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小滿,水木湛清華

夏之小滿,水木湛清華

——“清華大學朱自清文學獎”獲獎作品選登

編者按

清華大學有著深厚的文學傳統。這裡走出了一代又一代優秀的詩人、作家和文學研究者,為中國文學事業的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為鼓勵清華學子關注當代社會生活,激發文學愛好者的創作與批評熱情,清華大學中文系於2004年設立了“清華大學朱自清文學獎”,該獎面向所有清華在校生徵稿,迄今已舉辦七屆。2017年,清華大學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成立後,成為該獎項的主辦方之一。2021年9月,文學創作中心、中文系、日新書院聯合發起新一輪徵文活動,收到來自20個院系的近百篇來稿,包括小說、詩歌、散文、戲劇、文學評論五類。這些作品,有的回望歷史,有的聚焦當下,有的思索未來。內容方面,有對鄉村百姓生存處境的關注,有對都市民眾日常生活的體察,還有對校園生活與同學情誼的細緻剖析,以及對元宇宙時代的深入思考和對經典名作的精彩解讀。評審委員會最終評出一等獎1名,二等獎2名,三等獎3名,文學評論獎2名,優秀獎5名。本版節選三篇獲獎作品,並邀請專家點評,以展示當代青年學子的社會關懷和創作才能。

夏之小滿,水木湛清華

插圖:郭紅松

十年織家(小說節選)

作者:任豔(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學生。本文系一等獎獲獎作品,原文四萬餘字)

焦老頭最近總是會做夢,夢到以前一起拉煤的那些人,夢到前妻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麼,那些聽不清的五壩話總是讓他忍不住地想罵上兩句,罵著罵著就把自己從夢裡拽了回來。

他大口地喘著氣,喘了一會兒氣,焦老頭徹底清醒了過來,在黑暗中摸索著用手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口水,歲數大了,身體總是由不得他的控制。他嘆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現在肯定不超過5點,起床也做不了什麼,他只好繼續躺著,但是此時他再也睡不著了。

這幾個月,焦老頭一個人待在家裡,孫子去王莊上學了,老伴也去了她自己兒子家裡,除了女兒秀秀偶爾會匆匆忙忙趕回來,帶走幾包家裡種的菜,再也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

天不亮他是不能起床的,活了70多年,焦老頭還是不習慣長時間地開著燈。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透過厚厚的棉襖感受著肚子裡微弱的響動。昨天到底夢到了誰?他一邊回憶著剛才的夢,一邊極力在腦海中勾畫出這些人的樣子,歲數大了,很多事情他都不記得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些人,也不知道在未來還能見到他們當中的幾個。前妻的身影也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她在白茫茫的蒸汽中小心翼翼地拾著剛出鍋的饅頭,然後叉著腰喊他過來端饅頭。他一向不滿前妻的大嗓門的,恨不得讓十里八鄉的人都聽到自己家的事情,直到此刻,雖然知道這只是個夢,但他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哎,都是討債的”。說罷,他掙扎著坐了起來。

窗外的天逐漸亮了,像是擺脫了他身上那件老棉襖,漏出清澈的藍來。西北的冬天天亮得很晚,人們也起得晚,留給清晨的,只有一片死寂。幾個月前的早上,焦老頭還能跟老伴說說話,聊聊兒女的事情,聊到雞開始打鳴,才在老伴的催促下不緊不慢地起來,然而現在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炕上。這炕是怎麼回事,一點兒都不熱,他念叨著穿好衣服,從炕上挪了下來。

焦老頭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鼻涕便不受控制地從凍紅的鼻子中流了出來,他用手把鼻涕抹了下來,剛想甩在地上,耳邊卻響起了老伴的聲音“你能不能講點兒衛生,你這個樣子過年怎麼去秀秀家?城裡不比村裡,你得注意一點兒”。他愣了一愣,縮回了吊著鼻涕的手,撿起落在地上的鉤花手帕,擦在了上面,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這個老東西,走了幾個月了,電話都不打一個,可能我死了她都不會來給我燒一張紙,只想著貼補她的兒子。”他起身把帕子扔在了地上,朝著院子走去。他想找點兒柴火,把爐子點著,家裡才會暖和一些,也能給自己下碗麵條吃。

