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驅魔”醫生

黃意進南岸區女子教育矯治所時,整出個大陣仗。

十幾個人圍著她,她一下就蹦到了窗臺上,坐在上面大喊大叫發表演講,講自己的拉丁舞跳得有多牛,講自己在KTV如何受歡迎。六人上前去拉她下來,她驚叫著要抽她們的耳光,並向並不存在的男朋友哭訴自己受到了欺負,並指揮男友:“把她們拖出去打一頓!”

醫生付明娥嘆了口氣,這是典型的吸毒後導致的躁狂症,這麼多年來她見過好多起。“上約束床吧。”她跟旁邊的看護民警交待。

當晚,被束縛在約束床上的黃意用頭使勁撞著床頭,嚎了一晚上,整棟樓的戒毒人員都沒睡好。

重慶的“驅魔”醫生

微光

通江大道90號是重慶南岸女子教育矯治所。從外表看去,它就像一所普通的學校,圍牆的背後,是蔥鬱的花木,塑膠跑道的操場上,鋪設的是天然草皮,只有時刻緊閉的大門,提示著這是個特殊的所在。在司法部推行全國統一戒毒模式之後,這裡透過建設五大功能中心,綜合運用規範的管理程式、科學的戒治方法,迅速成為重慶司法系統的一個標杆。

這是重慶唯一一個女子教育矯治所,也是讓那些女性吸毒人員又愛又恨的地方,她們恨這裡,因為要強制戒毒長達兩年,她們更愛這裡,在她們人生微弱的希望之光裡,這裡始終是一盞明燈。“在統一戒毒模式下,矯治所不再是單純強制隔離吸毒人員的監管機構,更像是幫助他們消除毒癮的‘醫院’和‘學校’。”宣傳科長王靜告訴慢新聞記者。

辦公室主樓背後,就是該所五大功能中心之一的戒毒醫療中心。21名醫護人員承擔起一千一百多名女性戒毒人員的醫療保障任務。與傳統醫院一大早就進入喧鬧模式不同,戒毒醫療中心秩序井然。戒毒人員排著長隊,缺少光彩的眼睛打量著我這個陌生的來訪者。

醫療中心主任劉贇介紹,這些年流行的冰毒、麻古等新型毒品對人體的危害遠遠超過傳統毒品,導致戒毒人員身體素質急劇下降,有三百多名戒毒人員都有諸如肝炎、糖尿病、甲亢、高血壓等各類慢性病。除了要幫她們戒毒,醫生們還要對這些慢性病進行治療。

每一個靈魂,哪怕千瘡百孔,都需要一個歸宿。對很多吸毒的人來說,她們從一個正常狀態的人,變得冷漠、抑鬱、狂躁、妄想,完全不被周邊人所接納,情感、理想都已崩滅,現實的拯救才是最好的歸宿。

9點過的時候,幾名戒毒人員抬進來一個肚子痛的病人。痛,是這裡最常見的病症,有真的有假的,各種匪夷所思的手段矇混病假條以期逃避學習勞動,考驗著醫生的“打假能力”。

這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蜷縮在病床上,低聲呻吟著,自述說是吃了防腐劑。但矯治所裡哪有防腐劑能讓戒毒人員接觸到?

一名醫生問,會不會出現了幻覺?這名女子剛送進來幾天,毒癮每天發作,正處於幻聽幻覺期。醫生給她按壓腹部,有壓痛,心跳120多次,有中毒跡象。

四名醫生圍著她一通忙亂。女子吞吞吐吐終於說出了實情:7天前她將要被抓時,偷偷吞下七包防腐劑,希望造成病重的事實,以逃避強制戒毒。旁邊一個戒毒人員小聲補充說,她有個三歲的女兒,希望出去……

兼具醫生和警察的雙重身份,某些時候醫生的標籤是否更明顯一些,會同情這樣的病人?劉贇說:“其實不存在同情與否,她進到這裡來,我們是在幫她戒毒和康復,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是對她好。我們首先是警察,其次才是醫生。”

其實這個女子的3歲女兒有父親撫養,也已經過了哺乳期,希望靠吞異物來逃避強制戒毒,很傻很天真。不過吸毒人員並不能以常理論,被抓時喜歡吞點東西的大有人在,刀片、鑰匙、亂七八糟的藥片,怎麼狠怎麼來。好在防腐劑不會危及生命,醫生們首先用藥保住她的胃粘膜,防止穿孔,並安排了專門的護士,一天測數次血壓,密切觀察她的狀態。

重慶的“驅魔”醫生

當22歲的張依依坐在醫生陳穎面前時,陳穎一眼就認出了她。如果不是嘴裡斷斷續續吐出誰也聽不懂的詞語,你幾乎以為她睡著了,偶爾蹦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才驚覺她正在和不存在的外星人交流。

