土將十幾個碗碟放在草灰裡,打算運草灰時一齊搬到家裡去。

對於草灰藏碗碟事件,魯迅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究竟是閏土自己藏的,還是楊二嫂誣陷,我們不得而知。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指向了人心之險惡。

《故鄉》中的人們,沒有半分的美好,有的只是無處安放的靈魂。他們愚昧無知又愛貪小便宜,心機險惡又尖酸刻薄,盡顯市井的嘴臉。

或許他們在用這種方式發洩對現實的不滿,或許他們從未想過反抗,而後者比前者更加不幸。

哀莫大於心死,魯迅懷揣希冀而來,卻滿載失望而歸。

往日的英雄變成了今日的愚民,往日的西施彷彿換了一幅嘴臉,這裡只有猜忌與心機,人間的溫情蕩然無存。

楊二嫂由“西施”變成“圓規”

結語

如果說《社戲》象徵著魯迅的精神樂園,那麼《故鄉》便象徵著精神家園的喪失,其中飽含著魯迅“故鄉情結”下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社戲》和《故鄉》揭示了一個人類永恆的痛苦:理想與現實處於矛盾的兩端,不可調和。《社戲》是魯迅詩意的遐想,而《故鄉》是魯迅理性的認知。

但是魯迅並沒有沉迷於現實的痛苦,也沒有被所謂的絕望打倒。

魯迅在失望中重拾希望,在孤獨中向前奮進。

“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真正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魯迅便是這樣一位勇士,他在看清社會的黑暗後依舊毫不退縮,

從童年故鄉中汲取精神力量,來對抗現實的痛苦與矛盾

作者介紹:@星空婉兒,一個酷愛讀書、酷愛旅遊的漢語言人,華中師範大學研究生畢業,座右銘:熱愛可抵歲月漫長。希望能以文會友,歡迎大家一起暢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