院子裡,牆邊的積雪早已融化後結成了冰,焦老頭格外小心地繞開它們,慢吞吞地走著。走了一圈,他只撿到了幾根殘留的小柴棍,老伴幾個月前劈下的柴,早已經燒光了。他只好從屋中拿出斧頭,打算劈一些柴,來把爐子點著。

“咳咳咳,真的是老了,老了”,焦老頭支著斧頭彎腰喘著大氣,盯著那些大小不一的柴火。他的老伴比他還要大兩歲,今年已經76歲了,他們在一起生活十幾年,平時這些事情都是她在做,焦老頭從來都沒有自己動過手。想起這,焦老頭的內心顫了一下,其實老伴跟著他的這些年,對他、他的子女以及這個家,都是盡心盡力,跟自己生活在這個小村子裡沒有一點兒怨言,如果他的前妻還活著,到如今也不一定能像她這樣,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想到這,焦老頭抬頭看向房簷,鼻涕混著眼角的一顆淚珠從嘴邊滑落,掉在了地上。

村子裡原來有上百戶人家,如今留在這裡的人屈指可數,焦老頭連個想說話的人也沒有。起初,他還能走二里地去找老李頭曬會太陽聊會兒天,可是如今老伴不在,他連一日三餐都困難,更別提去聊天了。他有時也很羨慕從這裡搬走的人,他們搬走時滿臉的喜悅與自豪,都讓焦老頭忍不住在夜裡喝幾兩。城裡的日子的確好呀,誰又不想去城裡享福呢?如果兒子的生活過得好一點兒,他早就在城裡享福了,但偏偏兒子卻是這樣苦命。要不是為了他苦命的兒子,為了他可憐的孫子,他也不至於和老伴吵得這麼厲害呀。他和老伴雖是半路夫妻,但是也一起同甘共苦十幾年,早已經是對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他忍不住想起幾個月前,老伴的兒子和兒媳來看望他們老兩口,老伴高興地宰了一隻兔子,做了一桌子菜,老早就在村口等著他倆。兒子和兒媳在村裡住了幾天,焦老頭也覺得家裡熱鬧了很多,飯都比以前多吃了幾碗。對於兒子兒媳,焦老頭從不介意他們至今沒有叫過自己一聲爸,反而很開心地帶著他們逛菜地、大棚,甚至在他們走之前,準備了好幾袋滿滿當當的蔬菜和雞蛋。除了這些蔬菜外,焦老頭實在是沒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拿得出手了,儘管他知道小兩口這次來就是想找他們借錢,但是他的每一分錢都是要留給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的。兒子離婚多年,一直沒有再婚,也沒有正經工作,如果沒有他的幫襯,肯定是沒有辦法生活的。兒子找不到老婆,他是沒有臉面去見死去的妻子的。

小兩口終是沒有說出口。在村口送走他們後,焦老頭內心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然而當他回到家裡時,老伴還是把這個他無法逃避的問題又從過去拉扯到了現在。

“老焦,我趙盼春嫁給你十幾年,啥也不圖,就是想跟你一起做個伴。我起早貪黑地照顧你,照顧這個家。紅斌的媳婦坐月子,我二話不說地去伺候她,他們離婚後,兩個月大的壯壯,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的。我這一輩子就想著我的兩個孩子能夠生活幸福,軍軍兩口子實在不容易呀,這十幾年了跑了多少醫院,房子都賣了,就為了能有個孩子。問題出在軍軍身上呀,我們家就必須要負起這個責任。這次他們說要再去做一次試管,還差個兩萬塊錢,你看這個錢我們能不能先借給他們,他們過兩年好一點,立刻讓他們還。”

“我也沒啥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就靠每年大棚裡的這點菜……”說罷,焦老頭就轉過身去,打算出門。

這一下子可激怒了老伴,“你跑什麼跑?”說著,她一把上去拉住了焦老頭的衣角。

“其實說到底也就為要個孩子嘛,把他倆也折騰夠苦。咱們要不就勸一下兩個孩子,讓他們去抱養一個……”

“你說到底,就是不想拿出這個錢,不是你的孩子,就沒有一點點心疼。”

“你這就胡說了,我一直把他們當親生兒女看待,跟紅斌和秀秀沒有區別。”

“沒有區別,你說謊話都不打草稿。去年,紅斌進城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你給了他5萬塊錢。紅斌是兒子,軍軍就不是兒子了嗎?”焦老頭的老伴癱坐在沙發上,開始抹眼淚。

“你別再胡攪蠻纏了。我這裡最多給5000塊,再多我也沒錢了。咱們都老了,早晚需要花錢。而且壯壯還在上學,他那個爹又不成調子。至少得給說個媳婦,不然等我們都走了,壯壯怎麼辦?”

