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田,遇見泥土和芬芳

本文轉自:昭通日報

餘冬雲 文\圖

象鼻攪水景觀。

那時春事漸近,花朵尚在歸途。龍騰品純坊裡,茶香氤氳。菲菲姐輕晃著水晶小茶杯,恬靜地說:“玉田值得一去,那裡有些人文積澱……”

大灣玉田,就在赤水河岸邊。從空中俯瞰,這片從山頂向河谷傾斜的緩坡上,遊動著一根根優美的線條,那是過去的梯田、現在的臺地,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全國大搞基本農田建設、號召“農業學大寨”的時代印記。1987年版《鎮雄縣誌》裡記載,這裡曾是響噹噹的全國先進典型,省電視臺、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先後來此拍攝鎮雄人民學大寨的新聞紀錄影片。

有故事的地方,總是吸引人。而我更感興趣的,是村裡那些可能存放著舊時光的老房子。

當我在“鎮雄攝影圈”微信群裡發訊息尋找熟知玉田的嚮導時,一個叫張晏的陌生人熱心地迴應了我。他是以勒中學的美術老師,老家就在玉田。我們在以勒新建的寬闊大街見到了等在那裡的張晏。這是個看上去樸實的年輕人。他留的是寸頭,髮質堅硬,每一根頭髮都在努力向上;也許經常戶外寫生的緣故,他面板黝黑,臉上泛著微微的光、微笑著;身穿一件暗紅色休閒襯衫,袖口隨意捲起,一雙繪畫的手伸出來與大家一一相握,盡著地主之誼,又令人感受得到他的蓬勃活力。

各自驅車。他計劃帶我們看兩個地方和一個人:首先是一座所在地勢猶如象鼻攪水,相傳宅主人曾官至晚清翰林的張氏傳統民居;其次是一座解放後改為村公所,至今儲存相對完好的三合頭結構民居,舊主人姓袁,與張家有密切的姻親關係;最後是拜訪一位八十多歲高齡的老先生,知道舊社會的玉田興辦私塾、重視教育的故事。

沿著通村油路盤旋而上,車窗外,滿眼繽紛。近處是零零星星的李花、桃花、菜花、蘿蔔花,在雨中搖搖晃晃地開著;遠處是高聳的山峰,頭頂掛著淡淡雲霧,沿河聳立。與赤水河相伴,這些連綿不絕的喀斯特山峰構建出一條峽谷,峻秀而不失磅礴氣勢。深深淺淺的綠色漫山鋪陳、層次鮮明,“最是一年春好處”的慨嘆一如泉眼裡的細碎水泡,“咕咚咚”從心田裡冒出來。

詩意的宏大場景中,風沁人心脾。大道通途,這一程山水真好!

對張氏老宅的具體方位,張晏其實並不清楚,還要向本地人打聽。恰好有一輛紅色的三輪摩托車經過,我伸手攔下。不太抽菸的老趙給駕駛艙裡的兩個大哥遞上香菸,打聽去地主張家的老房子怎麼走。

也許熱情是大灣人的特質。白髮中年人停好車,走到路邊,把視線盡頭處有一片綠意的地方指給我們,“那個就是!但是已經拆掉了……”這是個令人十分遺憾的壞訊息,且真實性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脫貧攻堅期間,鎮雄縣對散居在交通條件難以改善地方的困難群眾實施易地扶貧搬遷。群眾搬遷後,大部分都選擇了拆除舊房。

張晏不願放棄,再次打電話確認。我們站在路邊觀山景。開摩托車的白髮大哥到了目的地後又特意返回來,向我們介紹眼前的地質景觀“象鼻攪水”和曾經榮耀的“張氏地主”軼事。

赤水河隱身於河谷最低處,河對岸屬以勒鎮。在兩河交界的地方,有一處山脈順河延伸,在即將抵達張氏老宅的地方,山脈上又長出了一個倒鉤形的巨型石筍,使整個山脈看上去恰如一隻站立於赤水河邊的大象。

好山伴好水。古往今來,赤水河岸邊的人們把美景視為吉祥,常常擇吉而居。晚清時的有錢人張家也是如此。“反正他當的翰林是很大的官,據說權力很大。倉房上的隴維邦(清末三品官銜鎮雄營參將)見到他都要下馬行禮……”白髮大哥指著遠處的張氏老宅,講起在當地民間口口相傳的故事。對於村裡曾經出過權勢大官這件事,他的自豪躍然神色間。最後聊得差不多,也見我們領會了他所指的行路方向,白髮大哥才放心轉身。

