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

「來源: |約一程時光 ID:AJP12012」

史鐵生:先別去死,再試著活一活看

▏一

我是史鐵生——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這話有點怪,好像我除了是我還可以是別的什麼。這感覺一直不能消滅,獨處時尤為揮之不去,終於想懂:史鐵生是別人眼中的我,我並非全是史鐵生。

多數情況下,我被史鐵生減化和美化著。減化在所難免。美化或出於他人的善意,或出於我的偽裝,還可能出於某種文體的積習——中國人喜愛讚歌。因而史鐵生以外,還有著更為豐富、更為渾沌的我。這樣的我,連我也常看他是個謎團。我肯定他在,但要把他全部捉拿歸案卻非易事。總之,他遠非坐在輪椅上、邊緣清晰齊整的那一箇中年男人。白晝有一種魔力,常使人為了一個姓名的牽掛而拘謹、猶豫,甚至於慌不擇路。一俟白晝的魔法遁去,夜的自由到來,姓名脫落為一張扁平的畫皮,剩下的東西才漸漸與我重合,雖似朦朧縹緲了,卻真實起來。這無論對於獨處,還是對於寫作,都是必要的心理環境。

▏二

我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所以史家這一輩男性的名中都跟著有了一個鐵字,堂兄弟們現在都活得健康,惟我七病八歪終於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勉強保持住鐵的入耗平衡。好在“鐵”之後父母為我選擇了“生”字,當初一定也未經意,現在看看倒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此名俗極,全中國的“鐵生”怕沒有幾十萬?筆墨謀生之後,有了再取個雅名的機會,但想想,單一副雅皮倒怕不倫不類,內裡是什麼終歸還是什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個老同學對我說過:初聞此名未見此人時,料“鐵生”者必赤膊禿頭。我問他可曾認得一個這樣的鐵生?不,他說這想像毫無根據煞是離奇。我卻明白:赤膊禿頭是粗魯和愚頑常有的形象。我當時心就一驚:至少讓他說對一半!粗魯若嫌不足,愚頑是一定不折不扣的。一驚之時尚在年少,不敢說已有自知之明,但潛意識不受束縛,一針見血什麼都看得清楚。

▏三

鐵,一種渾然未煉之物,隔了48年回頭看去,這鐵生真是把人性中可能的愚頑都備齊了來的,貪、嗔、痴一樣不少,骨子裡的蠻橫並怯懦,好虛榮,要面子,以及不懂裝懂,因而有時就難免狡猾,如是之類隨便點上幾樣不怕他會沒有。

不過這一個鐵生,最根本的性質我看是兩條,一為自卑(怕),二為慾念橫生(要)。誰先誰後似不分明,細想,還是要在前面,要而惟恐不得,怕便深重。譬如,想得到某女之青睞,卻擔心沒有相應的本事,自卑即從中來。當然,此一鐵生並不早熟到一出生就專注了異性,但確乎一睜眼就看見了異己。他想要一棵樹的影子,要不到手。他想要母親永不離開,卻遭到斷喝。他希望眾人都對他喝彩,但眾人視他為一粒塵埃。我看著史鐵生幼時的照片,常於心底釀出一股冷笑:將來有他的罪受。

▏四

說真的他不能算笨,有著上等的理解力和下等的記憶力(評價電腦的優劣通常也是看這兩項指標),這樣綜合起來,他的智商正是中等——我保證沒有低估,也不想誇大。

記憶力低下可能與他是喝豆漿而非喝牛奶長大的有關。我小時候不僅喝不起很多牛奶,而且不愛喝牛奶,牛奶好不容易買回來了可我偏要喝豆漿。賣豆漿的是個麻子老頭,他表示過喜歡我。倘所有的孩子都像我一樣愛喝豆漿,我想那老頭一定更要喜歡。

說不定記憶力不好的孩子長大了適合寫一點小說和散文之類。倒不是說他一定就寫得好,而是說,幹別的大半更糟。記憶力不好的孩子偏要學數學,學化學,學外語,肯定是自找沒趣,這跟偏要喝豆漿不一樣。幸好,寫小說寫散文並不嚴格地要求記憶,記憶模糊倒贏得印象、氣氛、直覺、夢想和尋覓,於是乎利於虛構,利於神遊,缺點是也利於胡說白道。