張依依對醫生的詢問充耳不聞,陳穎轉而詢問兩名專門照看她的戒毒人員,昨天的表現,夜裡的睡眠,吃藥的情況……幾個月前,張依依才從矯治所出去,當時精神分裂症狀已經極大緩解,但之後再次吸毒復發,父母報警,又把她送了進來。對於子女吸毒的父母來說,強制戒毒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主動把子女送進來的大有人在。

“她基本不和其他人交流,只和腦子裡的那個人說話,每天都是妖魔鬼怪,像在演大片。”陳穎說,新型毒品對大腦的破壞是一條不可逆的單行線,許多病人都有精神方面的病症,哪怕停止使用毒品,大腦的功能也不可能完全恢復到吸毒前的狀態。所裡專門邀請了重慶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劉教授定期來坐診,陳穎向護士詢問劉教授今天什麼時候過來,她把張依依排在了診治的第一個。

治病並不難,包括生理戒毒,都會有很好的效果,但她們出去後的復吸,對身體的任意糟蹋,都讓陳穎心痛。18年前,陳穎從重慶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畢業後進入司法系統,她本以為在哪裡都是為病人看病,卻絕沒想到有一天會面對這樣的困境:費心費力治好的病人,自己卻把自己毀掉,再次進入下一個迴圈,她們就像與魔鬼簽了約,每個醫生都是一個驅魔人……

“儘管復吸率居高不下,但總還有很大部分人在這裡戒毒之後,努力去做一個正常的人。我們就是那束光,照亮他們迴歸社會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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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戒毒所的資深醫生,付明娥見過太多裝病的病人

火眼

醫生們每天還有一項重要工作,接收公安機關送過來的吸毒人員,要是碰上嚴打,一天可能進來幾十個人。

付明娥剛剛收了一個。此人演技爆表:這個30多歲的女子是被人攙扶著從警車上下來的,她隨身帶著一本外面醫院的診斷病歷,診斷結果是雙眼視物模糊不清。她雙手前探,摸索著往前走,進醫生辦公室時,“嘭”一下撞在門框上。她給醫生說,自己瞎了。

然而警察抓到她的時候,她正在KTV裡和一幫人玩骰子,3個6、4個5,玩得賊溜。她說,自己在拘戒所摔了一跤,瞎了。付明娥覺得有點匪夷所思,這得多巧合的機率才能一跤把眼睛摔得看不見。她帶著這個女子去檢查,留了個心眼,一路走走停停,付明娥停下,這女的也停下,付明娥往前走,這女的也往前走。趁她不注意的時候,付明娥飛快伸手在她眼前一晃,女子本能地往後一躲。這是眼瞎?分明是裝瞎。

付明娥把她拉過來坐下,跟她講矯治所裡的情況,有專門的醫生幫助她們免費戒毒,生了病也是免費治療,食宿免費,甚至從裡到外的衣服都是免費發放,不比在外面為了毒品不要尊嚴不要身體強得多?

女子猶豫半天,終於說:“付醫生,我好了,眼睛看得到了。”

每一個接受採訪的醫生,都說到戒毒人員花樣百出的裝病技能,毒品讓她們意志渙散,什麼學習、勞動都不想做,就想睡覺。

張心怡到醫療中心工作已經十年,這麼多年,醫生們就憑著簡單的裝置來判斷病人病情,很多時候靠經驗,硬生生把大家鍛鍊成了火眼金睛,自帶X光效果。

她剛剛才遇到一個,哮喘發作,同宿舍的戒毒人員把她背過來累成狗,醫生們一通搶救,但用聽診器給病人聽肺後,發現肺上很乾淨,沒有哮喘的跡象。遇到這種情況能怎麼辦?只能自我安慰,幸好是裝的,沒病總比有病好……

重慶的“驅魔”醫生

劉贇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前段時間的一個病人。公安機關送過來的時候,是從警車上抬下來的,幾個戒毒人員把她架起來,雙腳完全無力,基本上是拖著進了病房。她告訴醫生,自己之前出過車禍,半邊身子癱了,手腳都抬不起來。劉贇給她做一些生理反射的檢查,發現有反應,嘴巴可以撒謊,但神經撒不了謊。劉贇直接警告她要裝病後果自負。到晚上開飯的時候,“奇蹟”發生了,癱瘓病人自己起床,一顛一顛地打飯去了。

但並不是所有病人都在裝病。大部分病人都是真有病,困難之處就在於,真假混在一起,既要讓有病的人得到醫治,又不能讓裝病的人矇混過關,醫生們把自己修煉成了一臺安檢儀。

陳穎之前遇到過一個剛送來的戒毒人員,下車後就倒在地上,隨行者說她又在裝死,剛剛說話都還很正常。陳穎一搭脈搏,脈搏極弱,翻開眼睛一看瞳孔都散了,她趕緊喊:“這不是裝的,快打120!”吸毒人員不是正常人,毒品破壞了生理機能,身體變化非常快。

正在做身體檢查的戒毒人員鄧環告訴慢新聞記者,實際上,進來的戒毒者真正千方百計想出去的還是少數,稍微有點理智,都知道在這裡有專門的醫生幫助戒毒,有規律的作息,有計劃的學習勞動,比在外面時身體一天天垮下去要好得多。鄧環之前有淋巴結核,矯治所為她免費治療後,已經痊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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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心