才走兩步,他又回過頭來叮囑陌生的我們:“我家就在前面的寨子,回來的時候去屋裡坐。”

下山去的路口,還要驅車往前,仍需再次問路。回到車上,大家就拆除舊房子的話題各自發表感想。對於老房子,老趙建議保留的意見明確而且有點固執。“我家老房子,我就無論如何不願拆。你看,在那裡,我從剛出生的毛娃娃成長到現在,將近五十年的時間都點點滴滴地裝在這個空間。雖然它老了舊了,但是我每次回到那裡,就有兒時被母親責打、和兄弟姐妹鬧矛盾、在豬食鍋裡煮雞蛋等若干記憶,這些電光火石般湧現出來,令你百感交集!老房子裡,裝著我的幾縷魂呢……”

是的,老房子猶如一條船,在歲月的河流裡頂風抗雨,裝載了我們的記憶與魂靈,若非腐朽至極,都應由它存在。我們聽了老趙的話,都沉默著希望那座與我們並無關聯的張氏老宅依舊在。

到了白髮大哥指點的路口,就要停車步行了。村子裡人很少。對路徑並不自信的張晏走到路邊一戶人家,想找個更熟悉情況的人打聽。屋子裡出來了一個年輕孕婦。雖然知道“地主張家”,卻並不清楚更多的事,她讓我們去找坎腳的“週二伯”。零零碎碎的交談中,得知這是一個苗族寨子,寨里人少的原因照常是青壯年勞動力多數都外出務工了。“你會唱苗語歌嗎?”我期待地問她,“不會。要我媽她們那種年紀的才會了。我們現在都不會唱。”她有些害羞,可能是見了生人,也可能是因為自己不會唱苗語歌。

時代在進步,生活也在變遷。好多傳續了上百年的記述民族遷徙、情感交流的苗族古歌也如老房子一般,蒼老得快要被遺棄或拆除的境地。績麻織布、挑花刺繡,這些如今看來浪漫又珍貴的傳統技藝,同樣瀕危,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們遠在他鄉,實在無法顧及。

細細想來,好像都情有可原,可我終歸心有不甘。看到我有點失望的訕訕表情,那苗家女解圍般卻又不很自信地說她只會苗語。也好,那是她們的日常用語,是母語!

之前這個時候上山放羊的週二伯碰巧在家。張晏一看,竟然是自己父親的學生,高興地上前遞煙,拉家常。

週二伯家也有老房子。一間是已經沒有房門、沒有屋頂的堂屋,神龕上供奉的“天地君親師”位大概已遷了新居,只剩一隻從前燒香燃蠟的舊玻璃瓶子和一個空碗。另一間上了鎖,鑰匙就掛在週二伯老婆的褲腰釦上。見我們對老房子感興趣,她就要開啟給我們看。她牽起繩線上的鑰匙,努力墊腳去開有點高的門鎖。鏽跡斑斑的鐵鎖較從前而言很普通,鎖身有一朵金色的裝飾,但它和門扣都是將要從新生活中消失的小物件。被閒置的日子久了,就一時有點不好開啟。

最後是年輕的張晏使了點蠻力,才把鎖釦拉開。已經不住人的屋子裡沒有燈,長方形的格子窗透進一塊光亮,隱約可以看見撐了兩根柱子的樓柵上堆著苞谷,裡屋有兩個老人為自己備辦的棺木。

這的確是他們的財富,理應上鎖。

可當我又偏執地向週二伯問會不會唱苗語歌的時候,他沉悶地說這兩年沒有心情唱,週二伯老婆甚至開始抹眼淚。

出門來,我從包裡掏出兩百塊錢遞給週二伯老婆,讓她買點喜歡的東西吃。週二伯有情緒,但堅決拒絕這來自私人的給予,理由是“我有兒子的”。我滿心羞愧地說服週二伯老婆收下我們一行人的微薄心意,卻又為倆老類似“君子不食嗟來之食”的原則感動。

週二伯以“要上山放羊”為由拒絕親自為我們帶路。只好告別。院壩裡,兩隻小狗在嬉戲玩耍,一個患病的女孩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們離開。

聽見身後腳步聲,轉頭見有個中年男子追了上來。一問方知,他是週二伯的兒子祥哥,父親讓他來給我們帶路。經過攀談,祥哥也跟張晏的親戚是同學或者朋友,這樣氣氛就更加融洽了。