“5000塊,我去城裡刷幾個月盤子,掃幾個月馬路都不止這些,我伺候了你十幾年呀。真的,老焦,我不求其他,就求你這一次幫下軍軍。”她說著用粗糙的手握住了焦老頭的手,焦老頭那長期抽菸燻黃的指甲顫巍巍地想掙扎出來,她握得更緊了。

焦老頭看著眼睛哭紅的老伴,內心像是灌了幾斤醋,一陣一陣地酸了起來,他抽出自己的手伸進褲兜摸索著,想摸出一根菸來,平息一下自己百味交雜的內心,摸了半天卻連一根菸絲也沒摸到,他只好咬咬牙,清了清嗓子,把說話的音量提高了幾分,“他們沒有離婚,他們只是沒有個孩子而已,但是我的孫子,我不可能不管。”焦老頭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似乎此刻被拒絕的人是自己,他也想坐在地上,像多年前跪在前妻墳前一樣,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說到底,還是因為軍軍不是你的親兒子呀。我十幾年,就沒有焐熱你這塊石頭心,我的命苦呀……”老伴的手無力地搭在沙發扶手上,不再去看焦老頭,自顧自地哭嚎起來。

焦老頭不再說什麼,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朝著村口的小賣部大步流星地走去,他太想抽一根菸了,他要一根接一根抽,抽他一盒。

…………

點評人: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西渡

●《十年織家》描寫焦老頭和後老伴趙盼春夾處兒女之間窘迫而不乏溫馨的生活,刻畫焦老頭由於經濟拮据在親兒子和繼子之間不得不然的小小算計以及由此而生的負疚心理,老伴去世後的愧悔、喪子前後的疑神疑鬼,尤其入木三分。小說體現了作者對底層人物的深沉關懷,也展現了作者的共情力、觀察力以及建立於這二者之上的豐富想象力。小說語言含蓄凝練,不事修飾而富於表現力,與題材、人物、環境融洽無間。

老宅在消逝(散文)

作者:林希穎(生命科學學院學生。本文系二等獎獲獎作品)

下起雨了,正在挖筍的母女跑到老宅的簷下躲雨。雨水沿著瓦片往下落,連成水晶珠簾。長廊的另一頭站著一位陌生的老伯,也沒有帶傘,和我們一樣是躲雨人。

時值八月,隔了半年我終於回到家鄉,興致勃勃地拉著母親回鄉下轉轉。見我回來,外婆也喜上眉梢,說是要去把田裡能吃的作物都摘一份給我。我說我想吃筍。

“大夏天的,哪有筍啊!”媽媽說,“別給你外婆添麻煩了。”

但外婆總有辦法。“可以去老宅旁邊的竹林看看,仔細找找說不定還有春天剩下的。”

我們拎個紅色塑膠籃子就出發了,鋤頭不用帶,老宅裡還存著把比我年紀還大的呢。從外婆現在住的地方出發,沿著水泥路往裡走,穿過兩片農田和一條河,兩邊的小山夾道歡迎。再沿著青石板路往山的方向走上一百米,就可以看見老宅了。

老宅被一片濃濃的綠色環繞,最前面是一片小竹林,據說是太爺爺年輕時候栽的。印象中每年春冬兩季,家裡都會吃這片竹林長出的筍。屋子的前院裡還有阿太嫁過來後栽的兩棵柚子樹,這兩棵樹和栽樹人一樣,脾氣火辣,結出來的果子味苦而澀,少有人能接受。屋側邊是棵芭蕉樹,從來沒有結過果子,卻氣勢磅礴。

