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2019年,被科幻迷奉為經典的宇宙終極答案“42”,終於迎來了它的立方和方程解,即方程x^3+y^3+z^3=42的解。當時數學家利用了全世界50萬臺計算機並行運算了幾個月終於找到了答案,後來他們投入到了3的第三組解上。如今,新的答案也已出現。但這就是數學遊戲嗎?近2000年前古希臘數學家提出的問題,今天我們的數學家在為之努力什麼呢?

撰文 | 張和持

離x^3+y^3+z^3=42告破僅一年多,數學家們又在前些日子找到了 x^3+y^3+z^3=3 新的一組整數解。後者的前兩個解頗為簡單:

1^3+1^3+1^3=3

4^3+4^3+(-5)^3=3

但數十年來,第三組解遲遲沒有被找到。其實我們並不是那麼關心這個解究竟是多少。如果單單看這個等式,我們除了感受它的壯麗以外,並不能比沒有計算機的古希臘人理解得更多(公式左滑顯示):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我可以斷言,這個式子目前對數論學家而言幾乎沒有意義。我們能得出結果,只是因為演算法效率變高了,計算機效能比50年前更強了,甚至對於解的估計也取得了進展。但這仍然是一個孤立問題,就算求出了一個解,也不會為下一個解提供任何線索,更難以幫助我們站在更高的角度理解這個問題。不光是x^3+y^3+z^3=k ,數論學家們研究的大多數方程看起來都沒有意義。這不禁讓我們產生疑問,這樣的代數方程看起來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為什麼我們偏要去求它們的整數解呢?

關於演算法的技術細節想必沒多少人會關心。我只想透過這篇文章給各位讀者一個初步的印象——數論不是複雜技巧,也不是冗長計算;我們在數論中尋找的是最深刻的數學關係。

亞歷山大港的溫暖夏夜

從古希臘時代人們就開始研究方程。比如最為有名的直角三角形:

3^2+4^2=5^2

小學生也能找到幾組整數解:(3, 4, 5), (5, 12, 13)。這樣由整係數多項式組成的方程,從那時候起就是代數研究的中心。它們有的來源於幾何,也有不少純粹是出於人類的好奇心。其中做出奠基性貢獻的,當屬羅馬時代生活在亞歷山大港的希臘數學家,丟番圖(Diophantus of Alexandria)。為了紀念他,我們稱這些方程為丟番圖方程。關於丟番圖,或許讀者們還記得他的墓誌銘曾出現在小學數學題中:

墳中安葬著丟番圖。

多麼令人驚訝,它忠實地記錄了所經歷的道路。

上帝給予的童年佔六分之一,

又過十二分之一,兩頰長鬍,

再過七分之一,點燃起結婚的蠟燭。

五年之後天賜貴子,

可憐遲到的寧馨兒,享年僅及其父之半,便進入冰冷的墓。

悲傷只有用數論(即算數,這兩者在古代是同一個詞)的研究去彌補,

又過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丟番圖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還得靠業餘數學家

古希臘、古羅馬的數學隨著古老帝國的衰落而逐漸被人遺忘,丟番圖的作品要沉寂到千年以後,才能等到被另一位對數論情有獨鍾的數學家發揚光大。16世紀開始,《算數》才被逐漸翻譯為拉丁文。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版本,是1621年由巴切特翻譯出版的:這本書曾經被皮埃爾·費馬擺在案頭。

被稱為“業餘數學家之王”的費馬可能比大多“專業數學家”都要強,其對機率論、微積分、解析幾何等分支都做出過開拓性貢獻。不過他心中的最愛還是被稱為數學的王冠——數論。在費馬生活的年代,數學並沒有什麼實際用途,而他純粹把這當玩具:或許就如同今天我們玩數獨一樣。每當有所發現,他就會寫在《算數》的頁邊上。費馬的很多註釋後來都演變成了重要的研究方向,其中最富盛名的當屬所謂的費馬大定理:

當整數n>2時,關於 x,y,z 的不定方程x^n+y^n=z^n 沒有正整數解。

他繼續寫道:關於這個問題,我確信我發現了一種絕妙的證法,可惜這裡的空白處太小,寫不下了。今天只流傳下來費馬對於n=4情況的證明,不過現代觀點普遍認為他當時不可能證明得了這個定理:300年後由安德魯·懷爾斯(Andrew Wiles)找到的證明所用到的方法遠非費馬時代可以想象。

費馬的工作正式宣佈,近代意義上的數論研究開始了。不過這些與現實沒有任何關係的數學並沒有發展動力——數學最忌諱的就是孤立的問題。無窮小分析可以憑藉直觀的函式影象與物理直覺;代數的抽象結構來自於數與多項式的自然結構。可是早期的數論卻不能找到更深刻的關係。難怪高斯會這樣評論費馬的問題:

我承認我對費馬的定理沒什麼興趣,這是個孤立的命題,像這樣沒人能證明也不能證偽的命題我隨手就能寫下一大串。

站在高斯的角度,他說的確實沒什麼毛病。費馬大定理或者別的任何丟番圖方程可解,或者不可解,對其他的數學分支貌似產生不了什麼影響。不過從高斯至今,我們對於數論的認識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數論的影響已經超出了“算數遊戲”的範疇哦,成為了現代數學賴以生存的源泉。

