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馬尾船廠：百年前的夢想基地歷盡滄桑，能否在新時代重新起航

11月的北京，早已大雪紛飛，整座城市銀裝素裹。一路向南，凋零的草木逐漸煥發出生機，枯黃逐漸變為墨綠，曠野間也因為逐漸增多的水流靈動起來。濟南、泰安、黃山、婺源、武夷山······一座座城市被高鐵遺落在身後，終於抵達福州的時候已然是日落西山的時候。和同行的老師們一起走出高鐵站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枚晶瑩透亮的大月亮掛在天邊，許是幸運，那一晚的月亮超級圓。後來才得知那一晚不僅是滿月，而且在當天月球繞地球軌道將執行至近地點，可以看到極其罕見的超級月亮，據說這是自1948年以來距離地球最近的滿月，下一次要看到這樣的超級月亮需到2034年。帶著這樣幸運的祝福，我們一行開始了馬尾船廠的興衰榮辱的採訪工作。

初見馬尾新船廠是在晴空萬里的清晨，坐落在連江縣琯頭鎮的馬尾新船廠還處於建設施工的收尾階段，但是廠內機器開足馬力工作的轟鳴聲和來來往往的工人忙碌的身影，這一切都彰顯著新廠的活力和迸發出來的新生機。

“我是林輝，現任馬尾船廠副總。”剛走進辦公室，林輝就自信的微笑著自我介紹道。主客各自落座以後，知天命之年的林輝略帶羞赧的雙手何時交叉在胸前。話題首先從林輝辦公室外的滾滾閩江開始延伸開來，作為福建省最大獨流入海的河流，閩江發源於福建、江西交界的建寧縣均口鎮，連江縣琯頭鎮則是綿延五百多公里後最後的入海口，豐富的水力資源也是馬尾選擇新址的重要依據。

1965年出生在福州的林輝，也在這塊福地寶城長大成人，1987年福州大學畢業以後就一直待在船廠，到今年年底已經三十年了。如果說一個人在三十歲應該三十而立，成家立業，擔當起社會責任，在馬尾廠的三十年裡，林輝也是經歷了風風雨雨。

說起在船廠的工作，林輝笑意盈盈的回想起當年還曾夢想過當海員，可以每天看海上日出，聽海浪起伏。但夢想照進現實的時候，從事船舶行業也算是圓了自己的一個海洋夢，雖然造船不像海員一樣可以天天和大海有親密接觸，但是還是可以近距離的接近大海，遼闊的大海也引發了林輝無限的遐想。

1987年時候國家對大學生還是國家統一分配，統招統分，從大學畢業以後林輝被分配到馬尾船廠工作，當年那個時候比較流行工科，大家對工科以及工業自動化還是比較熱衷的，電機工程系畢業的林輝自然也是工廠需要的“搶手貨”，最開始的時候林輝是被分配在車間做電裝工人，主要負責船上所有電器的安裝除錯，在車間待了四年之後，林輝榮升技術中專案經理。

回想起剛分配進廠的時候，林輝坦言馬尾船廠的條件還是比較艱苦的，很多和林輝一起進廠的人，稍微有關係的人在那個時候也憑藉關係去了其他更好的地方。看著同進廠的同事陸陸續續的離開，船廠的效益也沒有大的起色，加上家鄉出國風氣很盛，家人也建議他外出闖蕩，在眾多因素的強壓下，林輝也曾猶豫過。

“當時的電機專業可是萬金油，走到哪裡都能夠過得很好。不一定大富大貴，但能保證走到哪裡都能夠有口飯吃，以當時的情況去一些電力行業還是很容易的，但因為對馬尾船廠的感情已經很深了，再走出去還是割捨不掉對馬尾船廠的眷戀。對我來說，錢不是最重要的，心情愉快，事業順利才是更大的安慰。”林輝笑道。