我們去老宅裡拿出鋤頭,阿太去世後,這間老宅就再無人住過。開啟門,腐朽的木門發出呻吟,像是睡著的耄耋老人被吵醒。雖然沒有人住,但屋裡被收拾得很乾淨,灶臺上,一條用竹筒做的日式水勺架在鐵鍋上。一瞬間,我以為阿太還住在這間老宅裡,只是出門餵雞去了。

果然母親是對的,我們只找到三隻巴掌大小的筍。來不及思考要不要去別的地方再找找,頭頂響起了滾滾雷聲,黃豆大小的雨點就開始往下砸,砸在竹葉上,形成一顆顆飽滿的水晶球。

我們趕緊跑回老宅避雨,我們就是在這時碰到那位老伯的。

老伯戴著一頂工地用的亮黃色安全帽,襯得面板黝黑,滿是褶子,像生長了百年的古樹樹皮。他看見我們,朝我們笑笑:“這裡是你們的家?”

“進來坐坐吧,這雨估計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外婆說。

“不了不了,工友回去拿雨衣了,應該很快回來。”老伯說。

我們問起他們在這邊做什麼,老伯告訴我們,他們在老宅後的山上做測繪。

“這裡以後要通一條鐵路,山裡都要挖隧道。”他指指老宅和附近的一些屋子。“這一片的老房子,估計都要推掉。”

我心裡一驚,低頭看看腳下,想象站著的地方變成鐵軌,但總覺得畫面有些違和。鐵路——充滿工業時代氣息的事物,和這桃花源般的景緻放在一起,就像是在凡·高的油畫裡出現了吐著黑色煙塵的工廠大煙囪。

“什麼時候的事?”

“造到這裡估計得要個五六年吧。”

話到這裡就沉默了,我們回到屋裡頭等雨停。我隨處走走,看見阿太和太爺爺的照片掛在廳堂的上方。太爺爺在我有記憶之前就去世了,我完全記不得他的模樣,只能從照片上模模糊糊看出一點和外公神似的輪廓。阿太是兩年前走的,我在大學宿舍的陽臺上接到母親的電話,說阿太在家裡不知怎麼地就摔跤了,送醫院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和阿太有關的記憶,還停留在兩年前的冬天。正月過年,一家人回阿太的老宅擺新年酒,老宅難得熱鬧了一回。阿太硬是要塞紅包給我,我試圖拒絕,她一下子有些生氣,提高嗓門非要我收下。我只得答應,她便立刻開心起來,要我再多吃點。

阿太的脾氣,在整個村子都是有名的。可我印象中的阿太總是笑的,哪怕有時生氣,也是故意擺給我們看,只要順她意,她立刻就不生氣了。事實到底是怎樣的,我已經不能找阿太對證了。

如果阿太知道這座老宅要被移成鐵路,她會生氣嗎?似乎她這一生還沒有見過鐵路長什麼樣。縱使告訴她,有了鐵路這裡就會繁榮起來,她也一定會覺得沒有一座宅子和一片林子來的可靠吧。

她在這間老宅住了大半輩子,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她信任呢?老宅是她和太爺爺有了五個孩子後,自己動手蓋的。這個老宅的歷史,就是寫滿了阿太回憶的歷史。她在這個房子裡養育兒女,目睹兒女離家,丈夫離世,再到過年過節見到不怎麼認識她的孫輩。宅子在一點點老去,她也一點點老去。小竹林、柚子樹、芭蕉樹和搖搖欲墜的瓦片,都曾是她生活的旗幟,是她一輩子守著鄉村並以貧窮為傲的證明。

現代社會里的我們,有多少人還擁有著這樣一個老宅。

時興的房子,大多是統一化的工業產物。要怎樣的屋頂坡度,要多少層的地下停車庫,窗戶要按照工業規格嚴絲合縫建好。空調排出廢氣,垃圾扔到外面,我們不關心陽臺上有沒有落下什麼植物的種子,也對鄰居的生活一無所知。

母親開啟老宅的後門,一條小水渠把屋子溫柔地抱住。各種苔蘚和蕨類植物紮根在水渠邊的泥土裡,像鋪了一條綠色的地毯。往上看就是山林的模樣了,櫸樹、樟樹、無患子樹肩並著肩站成一片永恆。雨漸漸停了,水珠在綠色上凝結,讓綠色變得更近濃稠,說不出像什麼風格的畫。