下金蛋的雞

據說曾有人問希爾伯特,為什麼不去證明費馬大定理。這位大數學家回答道:我可不想殺了這隻生金蛋的母雞。這句話足以證明費馬的無用之學對於數學有多麼巨大的影響。讀者肯定會有疑問,明明這篇文章是想解釋整數解的意義,為什麼要談那麼多費馬大定理?我們可以用希爾伯特的話來回答:

數學的藝術在於找到一個特例,其中隱含了所有推廣的胚芽。

在挑戰費馬大定理(或者費馬猜想)的過程中,人們發現了理想之於環論的中心地位,注意到虧格與有理點數量之間的神奇關係,還建立了模形式與橢圓曲線之間美妙聯絡。其任何一項成果,都比代數方程有沒有解這個問題本身重要的多。算術幾何整個學科都得感謝費馬在幾百年前興趣使然開始的研究。這樣我們就很難不去懷疑:這才僅僅是一個方程,如果我們能破解所有方程中隱藏的秘密,那豈不是能讓整個代數的冰山浮出水面?(費馬大定理只研究正解,所以嚴格來說不算丟番圖方程;後來也發現其存在諸多特殊之處,而大量丟番圖方程的重要性至今仍然未知)

夢 碎

希爾伯特是一位偉大的夢想家,他樂觀期待著數學的發展。在1900年的巴黎會議上,他提出了那著名的23個問題,其中第十個,便是關於丟番圖方程的:

任給一個丟番圖方程,是否存在一個通用的演算法可以判斷其是否有整數解?

希爾伯特內心深處一定堅信這樣的演算法是存在的。1930年,他作為當時最偉大的數學家,在故鄉柯尼斯堡接受了採訪。訪談的最後,他鏗鏘有力地道出了最理想主義的口號:

我們必須知道,我們必將知道。(Wir müssen wissen,wir werden wissen)

他不僅認為丟番圖方程全都能解,他還進一步猜想任何數學命題都是能被人類證明的。如同他的傳記中寫的那樣,希爾伯特就像是數學界的亞歷山大大帝,滿懷著夢想,要征服到世界的盡頭。可才過了一年,這個預言就被天才數學家哥德爾(Kurt Gödel)證明是錯的:公理體系的完備性是未知的,相容性也是未知的。不是數學方法不夠巧妙 ,也不是數學家不夠努力,而是數學本身的鴻溝隔絕了邏輯。人們逐漸開始懷疑,丟番圖方程也沒有萬能的解法,從而開始尋找演算法不存在的證據。

希爾伯特到了晚年,也不忍離開納粹統治下的祖國。法西斯主義者清除了大學中的猶太人及其親屬。無數學者不堪忍受瘋狂的民族主義而選擇背井離鄉,其中就包括了與希爾伯特亦師亦友的外爾、柯朗等人。哥廷根不再是那個全世界學者憧憬的聖地,“哥廷根之外無生活”的豪言也彷彿隔世。希爾伯特在孤獨中離開了人世,在他去世後的幾年裡,數學家們開始轉向研究丟番圖方程的不可解性。不過這項工作極其複雜,直到幾十年後的1970年,希爾伯特第十問才得以宣告不可解。此時希爾伯特的故鄉柯尼斯堡已經從地圖上消失,原本的城市成為了蘇聯領土加里寧格勒;與地圖的變化同時到來的,還有新的時代,新的技術,以及新的數學。

新的時代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為什麼我們非得去找代數方程的整數解?

如今正是數論及其相關學科發展迅猛的年代。數學家們對代數幾何充滿信心:近半個世紀的發現遠超過以往任何時代之和,而且發展勢頭也不像是要停下來的樣子。但即便如此,我們對於素數,丟番圖方程以及它們背後蘊含的深刻數學的瞭解仍僅是冰山一角。

或許可以打一個不恰當的比方。在物理學中,帶有“論”(Theory)的都是那些尚不完善的框架:廣義相對論不能重整化;量子場論沒有嚴格的數學基礎;弦論得不到實證,甚至某些推論與實驗還不相符;而”M理論”本身就是一個猜想。人類對宇宙的瞭解微乎其微,但正因如此,理論物理學家才會痴迷於其中的奧秘。對於整數論(Number Theory)而言也是相同的,它的未知等待著人們探索,它的美等待著人們發現。或許人類永遠都無法對整數有足夠多的瞭解,整數論也永遠不可能改名叫整數力學(Number Mechanics),不過我相信任何有志於數學的人,都能像費馬和丟番圖一樣,在數學中找到真正的快樂,以及自己人生的意義。

參考文獻

[1] https://phys。org/news/2021-03-sum-cubes-puzzle-solution。html

[2] https://www。pnas。org/content/pnas/118/11/e2022377118。full。pdf

[3] https://www。famousscientists。org/diophantus/[4] 康斯坦絲·瑞德, 希爾伯特數學世界的亞歷山大。[5] 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Pierre-de-Fermat。

[6] Timothy Gowers, The Princeton companion to mathema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