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聚會歷經四十年,為何變得越來越淡了?

我們的聚會歷經四十年,為何變得越來越淡了?

文|肖復興

到天壇、到北海、到香山、到頤和園,甚至到動物園,都能看到,來聚會的人很多。幾乎每一次來這些公園,都會看到三五成群的人聚會,大多是北京人,大多是上點年紀的人,有了時間,有了懷舊的情緒。

聚會,不是相會,更不是約會,因此,必定得有一定的人數,多多益善,才有聚會熱鬧的勁頭。我想起我們的聚會,是朋友之間的聚會,這些朋友中好多還是發小。我們的聚會,是從插隊以後每次回北京探親開始的。有了分別,而且是長時間的分別,聚會才有了期待中的情感因素,就像陳年的酒有了積澱已久的香味。

說來有意思,那時候的聚會,我們常常是去香山,而不會來天壇或者北海。什麼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天壇、北海離我們各家都太近吧,我們更願意到遠處的香山去,還可以爬山,尤其是秋天,更可以看紅葉。那時,大家風流雲散,到各地插隊,好不容易回到北京,誰也不願意就到家門口的天壇逛逛,更願意捨近求遠,覺得風景在遠處吧。

大家開始到天壇聚會,是在插隊回到北京之後。將各自的青春拋灑乾淨之後,像疲憊的老馬一樣,覺得香山太遠了,甚至連去北海都覺得遠了,還是就近取材,到天壇來吧。每年不止一次,大家會到天壇聚會。天壇,成了我們的客廳。

我們的聚會歷經四十年,為何變得越來越淡了?

最近,讀梁曉聲的長篇小說《人世間》,裡面也提到聚會。小說從1972年逐年次第寫到2016年,他們的聚會便也是從1972年到2016年。四十年來,每年大年初三在小說主人公周秉義、周秉昆家破舊低矮土坯房的聚會,彰顯普通百姓賴以支撐貧苦生活的友情,那樣讓人心動。

快到小說的結尾時,2015年大年初三週家的聚會,沒有了原先的風光,儘管周家已經搬進了新樓,不再是貧民窟的土坯房。曾經親密無間的那些朋友發生了變化,有的死亡,有的疏遠,有的隔膜,下一代更是各忙各的,不再稀罕舊日曾經夢一般的聚會。來的有限的人們,在豐盛的飯菜面前,一個說自己血脂高,一個說自己血糖高,得節食,得減肥,讓聚會變得寡趣少味。曾經在貧寒日子裡那樣讓人嚮往的聚會,無可奈何地和小說一起到了尾聲。

2016年的大年初三,周家的聚會徹底結束。梁曉聲只用了一句話寫這最後的聚會:“2016年春,周家沒有朋友們相聚,聚不聚大家都不以為意。”不動聲色、輕描淡寫的這一筆,卻讓我的心裡為之一動,悵然良久。四十餘年已經形成習慣、磨成老繭的聚會無疾而終,曾經那樣熱衷那樣期盼那樣熱鬧那樣酒熱心跳那樣掏心掏肺的聚會,已經讓大家覺得“不以為意”。

我再次想起我們的聚會。我們的聚會,雖然不像梁曉聲小說中那樣徹底沒有了,卻也是越來越少,像續水續了四十多年的一壺老茶,顏色和味道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少的聚會,別說去別處,就是去天壇,也已經很少了。如今的聚會,一般都會選在飯店、酒樓,一桌子豐盛的菜餚,魚呀、蝦呀、貝呀、雞呀、鴨呀、酒呀,應有盡有,往往吃不了,也不兜著走。就著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回憶,一直到酒足飯飽,暈乎乎,晃晃悠悠地握手告別,不知今夕何夕。儘管飯店離天壇很近,也不會拐個彎兒,到天壇裡轉轉了。

聚會的內容也越來越單調,除了時事新聞,就談過去的陳芝麻爛穀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好像還能鮮榨出噴噴香的香油或甜滋滋的果汁來,祥林嫂一般,一遍遍地陳情訴說。不談自己的家庭,因為有的家庭好,有的不好;不談自己的孩子,因為有的孩子有出息,有的孩子沒出息;也不談自己的身體,因為同樣有的身體沒問題,有的有問題……

我們的聚會歷經四十年,為何變得越來越淡了?

我想起我們最初的聚會。那時的聚會,即使不到公園,大多會到各家裡去,很少到飯店。那時,家裡的地方小,椅子不夠,都是把桌子搬到床邊,坐在床上,擠在一起。最有意思的一次,是床上坐的人多,竟然把床板給坐塌了,倒了一地的朋友哈哈大笑的聲音,至今還響亮地迴盪在耳邊。 哪怕家住得再遠,大家也會騎著腳踏車一路迤邐奔去。那一年,我大學畢業,回了一趟北大荒,是我們這群朋友中第一個回北大荒的。我讓那裡的老鄉每人對著錄音機說一句話,然後帶著這盤磁帶回到北京,讓大家來聽。大家下班後從北京各個角落奔到我家,圍著臺式錄音機聽錄音的情景,恍若隔世。

如今,很多人自己開著汽車,沒有汽車,也可以打的或網約車,但很難再有這樣的情景了。

我又想起梁曉聲這部《人世間》中寫到的聚會,我們的聚會和小說中的聚會一樣,也有了幾分傷感的意味。

我忽然想起小說中寫的這樣一段:以前曾經來周家聚會的發小兒呂川和周秉昆坐在周家樓梯上,一起唱起《離別》中最後那一句“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倆人都不禁潸然淚下的情景。在時代的鉅變之中,在變幻得五彩炫目的生活之中,世事滄桑與人生況味,融入在這樣變化的時代與生活之中,聚會的變化或結束,變得意味深長。它讓我感到有些惆悵而憂傷,甚至有些輓歌的意思,那不僅是一個時代的遠去,也是一代人故事的終結,從此,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

《人世間》的聚會,便有了些象外之意,有了些象徵的意味。

人世間的聚會,真正生活中我們自己的聚散離合、榮謝浮沉,有了小說的鏡鑑,讓小說《人世間》和我們的人世間有了某些交織,甚至恍惚地走進走出。

那天,我坐在天壇葉子幾乎落光的藤蘿架下,初冬的天氣,難得的暖陽在身,看見一群比我年齡小很多的人聚會。我一邊畫他們,一邊不住地胡思亂想。

放翁有詩:厚薄人情窮易見,陰晴天氣病先知。其實,能夠如梁曉聲小說裡堅持四十年之久的聚會,更能夠“易見”和“先知”世道與人心,以及我們自己。我們的聚會,如果也是從1972年開始,到如今已經有47年的歷史了。我們的聚會,會和小說裡寫的一樣,也就要走到尾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