一路下坡,祥哥擔心我們走不了山路,到路邊一戶人家去找來幾支竹杖。幾個中年人手中多了竹杖,速度也快了起來。

半個小時後,就到了山頂所見的“象鼻攪水”的水邊,四圍都是山的河谷底。誰也沒想到,這裡與先前在山腰所見的狹窄完全不同,竟是豁然開朗的另外一片天地。一片細長的綠蔭地從象鼻子下順著水流方向延伸,活生生如舌頭形狀。清澈的小溪從谷底穿流而過,溪水這邊屬大灣,那邊可能歸以勒;水中的石頭長滿翠綠的青苔,那一定是成年累月物化了的時光;居住於此,開門見山,除了溪水流動的聲響、風吹樹葉的聲響、牛羊的叫聲外,就沒有其他的現代化聲響了。“太神秘了,真的就是‘象鼻舔水’!實在形象得很。”張晏興奮地感嘆,看山是山,畫家又不禁把這地貌景觀重新定義為“象鼻舔水”了。

結廬於人境之外,固守這一方山水,百年前擇居於此的張氏雖有文士的超然與浪漫,卻又跳不出物慾的世俗,既是轄治玉田鄰近地域的大地主,還手握傳說中生殺予奪的強權。關於後來怎樣?我忽然不願去推斷。

過了幾根有點朽壞的木棒搭成的橋,沿著石階往上,要找的老房子就掩在竹林後面。滿地羊糞,我們心中期望沒有被拆的房子,到底只剩一片廢墟。三四隻或黑或白的小羊羔在殘垣上跳躍,好奇地盯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叫喚著。從前,這座房子長得什麼樣,在這裡養羊的高大帥與張家後人說不清楚,陪同我們來此間的祥哥也說不清楚。只從巨石鋪裝的庭院地板、鑲在破牆上的柱礎石或者門栓石等看得出來,這裡過去風光過!

老趙站在堂屋門檻上,舉頭一望,發現先前所見的象鼻子在這個角度又變成一支沖天而立的毛筆了!這個意外的發現,讓年輕人張晏興奮、驚歎。

對於疏於鍛鍊的中年人來說,下山並不容易,上山要被體重拖累得步履艱難。氣喘吁吁地爬到半山的臺地歇氣時,張晏面對“象鼻攪水”放聲吶喊,想試試有沒有回聲。沒跑遠的吶喊聲在山谷裡四處消散、餘音嫋嫋,向著赤水河邊奔跑而來、到此駐足的大象沒有迴應,依舊低頭攪水或者舔水。

天空有點放晴的跡象,淡淡陽光灑落下來,山間的空氣比先前更加鮮潤。“我想唱山歌。”除了繪畫還對地方民間文化興趣濃厚的張晏說完就扯著嗓子來了一曲。

祥哥微笑著站在一旁,神色不無讚賞。依山傍水的苗家兒女,哪裡有不愛唱歌的呀?“祥哥,再唱首山歌來聽聽?”這一次不是我一個人偏執地請求,而是同行五人的集體意願。他依舊推辭,說好久不唱記不得詞了,還有音色不好怕唱出來惹大家笑話……

他最後拗不過大家,還是對著山峰分別用漢、苗語唱了。“老遠望妹一枝花,哥們無錢渴望她。田坎腳下栽豇豆嘛,蔓蔓青藤來纏她喲。”

歌聲停歇,每位聽眾都由衷鼓掌,為祥哥清脆嘹亮的嗓子,為這鄉間小調的原生藝術性。歌詞淺顯,卻流露出男青年對心上人的仰慕、因家庭條件的自卑,甚至在愛情的驅動下產生了化作豇豆藤,努力靠近對方的想象。藝術來源於生活,來源於生活在山水自然間的群眾生活,也許,漢語詩歌裡的比興修辭,最初是那些常在山間歌唱卻並未進過學堂的人創造的。

祥哥是上過學的,我請他再多收集一些苗族或者漢族歌調,下次再來找他聊。許是得到了真誠的鼓勵,他爽快地答應了。

回到車旁,曾經淚眼婆娑的週二伯老婆在那裡拾柴火,對我們的態度已經明顯少了戒備,親熱了很多。

終於到達玉田村時,已是中午一點多。村裡人把兩腳稀泥、飢腸轆轆的我們帶到一個準備開農家樂的村民家中吃午飯。

糧食喂的土雞燉湯,女主人親手做的黑豆花,臘月燻好的臘肉,最是應季的香椿煎雞蛋……美餐下肚,忍不住想套用一句網路推銷詞:新鮮得無法形容,好吃得無與倫比。這是玉田的味道,鄉村的味道。