從進廠時被分配到生產一線，到現在新廠搬遷將近三十年還在一線堅守，林輝對技術還是情有獨鍾。“跟我同一批進廠的，目前還有四個。” 言及此處，林輝感慨萬千。

老馬尾船廠的管理體系和工作效率和新馬尾不可同日而語。“老馬尾船廠建船是先建造一個外殼，然後再內部填充。一年拼死拼活交不了兩艘，我們搬遷到新廠，改進組裝化以後一年可以教20-30-艘。”談到交船數量有了質的飛躍以後，林輝臉上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作為一個將近三十年都和技術打交道的“老司機”，技術上的新問題是層出不窮的，每一天都有困難需要解決。新問題的出現不僅僅是新技術的進步，還有一部分是因為馬尾船廠不像國內其他的船廠一樣，是按照標準化產品設計的，馬尾船廠都是按照船東的需要個性化製作的。所以每一艘船遇到的問題都不一樣，每一天都會遇到新的想法、新的理念、或者新的需求。面對隨時會出現的問題，林輝保持著技術一線人員面對困難特有的自信：“對於技術層面的問題，我們沒遇到過的問題會時不時的冒出來，但這對我們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有壓力才有動力嘛，再說不斷的更新自己的知識儲備，提高自己的技術技能也是當今社會的大勢所趨。重要的是我們不僅僅要改進技術層面的問題，獲得船計社和船東的的認可也是我們工作的重要方面。”

眾所周知，船舶行業是一個週期性比較強的行業，20世紀末，東南亞金融風波驟起，航運業蕭條，波及造船業，接船難，造船難，交船更難，馬尾造船廠又迎來一次嚴重的考驗。2000年左右的時候，是馬尾船廠開始轉型做海工以及深海鑽井平臺的開始階段。在馬尾船廠改制之前整個船市也是出於蕭條時期，最困難的時候，很多船廠都倒閉了，馬尾船廠的人員流動也很大，2001年6月的颱風“飛燕”掠過閩江口，正面襲擊馬尾，使得早已身處困境的馬尾船廠屋漏偏遭傾盆雨，14級的強颱風猛烈撲向廠區，使得剛投入使用一年的200噸龍門吊車轟然倒向江岸。狂風捲著巨浪衝擊碼頭，一號、二號17600噸輪鋼纜繃斷，兩船刮向江心，隨著風暴過後的回南風，又被吹到江濱路馬尾堤岸擱淺。廠區一片狼籍，生產裝置和設施損失嚴重。馬尾造船人的心撕裂般地疼痛，但悲痛很快就化成了力量。許多一夜未眠的幹部職工奔向江濱路，抓住中午潮水託頂時機，齊心協力將兩艘擱淺的17600噸輪拖拽出淺。

經歷過雪上加霜的陣痛期，一些悲觀者悄然離廠而去。但在這一年12月23日，紀念建廠135週年之際，馬尾船廠向廠慶獻禮的是：馬尾造船廠實施債轉股，馬尾造船股份有限公司組建成立。“馬尾廠，不會倒！” 不僅僅是馬尾人的心聲，更是馬尾人用行動證明的馬尾精神。經歷過陣痛期的轉型以後，馬尾船廠開始呈現出強勁的發展勢頭。

在船廠經歷過浴火重生的自我革命之後，公司號召全體員工要為企業的生存與發展奮起拼搏。提出交船是硬道理、克服困難只能靠發展來解決的工作思路，動員和帶領全體員工打響交船攻堅仗。李輝至今還記得改制剛開始的時候，船廠從德國進口了一套裝置，當時為了省資金，沒有從外面請工程師，但是偏偏就那套系統出問題了，自動平衡系統，當時林輝就召集了幾個人，連續三天找原因。“最終問題找到了，實際上是一個很小的問題，來貨的時候多安裝了一個電阻器在裡面。因為電阻器這個東西很小，問題很難找，我們就透過各種儀器一一檢查裝置，一關一關的排查問題出在哪裡，解決這個問題用了兩三天時間，當時因為還要保證試航時間，不能延誤，我們負責檢查的人員壓力都很大，好在經過多方排查問題還是被解決了。”說到這裡林輝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在改制剛開始的階段也是最困難的階段，當時的林輝還只是廠裡的一顆小螺絲，最舉步維艱的時候馬尾廠遇到的問題不僅僅是發不出工資的問題，沒錢買裝置材料也是馬尾廠面臨的又一個難關，一個造船廠連最基本的物資材料都沒有就相當於戰士打仗都沒有子彈。在生產資金嚴重匱乏的時候，一股暖流悄悄地在廣大員工心中流動。馬尾廠領導幹部帶頭，廣大員工跟進，大家籌款435萬元借用公司，支援生產。副總經理曉峰扎進現場，摸清生產癥結所在，當場發號施令，廠區裡漸顯生氣。