森林總是試圖迴歸原本的常綠闊葉林樣貌,它們在積極抗爭人們的改造。

我想起一篇文章裡面說:“繁華不是常態,也不常駐一地。人和事物總是相互吞納、交流,沒道理人類予取予奪永不失手。”

森林才是土地最初也是最終的面貌。而我們這些棲居者,只需要一個簡簡單單的家就夠了吧。所謂家,就是人、宅子,還有其他生命一起生長的空間。而日子,就是我們和房屋、和所有生靈共同度過的悠長時光。

雨終於停了。我們走出老宅,樹林上空避雨的白鷺、牛背鷺們又開始飛行了。它們飛得不慌不忙,因為有家在下方等著它們。

我們沿著青石板路下山,告別老宅。與來時相比,只是塑膠籃裡多了三隻竹筍。

下回再見會是什麼時候?

我回頭望望,看見一隻橘色的貓跳上了老宅矮矮的圍牆。我的目光和它的眼睛直直地相遇了。

它是否覺得我們形跡可疑?或許在它看來,我們才是闖入者。

點評人: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解志熙

●因為修鐵路,老宅即將被拆,有了鐵路這裡就會繁榮起來,可老宅所代表的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關係也將失去,隨之失去的還有人與人之間相互親和的關係。這篇散文探討了人與自然的關係,文章寫得簡潔雋永、引人反思。

惜別(劇本節選)

作者:孫可佳(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學生。本文系三等獎獲獎作品,原文一萬餘字)

…………

第三幕

第一場 日本福井

【字幕:福井】

【螢幕上是小鎮街景,掛牌“福井縣耳鼻科診所”。】

【藤野先生揹著藥箱急匆匆上。他穿得單薄,一雙張嘴的舊鞋子踩著滿腳泥水。到了臺中,他摘下藥箱坐在榻榻米上。】

【病人和家屬上。】

藤野:對不起,這是耳鼻喉診所,請您換別家吧,可以去對面的藤野明二郎全科診所。

家屬很生氣:對面明二郎診所的出診大夫不也是你嗎?在哪裡看病不一樣?竟然有這麼死板的醫生!我要去告你,吊銷你的資格!

【下面等候的其他病人上,站出來幫藤野說話。】

病人:藤野先生這樣的好醫生要到哪裡去找!他自己都沒有新鞋子穿了,也不願收我的藥費。

【藤野看看自己的鞋,有點不好意思。】

藤野:我給您開轉診單,到明二郎診所也是一樣的。

【增田涉和小林茂雄在臺下看了許久,他們緩緩上。】

小林茂雄:我是藤野先生的學生,我來幫您看病吧。

【小林說罷,朝藤野先生鞠了一躬。】

小林:老師,我來吧。

藤野:你來看我,怎麼能這樣麻煩你,坐下。

【藤野注意到增田涉。增田涉有些激動,努力平靜下來,朝藤野鞠躬問好。】

小林:老師,這位增田涉君,專程來拜訪您,你們好好聊一聊吧。增田先生是《魯迅選集》的日文翻譯者,中國作家魯迅、周樹人君的學生。

【藤野凝神一頓,抬頭仔細看著增田涉,然後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藤野:辛苦您了,增田先生。

小林:老師,你們好好聊一聊吧,我幫您給病人看診。

【小林和病人們下。】

【藤野起身給增田涉仔細倒了一杯茶,緩緩坐下。】

藤野:你能認識小林茂雄,並且找到我,想必花了很大的工夫……周君已經知道了嗎?

增田涉:我得到訊息就來了,還沒來得及告訴老師。

藤野:(長舒一口氣)也好,那便不要告訴他了。

增田涉:這是為什麼?

【藤野先生思忖片刻,站起身來。】

藤野:我對中國和中國人,一直抱有敬意。周君是仙台第一個中國留學生,我想讓他成為中國的杉田玄白,但他沒有。至於待他很好,那不過是一個教師的分內之責罷了。

增田涉:請您不要責怪他。老師學醫,是哀其國人不幸,棄醫,是怒其國人不爭。他希望拯救他的國人,而這個問題是醫學解決不了的,他便棄醫從文。老師在那篇回憶您的散文結尾寫道:您的照相一直掛在書桌對面。每當疲倦時,看到您的照相,就增加了勇氣,能繼續寫下去。

藤野:說實話,我記不起那是哪張照片了,莫非真的給過周君照片?