飯後,我在老鄉家屋頂遠眺。許多菜花正在田地裡繁盛地開放著,片片金黃,隱隱花香。左前方,竟然還有一個被圍牆擋了半身的老瓦房,屋簷錯落,很有層次地佇立在那裡,披掛一身滄桑,有粗糲的美感。

如果停下來在玉田,找一座房子聽風、看花、喝茶、聊天、徒步,或者找一面山峰聽自己唱歌,好不好呢?

可是,吃飽喝足的我們後來又被小小震撼了一下。村裡人說,張氏老宅舊主的墓室在附近,高大又威風;這樣的規格和工藝,恐怕全縣都難找。他們強調,這是翰林墓喔,地位很高。

在一片開得有肩膀高的蘿蔔花地邊,我們看見了建於民國二十一年的“前清翰林院孔目、民國府廳州議員”張公之墓,舊時精美的石雕技藝、墓碑與橫樑上厚重工整的毛筆書法的確令人歎為觀止。主碑的左右碑聯,是對墓主的生平總結和後世願景:“身經兩世褒榮遠,恩紹六朝德澤長”。兩塊副碑上,是一篇洋洋灑灑的人物傳記,記敘了墓主人與妻子的生平、功績、孝行等,通篇文采飛揚,遣詞造句無不彰顯撰稿者深厚的文字功力。

與許多古墓碑不同的是,碑文最後還刻了撰稿者和修建工匠的名字。由此看來,生前榮耀無限的墓主慧眼識才,將樹碑立傳這件重要的事情託付給了一個謙謙有禮的有才之士。與老房子的衰亡相比,這是最值得他含笑泉下的事情了。

最後在村委會旁,參觀了曾與張家門當戶對、姻親往來的袁家留下的另一座老房子。這座當時造價不菲的三合頭兩層大瓦房,在土地下戶的時候充公做了村委會。再後來,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時期,借了脫貧攻堅春潮,縣裡加強了對各村委會的建設,在旁邊建了更新更漂亮的村委會辦公樓和村級活動廣場,老房子就空了出來。

沿石階而上,走在前面的人推開兩扇厚重木門,我聽見一串蒼老的“咕、咕”聲入耳,直落心底,在心絃上悠悠顫動。

赭紅色的大木房子立在淺灰的石基上,高高的,跨入庭院的人都需抬頭仰望,寬大的廊簷下,彷彿房主袁興武肩背挺直、意氣風發地站在那裡。舊時瓦片不敵今世風雨,房頂已更換成了簡易琉璃瓦。二樓的樓板是木漆刷過的,黑色的塗層雖經百年卻仍清晰可見。在鎮雄,從前有“斤漆金價”的說法,本地特產木漆是昂貴的。單從刷了木漆的樓板,就能窺見房主人殷實家底。東西兩側廂房搭著兩個木板梯,梯步上被來來往往的腳步磨出深深印記。這些腳步,有袁氏一家的,也有其他許多人的。

參觀袁氏舊宅的人,驚歎於庭院裡鋪裝的那些巨大石條,寬四五十釐米,長度超過兩米,重量上千公斤。地面上的石頭縫鑽出一些高高低低的野草,有淺黃色小花柔柔弱弱地開在枯寂的院壩裡,隨風搖曳著幾縷生機。花費大量時間與金錢,將房屋建造得如此紮實,最初的理想怕是要代代相承。但在歷史的興衰更迭間,往往命運不及石頭堅硬,有些顯赫與繁華猝不及防地衰敗下去,竟比如春來發幾枝的小草了。

思及於此,一團憂慮像遠山上的薄霧,嫋嫋纏繞在我的心間。天色已晚,無暇採訪計劃中的那些老人,該回城了。

返程。一個多小時後,鎮雄縣城就出現在車窗外。這座大城向南,倚靠高速、高鐵的載動,現代繁華漸盛。風在飛馳,城市在奔跑。我在想,走快了,跑遠了,我們還會不會有空間安放靈魂的故鄉,還會不會聽到令記憶電光火石般重現的聲響?

袁興武老宅。

寬敞氣派的袁興武老宅。

袁興武老宅遠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