2003年，國際船市回暖，機遇來臨。公司經營班子以大手筆一舉接下了6艘新型700箱船，造價可觀。然而，機遇與挑戰並存，管理落後、觀念滯後、勞動效率低下三大難題依然困擾著企業的發展。公司召開轉換造船模式動員大會，提出了“以財務管理為中心，以技術進步為基礎，全面提高公司管理水平”的生產經營管理指導思想。一石激起千重浪，廣大職工生產積極性空前高漲，勞動效率大幅度提高。

“馬尾長很多艱難的時刻我都經歷過。”林輝舉重若輕的說出這句話，力道卻有千鈞。“改制在當時勢在必行，改制的結果是成功的——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增長了大家的自信心，對企業的忠誠度也提高了。船市就和人生一樣，總會有起起伏伏的時刻，得志時莫得意，失意時莫失志。我們要在船舶市場低迷的情況下，抓好機遇，提高技術含量，改進經營管理體系，相信我們還是能夠度過難關。有一句話是說，人生在世，唯一不變的是改變本身。我們馬尾人唯一不變的是對廠裡的信心。”林輝胸有成竹的總結道。

三十年，在馬尾船廠源遠流長的歷史長河中，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時光，但是這三十年卻是馬尾船廠歷史上關乎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有幸見證這波瀾壯闊時光的還有現任福州船政重工股份有限公司黨委書記兼常務副總經理得艾國棟。

有幸採訪到艾書記是在馬尾的老船廠，150年前沈葆楨親手栽培的沈公榕如今早已亭亭如蓋，但沈公榕歷經150年的風風雨雨至今仍煥發著勃勃生機。和沈公榕相對而建的是馬尾船廠的老辦公樓，瘋長的椰樹已經比斑駁的辦公樓高出好多。辦公樓身後不遠處是建於1867年的法國式兩層磚木結構建築 船政繪事院，是中國現存最早、儲存完好的設計院建築。與此同時該院1986年闢為廠史陳列館，展示了馬尾造船廠150年來的發展歷史。

艾國棟精瘦，而且高。聊天的時候，語速很快，反應很敏捷，更難能可貴的是聊天的過程當中他的思維很縝密，邏輯性很強。

老家是河北，父母在江西工作，自己從1989年大學畢業之後被分配到福州馬尾廠工作，這種輾轉各地生活的經歷使得艾國棟對各種複雜環境的適應性不斷增強，與此同時也提升了他的學習能力。

1967年出生於江西的艾國棟，1989年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馬尾船廠工作。艾國棟剛開始來船廠的時候正是企業外向型經濟加速發展的時期，之前船廠造船的規模數量不是很多，技術等級，船的附加值都不是很大。在20世紀90年代期間，企業做了很多革新，在那個時間段裡，馬尾船廠也在全國各大高校招聘了很多大學生。提到剛進廠時候的感覺，艾國棟表示：“學校只能給我們一種學習能力，培養我們學習新知識的能力，而對船本身的瞭解需要我們在實踐工作中多實踐。還記得在我們大學時候實踐課的時候，我們老師帶我們去車間，對工人來說最簡單的焊條，現場看的時候覺得很簡單，後來親自接觸的時候才明白那個東西是什麼。我第一年到車間之後就和工人一起工作，那個時候就是把學校裡的理論知識和實踐的經驗結合起來，在實踐工作中瞭解學校學習的理論知識。在船廠鍛鍊的一年期間，知道船廠的環境是什麼樣的，每一道工序是什麼樣的，在船廠實習之後，我心裡對造船就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對造船有了進一步的瞭解，一年之後才相當於真的開始走路了，以前學的理論知識都是在門外，真真接觸之後才開始入門。”

在船體車間實踐了一年之後，艾國棟於1990調入質量檢驗科室，主要工作內容是現場施工質量把關，在兩年的質檢生涯中鍛鍊艾國棟的外語水平。那個時候剛畢業的艾國棟懷揣著一腔熱情，明白要想在企業裡有容身之處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特長，當時做了很多翻譯的事情，那段時間艾國棟所有的時間幾乎都投入在學習當中，滿腦子裡想的都是工作的事情，領導前一天交給我們的翻譯任務，心裡想的是最好第二天上班就交給領導，這段時間歷練了艾國棟的語言能力。

