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于堅:1994 年秋,我40,第一次離開祖國去巴黎

編者按:《巴黎記》是詩人于堅對巴黎的朝聖之作。二十多年的所見所思,詩人最後熔鑄成63段巴黎絮語,163張實地街拍,帶你漫遊巴黎,尋找全世界的故鄉。

1994 年10 月9 日

1994 年秋天,我剛40,第一次離開祖國。我在機艙裡靜靜地揣著護照,我總是害怕它會飛走。旁邊坐著三個形跡可疑的朝鮮人,縮成一團,袋子放在腳下,拉鍊口子上露出幾瓶酒。有人上了飛機,在起飛前的幾分鐘又被帶下去。那時候,出國就像是一種逃亡,失去了信任,你到外國去幹什麼?站在那個高高在上的櫃檯前面,感覺自己是站在一座懸崖邊上。驚魂未定的旅途,直到透過飛機的小圓窗看見下面安靜的俄羅斯大地,烏雲層疊,森林密集,湖泊遺珠般散落其間,我才確定不疑,安穩下來。

天黑後,我落進巴黎,什麼也看不見了,黑沉沉的城,像大地上的星空,有幾串星子在移動。旅館的房間裡有巨大的黃色搪瓷浴缸,洪流般的溫泉從牆壁裡冒出來,其實不過是一隻已經磨得有點舊的大號浴缸。那時候浴缸還沒有在中國普及。我躺在天堂般的浴缸中,想象著明天的巴黎,那一定是個閃閃發光的地方,矗立著我在電視裡見過的那種雄偉高樓、玻璃幕牆,充滿著各種尖端裝置、電影明星……世界的終端,已經完工的未來,就像那些未來城市景觀圖所描繪的那樣,人們在光輝燦爛的新小區裡過著幸福生活,提著鼓囊囊的購物袋剛剛走出珠光寶氣的大商店。天亮時,開啟窗子,外面是一群紅頂黃牆的低矮樓房,就像《格林童話》裡那些塌鼻子的小矮人,一群麻木不仁的鴿子正在天空飛渡,幾乎可以看見地平線,沒有什麼建築物高聳入雲,有點灰溜溜的,一箇舊巴黎。我覺得自己來到了《格林童話》的某一頁裡,那些法國民居在我看來就像是宮殿,與我童年時代在《格林童話》裡看過的插圖中描繪的差不多,安靜得驚心動魄,沒有人的城市,隱約傳來汽車的零碎聲音,像是一群剛剛畢業的馬蜂。

這個早晨令我崩潰,窗子外面那個舊兮兮的巴黎對我的世界觀的衝擊,就像一場原子彈爆炸,我的城市正洶湧著一種庸俗不堪的維新思潮,拆得個灰塵滾滾。20 多年前,我秘密地閱讀過許多法國文學,羅曼·羅蘭、大仲馬、小仲馬、巴爾扎克、雨果、左拉、莫泊桑、司湯達、波德萊爾……這種危險的地下閱讀,令我比普通的讀者更尖銳地進入那些文字,那是吸毒般的閱讀,就像一種秘密的逃亡。語言就是存在,我悄悄地越過國家話語的高牆,逃進另一個語言世界,在另一種語言中塑造著另一個我。羅曼·羅蘭陰暗沉靜瑣屑的語言是從一個朋友那裡傳到我手上的,有一天,朋友秘密地借給我《約翰·克利斯朵夫》,這套書大約已經傳遞了數百人,書頁已經磨損,像被老鼠啃齧過。那時,我正在昆明一家工廠當工人,一下班就忙著回家讀它,似乎自己的小房間裡藏著一個情人。白天將它藏在床底下的一隻曾經裝著墨水的舊木箱子裡,用上海產的永固牌掛鎖鎖起來,鑰匙藏在一箇舊信封裡。我只有5 天時間讀這部書。這部書的漢語版長達九百多頁,我必須在5 天裡讀完歸還。我讀完了,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還做了一本筆記,抄下了許多格言。“太貧弱了,太灰色了。人類需要歡樂,需要無所顧忌,需要敢於大膽的褻瀆偶像,包括最神聖的在內。……懷疑與信仰,兩者都是必需的。懷疑能把昨天的信仰摧毀,替明日的信仰開路……”後來這個格言手抄本在我的朋友中秘密傳閱。那時候我們20 歲出頭,非常需要那種關於如何生活、鼓勵叛逆的警句。國家太貧乏了,除了標語、口號、語錄、社論,沒什麼可讀的,真理沉默如鐵,長者守口如瓶,沒有任何人會告訴青年關於生命、愛情、人生、奮鬥、生活的真理。我比我同時代的人幸運,居然得到了這些書。我記得我瘋了似的在大街上奔走,與另一位也閱讀了此書的朋友通宵達旦地談論這部書。

教堂的鐘聲響起

之後緊跟著警笛

我該聽哪一個 告訴我

或者給我兩副耳朵

我走出旅館來到街上,即刻進入了巴爾扎克小說的某一章裡:青石塊鋪成的地面,灰黃色的騎樓,貝姨站在視窗澆花,鴿子在天空中拉屎,微焦的麵包味,苦澀的咖啡味,許多蘋果被切開了,露出屁股般的肉(那時候蘋果非常稀罕,我一年也吃不到一個),香蕉剛剛剝皮,陽臺,陽臺上的小花園,一隻貓在閣樓的視窗蹲著,世界彷彿蒙著一層包漿,停在遙遠的一日。我青年時代的某一天,我在夢裡來過這裡。轉過街角,一個菜市場滾出來,喧譁、新鮮,水靈靈的玫瑰、亮閃閃的魚、骨頭、豬下水、牛肉、葡萄酒、乳酪、大南瓜、百合花、土豆、香腸、金磚般的麵包、大胖子、嬤嬤、屠夫、太太、大嬸、小姐、老爺子……幾個小夥子看見我愣頭兒青般東張西望,就朝我做鬼臉,撇著嘴弄出為嬰兒催便的響聲。我獐頭鹿耳,轉身想跑,他們咧嘴大笑。這是外祖母的菜市場。一瞬間,我對巴黎產生了好感、信任。我一直以為巴黎只是一堆發黃的禁書,或者一個空掉的香水瓶,有的香水還沒用光,街道上瀰漫著它們奄奄一息的氣味。金碧路是一條巴黎風格的街道,20 世紀初滇越鐵路通車後,陸續蓋起來的。難道巴黎人沒有把巴黎拆掉?我一直以為全世界都在追求煥然一新。在最繁華的地帶,忽然出現一道兩百年前打造的木門,腐朽得就像是一張麻風病患者幹掉的臉,猙獰可怖,死亡之門,已經無法開關,只是毫無用處地靠在門口。必須在想象中進出,在想象中

轉動那已經鏽死的黃銅門鎖,在想象中穿過陰鬱的天井走上樓梯。我一直被矇在鼓裡,以為求新是一個世界趨勢,全世界都在忙著推倒重來。我茫然,發現巴黎巋然不動,滄桑大道,到處是歷史、時間、細節、包漿、舊世界。一頭頑固守舊的大象,趴在世界之夜中。我沒有抵達未來,倒彷彿回到了過去。

摘自《巴黎記》

作者: 于堅

出版社: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楚塵文化

出版年: 2020-2-1

詩人于堅:1994 年秋,我40,第一次離開祖國去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