▏五

散文是什麼?我的意見是:沒法說它是什麼,只可能說它不是什麼。因此它存在於一切有定論的事物之外,準確說,是存在於一切事物的定論之外。在白晝籌謀已定的種種規則籠罩不到的地方,若仍漂泊著一些無家可歸的思緒,那大半就是散文了——寫出來是,不寫出來也是。但它不是收容所,它一旦被收容成某種規範,它便是什麼了。可它的本色在於不是什麼,就是說它從不停留,惟行走是其家園。它終於走到哪兒去誰也說不清。我甚至有個近乎促狹的意見:一篇文章,如果你認不出它是什麼(文體),它就是散文。譬如你有些文思,不知該把它弄成史詩還是做成廣告,你就把它寫成散文。可是,倘有一天,人們誇獎你寫的是純正的散文,那你可要小心,它恐怕是又走進某種定論之內了。

小說呢?依我看小說走到今天,只比散文更多虛構。

▏六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裡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痴人說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七

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麼去呢?當然也可以乾點別的,比如畫彩蛋,我畫過,實在是不喜歡。我喜歡體育,喜歡足球、籃球、田徑、爬山,喜歡到荒野裡去看看野獸,但這對於史鐵生都已不可能。寫作為生是一件被逼無奈的事。開始時我這樣勸他:你死也就死了,你寫也就寫了,你就走一步說一步吧。這樣,居然掙到了一些錢,還有了一點名聲。這個愚頑的鐵生,從未純潔到不喜歡這兩樣東西,況且錢可以供養“沉重的肉身”,名則用以支援住孱弱的虛榮。待他孱弱的心漸漸強壯了些的時候,我確實看見了名的荒唐一面,不過也別過河拆橋,我記得在我們最絕望的時候它伸出過善良的手。

我的寫作說到底是為謀生。但分出幾個層面,先為衣食住行,然後不夠了,看見價值和虛榮,然後又不夠了,卻看見荒唐。荒唐就夠了麼?所以被送上這不見終點的路。

▏八

史鐵生和我,最大的缺點是有時侯不由得撒謊。好在我們還有一個最大的優點:誠實。這不矛盾。我們從不同時撒謊。我撒謊的時候他會悄悄地在我心上擰一把。他撒謊的時候我也以相似的方式通知他。我們都不是不撒謊的人。我們都不是沒有撒過謊的人。我們都不是能夠保證不再撒謊的人。但我們都會因為對方的撒謊而惱怒,因為對方的指責而羞愧。惱怒和羞愧,有時弄得我們寢食難安,半夜起來互相埋怨。

公開的誠實當然最好,但這對於我們,眼下還難做到。那就退而求其次——保持私下的誠實,這樣至少可以把自己看得清楚。把自己看得清楚也許是首要的。但是,真能把自己看清楚嗎?至少我們有此強烈的願望。我是誰?以及史鐵生到底何物?一直是我們所關注的。

公開的誠實為什麼困難?史鐵生和我之間的誠實何以要容易些?我們一致相信,這裡面肯定有著曲折並有趣的邏輯。

▏九

一個慾望橫生如史鐵生者,適合由命運給他些打擊,比如截癱,比如尿毒症,還有失學、失業、失戀等等。這麼多年我漸漸看清了這個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若非如此他會去幹什麼呢?我倒也說不準,不過我料他難免去些火爆的場合跟著起鬨,他那顆不甘寂寞的心我是瞭解的。他會東一頭西一頭撞得找不著北,他會患得患失總也不能如意,然後,以“生不逢時”一類的大話來開脫自己和折磨自己。不是說火爆就一定不好,我是說那樣的地方不適合他,那樣的地方或要憑真才實學,或要有強大的意志,天生的瀟灑,我知道他沒有,我知道他其實不行可心裡又不見得會服氣,所以我終於看清:此人最好由命運提前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以防不可救藥。不過呢,有一弊也有一利,慾望橫生也自有其好處,否則各樣打擊一來,沒了活氣也是麻煩。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對史鐵生和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和《病隙碎筆》都帶有神學韻味。他從宗教、心理學、婦女研究、兒童研究等方面汲取了很多營養,最後形成了獨語體的文字。他完全顛覆了“五四”以來的小品文寫法,直接地與神學、思想家在文字中對話、交流,他經常思考的是存在的有無問題,成了一個思想的“叛逆者”。在史鐵生看來,我們的語言、敘事邏輯都出現了問題,其癥結在於國人在表達思想和審美情調之時,話語方式已被世俗化了,都是世俗的語言,不能生長出思想和智慧來,或者說不能夠拷問存在的實有和虛無。史鐵生不斷瞭望時空,欣賞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超越世俗層面進行寫作,並最終找到一種思想者才擁有的話語方法。他的語言,很值得深入探究。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