增田涉:確有這張照相,就掛在老師書房的牆上。

【暗。藤野和增田涉退到舞臺左側。舞臺右側,年輕的周樹人上。】

周樹人:老師,老師,我的退學申請被批准了……老師……

【藤野換上年輕時的打扮,從臺左側緩緩走到舞臺右側。他接過周樹人的退學申請,反覆端詳,臉色有些悲哀,欲言又止。】

周樹人:老師,我辜負了您的悉心教導。其實我很想了解,您為什麼對我如此照顧呢?

藤野:周君,1894年那場戰爭的時候,你多大?

周樹人:13歲。

藤野:我比你大7歲,那時的事情我還記得很清楚。到現在,還有很多日本人在說中國人的各種壞話,仙台醫專也有這麼一夥人,就把你當成了異己。我少年時,曾經跟福井藩校畢業的野坂先生學習過漢文,我很尊敬中國的先賢,我也認為要愛惜來自這個國家的人。

周樹人:您讓我覺得,非常親切,非常感激。

藤野:那麼你願意告訴我之後的計劃嗎?

周樹人:母親幾次喚我回國完婚,但我想去東京看看。

藤野:東京是求學的理想之地,回到弘文學院也許更好。

周樹人:從那裡退學之後,恐怕也不會再回去了。(見藤野不解的目光)但我仍然會繼續尋找,我想要的答案……

【藤野轉身,從珍藏的盒子裡找了一張自己的相片,遞給周樹人,又拿了回來。】

【藤野開始研墨,潤筆,在照片後面認認真真地題了字,遞給周樹人。】

【螢幕上呈現藤野先生的照片,背面寫著:“惜別 謹呈周君 藤野”;“周”字寫得粗了一號。】

藤野:這就當作臨別的紀念吧。也請給我一張你的照片吧,周君。

周樹人:對不起老師,我……很久沒有照相,沒有合適的相片回贈您。我將來照了,再寄給您。

藤野:好啊,也要寄信給我,多說說你的情況,告訴我你健康安泰。

【舞臺右側暗。周樹人下。藤野換回老年的裝扮,回舞臺左側。】

增田涉:魯迅先生無論穿衣還是做派,甚至是他留的鬍子,都跟你相似。他的孤傲、奮進、認真,也都受了你的影響。他甚至跟你一樣,也出過被人當賊的笑話。他多次提到你,稱你為恩師。他一直在找你,找不到,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了。

【舞臺左側亮,藤野和增田涉相對而坐。】

藤野:(被觸動)他以為我死了,倒也輕鬆。

增田涉:恩師深知你對他的期望,當初不跟你聯絡,是因為沒什麼成就,無法面對。如今,他沒能成為中國的杉田玄白,卻成為中國最偉大的啟蒙者,在他,這也是一種告慰了。

藤野:(終於懂了)原來他的心結在這兒。

增田涉:我去年見他時,他已在病中,感覺命不久長了。

藤野:請你趕快寫信,告訴他,在日本鄉下,那個叫藤野嚴九郎的老人還活著。再有,問問他我給他的是哪張照片,我好想看看自己當初在仙台的樣子。

增田涉:我這就寫!

【小林忽然跑上,遞給增田涉一封電報,渾身顫抖著。】

小林:增田君!增田君!你快看,這,這……

【增田涉接過電報一看,如晴天霹靂。】

增田涉:先生,你再等一等啊!

【晴天霹靂聲,暗。】

…………

點評人: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 張玲霞

●劇本《惜別》以增田涉幫助魯迅尋找恩師藤野先生為主線,採用時空穿插式的結構,勾勒出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以及魯迅棄醫從文的歷史脈絡。劇本表現手法簡潔自如、敘事清晰、立意深刻,具有歷史厚重感。劇本場景轉換極為豐富,人物的語言能夠貼切地傳達出其身份、經歷、心理,與各自形象的塑造較為吻合。戲劇的後半部分些許有違於舞臺劇以點帶面的空間感,但仍瑕不掩瑜。

《光明日報》( 2022年05月27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