在質檢工作期間，艾國棟一方面要和廠裡的工人交流，另一方面還要和船東那邊的負責人溝通，把船東的要求和問題及時的反饋給廠裡。對外連線的比較多一些，但在艾國棟內心深處，自己始終還只是一個傳話筒的角色。一方面為了船廠和國外人的對接更深入，另一方面為了提升自己的知識儲備，艾國棟向領導申請轉入技術部門。“當時我在檢驗科做翻譯，現場檢驗，當時想的是不僅僅只是作為一個傳話筒，如果我能夠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甚至能夠對對方提出的問題找出最佳化解決方案就更好了。再說回來對於一個船廠來說，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當時因為調入技術部門還找我們質檢中心的領導和技術中心的領導好幾次。現在回想起來很感謝他們當時給我這個機會，願意栽培我，給我機會讓我成長。”

2003年艾國棟重回質檢部做了廠長助理，“那個時候還是想趁年輕多做一點事情，多學一點東西。那個時候剛開始開的時候沒有什麼經濟負擔，也沒有思想負擔，娛樂活動很比較少，手機，電腦也還不普及。在那五年時間裡，和船本身的接觸比較多，對船體構造的內容也吸收的比較多。”

在此期間，艾國棟還自學了畫圖紙，獨立的和國外進行談判，有成功的喜悅，就是當畫完圖紙之後形成現場的事物的時候會感到很興奮，會有一種成就感。也會有一些錯誤，比如剛開始用計算機畫圖的時候，發現和用手畫圖在尺寸標註上有很大出入，導致做出來的模型發生畸變，雖然自己知道具體的尺寸，但是在電腦上操作，很多程式用得不是很熟悉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很內疚。

在談判的時候艾國棟表示也學到了很多東西，談崩也不是一次兩次，拍桌子，熬到半夜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心理戰術也是必不可少的談判技巧，有的時候就是雙方在耗時間，看誰頂得住。“雖然戰略戰術是談判桌上必不可少的技巧，但是我們跟別人談判最終還是要靠實力說話，沒有實力就沒有談判的砝碼，市場因素是否有利也是重要的方面。如果要想在談判桌上贏得更多的砝碼，企業自身還是要不斷提高核心競爭力，提高品牌競爭力。只有增強了自己的核心競爭力，別人才會自動找上門來。如果自身沒有實力，談判也會沒有底氣。”

“在第一個階段的時候人家說什麼我們就傳什麼，人家有時候說的東西我們還不是很清楚，這也是我為什麼想進技術中心的原因，到後期的話，他說的什麼東西我就比較清楚了，也能更好的充當一個溝通者的角色。再到後來的時候，我覺得他說的有些東西不很到位的時候，我就會把他說的不是很清楚的地方給它補充進去，再到後期的話，我們就可以獨立的和對方進行談判了就不需要給別人做傳話筒了。而且船廠也給我們機會做這些事情。”

2003年提升為副總時，馬尾船廠在最困難的時期做了造船模式的轉換，最主要的就是成本費用的管理，造船流程的最佳化，人員的轉崗分流。董事長兼總經理董敬知苦苦地思索著，經與同仁反覆探討，公司一項重大舉措出臺：實施轉換造船模式。並以此為切入點，重整機構，精兵簡政，按公司法建立有效管理制度，規範辦事程式，並實施全新的薪酬激勵機制。2003年國際船市開始回暖，馬尾船廠一舉接下了6艘新型700箱船，2004年的馬尾船廠的春天來臨了，幹部職工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新船有序開工滾動建造，船臺、碼頭生產繁忙，公司造修船呈現出久違的勃勃生機。2005年是個豐收年，馬尾船廠經過近三年的團結拼搏，馬尾造船終於走出低谷，完成工業總產值7。5億元，出口創匯1。26億美元，完成造船產品產量10艘/62400載重噸，主要經濟指標均創歷史新高，開始進入良性發展的快車道。

“從1989年進廠到2009年暫時離開馬尾借調到其他單位工作，我對馬尾船廠還是很有感情的。”一向語速很快的艾國棟說到此處的時候語速明顯緩慢下來。“在馬尾廠工作的20年期間，馬尾船廠留下了我人生中最朝氣蓬勃的時代的印記，我也在馬尾廠學到了很多在學校學不到的知識， 歷經了各種各樣的酸甜苦辣，但是也豐富了我的人生履歷，積累了工作經驗。這些都是我人生中很寶貴的財富。”

“歷史能夠凝聚企業員工的自豪感，但是如何激發員工團結奮進的精神，是新時代下馬尾廠新的領導班子面臨的迫切的問題。把個人成長和企業成長結合起來，領導幹部以身作則，以對馬尾歷史負責任的態度乘風破浪，勇往直前，才能共創馬尾未來的美好明天。”艾國棟看著我眼神篤定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