黃意在束縛床上嚎了三天後,最終精神類藥物將她心裡那個狂暴的影子壓了下去,後來她還穿了一段時間的束縛衣,雙手裹在衣服裡,不能隨意活動。

付明娥是她的主治醫生。她覺得這個小姑娘不發病時很可愛,像個話匣子,總跟付醫生滔滔不絕說半天。她啥都說,從生活到感情,還跟媽媽輩的付醫生撒嬌。付明娥每天去隊上巡診,她鼓勵黃意表現得更好一些,“你表現乖點嘛,我推薦你到隊上擔任拉丁舞教師。”黃意總是說:“好,我很乖。”

如今,坐在記者面前的黃意,早已不是那個入所時身高155CM、體重不足百斤的瘦小女孩,在戒掉毒品調理身體之後,她體重飆升了20多斤。跳舞的時候,鼓脹的腰肢缺少了靈動,但好歹她是個正常人了。

重慶的“驅魔”醫生

我們很難理解,做一個正常人有什麼值得一說的,但黃意知道。她記不起自己確切是什麼時候開始吸毒的,只知道在入矯治所之前,自己的生活只有兩件事,任何時候都可能在找毒品,任何時候都可能在睡覺。毒品破壞了中樞神經,她已經失去了悲喜的能力。當從小把她帶大的奶奶去世時,她只是木然地坐在靈堂上,像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離去,無悲無哀。

現在,說起入所時像霸王龍一般的表現,她自嘲地一笑。年底她就可以出去,媽媽每個月都來探望,叮囑她要在裡面學點技能,畢竟她的人生還能重新花開——如果她不再吸毒的話。臨走時,她向慢新聞記者保證,出去後絕不再碰毒品。

對於一朝食髓知味的吸毒者來說,這樣的保證脆如薄瓷,但也並非必碎品。

至少牧春心裡的那件薄瓷還沒碎。

牧春從小被母親抱養回來,嬌生慣養,到了青春期就開始叛逆,染上毒品,然後媽媽報警抓了女兒。付明娥在診治中發現牧春有偏執型人格障礙的跡象,這讓母女關係變得很悲劇。女兒對媽媽刻骨仇恨,認為是媽媽報警害了她,而媽媽也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付明娥跟牧春的媽媽詳談了一次,她很猶豫要不要把真實的情況告訴這位天真的媽媽,同為有女兒的媽媽,她也深深同情這位母親。最終醫生的角色佔據了主導——家屬有權利知道病人的情況。性病、賣淫,這位媽媽根本無法接受女兒淪落至此,她那天的絕望,就像初見女兒吸毒。付明娥告訴牧春的媽媽,毒品打開了牧春的潘多拉魔盒,如果沒有媽媽的報警強戒,她終將萬劫不復。

付明娥跟牧春多次交流,一度指著她大罵:“真的想踹你一腳,你一天就抱怨媽媽對你不好,你知道她怎麼過的?你媽媽一天擺小攤賺幾十塊錢,你偷去吸毒,你媽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交流加交鋒,牧春像一頭犟牛,一點點被拉了回來,終於相信媽媽是對她好。她對付明娥說:“你放心付醫生,我出去後,去擺個燒烤攤養活我媽媽。”鑑於人格障礙病人性格的反覆性,付明娥每次巡診都要對牧春一再叮囑。

好在,牧春出去一年多了,她真的在觀音橋擺了個燒烤攤。

重慶的“驅魔”醫生

見多了吸毒人員的去了又來,付明娥時不時有一種挫敗感。入所前她是名婦產科醫生,迎接的是一個個用力求生的小生命;而現在她成了一名全科醫生,希望搭救一個個無力等死的靈魂。支撐她跨越這種落差的,是當初入職時的信念,和吸毒者父母親人的性命相托。一位心理學教授曾經問付明娥:“你們醫生有什麼用,生理上幫她們戒了毒,心理上的毒癮能戒掉嗎?”

“單靠醫生當然很難,但我們有從戒毒醫療到教育矯正、康復訓練、心理矯治、診斷評估的專業技術力量,用兩年時間在她們心裡埋下一顆迴歸正常社會的種子,你能說這顆種子不會發芽?”

這裡的每一個醫生都能說出一段和病人間的故事,用藥容易,治心難,如果僅僅是生理上的毒癮戒斷,矯治所有西藥、中藥以及獨特的耳穴治療,一個月內就能脫毒,但心癮難除。為戒斷心癮,心理交流加上心理疏導,醫生們做了大量的工作。

到今年,重慶南岸女子矯治所連續17年無醫療事故,多次被評為全國司法系統先進單位,榮譽的背後,鑲嵌進每一位醫護人員的責任之心和仁者之心。

(為保護隱私,所有戒毒人員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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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新聞·重慶晚報慢新聞記者 廖平 劉潤 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