寫過劇本的人知道,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矛盾和衝突的前提,是人物的性格、境遇各異,乃至天壤之異。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寫劇本的時候明白,之後常常糊塗,常會說:“我怎麼這麼倒黴!”其實誰也有“我怎麼這麼走運”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時候不嫌多,所以也忘得快。但是,若非“我怎麼這麼”和“我怎麼那麼”,我就是我了嗎?我就是我。我是一種限制。比如我現在要去法國看“世界盃”,一般來說是坐飛機去,但那架飛機上天之後要是忽然不聽話,發動機或起落架謀反,我也沒辦法再跳上另一架飛機了,一切只好看命運的安排,看那一幕戲劇中有沒有飛機墜毀的情節,有的話,多麼美妙的足球也只好由別人去看。

有時候我設想我的墓誌銘,並不是說我多麼喜歡那路東西,只是想,如果要的話最好要什麼?要的話,最好由我自己來選擇。我看好《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在徐志摩先生,那未必是指生死,但在我看來,那真是最好的對生死的態度,最恰當不過,用作墓誌銘再好也沒有。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掃盡塵囂。

但既然這樣,又何必弄一塊石頭來做證?還是什麼都不要吧,墓地、墓碑、花圈、輓聯,以及各種方式的追悼,什麼都不要才好,讓寂靜,甚至讓遺忘,去讀那詩句。我希望“機長”走到我面前時,我能鎮靜地把這樣的遺言交給他。但也可能並不如願,也可能“篩糠”。就算“篩糠”吧,講好的遺言也不要再變。

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群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或許“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

世界是一個整體,人是它的一部分,整體豈能為了部分而改變其整體意圖?這大約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應的原因。這也就是人類以及個人永遠的困境。每個角色都是戲劇的一部分,單捉出一個來寵愛,就怕整齣戲劇都不好看。

上帝能否插手人間?一種意見說能,整個世界都是他創造的呀。另一種意見說不能,他並沒有體察人間的疾苦而把世界重新裁剪得更好。從後一種理由看,他確實是不能。但是,從他堅持整體意圖的不可改變這一點想,他豈不又是能嗎?對於向他討要好運的人來說,他未必能。但是,就約伯的醒悟而言,他豈不又是能嗎?

撒旦不愧是魔鬼,慣於歪曲信仰的意義。撒旦對上帝說:約伯所以敬畏你,是因為你賜福於他,否則看他不咒罵你!上帝想看看是不是這樣,便允許撒旦奪走了約伯的兒女和財產,但約伯的信心沒有動搖。撒旦又對上帝說:單單捨棄身外之物還不能說明什麼,你若傷害他的身體,看看會怎樣吧!上帝便又允許撒旦讓約伯身染惡病,但信者約伯仍然沒有怨言。

撒旦的邏輯正是行賄受賄的邏輯。

約伯沒有讓撒旦的邏輯得逞。可是,他卻幾乎迷失在另一種對信仰的歪曲中:“約伯,你之所以遭受苦難,料必是你得罪過上帝。”這話比魔鬼還可怕,約伯開始覺到委屈,開始埋怨上帝的不公正了。

這樣的埋怨我們也熟悉。好幾次有人對我說過,也許是我什麼時候不留神,說了對佛不夠恭敬的話,所以才病而又病,我聽了也像約伯一樣頓生怨憤——莫非佛也是如此偏愛恭維、心胸狹窄?還有,我說約伯的埋怨我們也熟悉,是說,背運的時候誰都可能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但是生活,正如上帝指給約伯看到的那樣,從來就佈設了兇險,不因為誰的虔敬就給誰特別的優惠。

關鍵在於,那不是信心之前的許諾,不是信心的回扣,那是苦難極處不可以消失的希望啊!上帝不許諾光榮與福樂,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難,亦不可以放棄希望——恰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上帝存在。命運並不受賄,但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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