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女兒的奇幻漂流

最近不少看完《江湖兒女》的人都在吐槽,海報上明明香菸手槍白手套一個不少,還以為會看到一個快意恩仇的熱血江湖,最後卻看了一出“大哥跑路,大嫂獨守江湖”的女性成長史。

而近些年,圍繞江湖展開的電影中,女性角色大放異彩的現象已經不止出現過一次。無論是《一代宗師》《邪不壓正》還是《江湖兒女》,女性角色在其中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更巧的是,這些電影都不約而同地將鏡頭對準了物是人非的江湖和岌岌可危的人心。其實,關於江湖沒落、人心不古的主題,香港電影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拍得爐火純青。

江湖女兒的奇幻漂流

吳宇森的《喋血雙雄》就是一部講述個人如何堅守道義,孤身與以資本為主導的江湖相抗的經典之作。在《江湖兒女》中,巧巧在KTV唱著《淺醉一生》,斌斌在一旁喝著“五湖四海”,大嫂有情,大哥有義,這是對《喋血雙雄》最工整的互文。

《喋血雙雄》是浪漫主義的,但《江湖兒女》卻是傷感的寫實,其中最大的變化,是守護江湖的人由男人變成女人,守護的方式由任性反擊到默默承受。

這種變化,既牽連著以江湖為主題的一系列電影的發展動態,又與社會歷史的真實變遷有千絲萬縷的聯絡。

熱血戰場,紅袖添香

八十年代的江湖片以

港片

為主,雖然他們也會感慨著“這個江湖不再適合我們”,但有著自由的環境和繁榮的經濟市場撐腰,影中人和創作者尚可以用“義大過天”的邏輯在銀幕中揮灑著濃烈的雄性荷爾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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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守護江湖道義的方式是

進攻

在《喋血雙雄》中,發哥和他的好兄弟們用暴力向世人證明江湖的存在,而葉倩文飾演的女主角珍妮則承擔了被損害和被拯救的功能,除了甜美的歌喉令人印象深刻外,沒什麼人物光彩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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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觀念在九十年代的港片中發展至巔峰,《古惑仔》系列用青春片的方式來詮釋江湖,誰夠狠,誰夠義氣,誰就能成功。

讓很多八零後九零後心心念唸的“小結巴”是這一時期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與八十年代那些等著和大哥談戀愛或被大哥救的女性相比,“小結巴”更可愛,更生動,但離江湖中心的“義”依舊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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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原始父系社會流傳下來的權力邏輯,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係由他們的體力以及所獲獵物多少決定,在這種邏輯下,女人不可能擁有話語權。

因此我們看到這一時期的江湖片,很少出現巧巧這樣的大女主形象。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徐克有幾部以女性為主的武俠片,古惑仔系列也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洪興十三妹》。但是這二者與其說是在講物競天擇的江湖生態,不如說是女兒家被迫捲入江湖後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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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興十三妹》中吳君如飾演的十三妹雖然霸氣有型,但故事始終圍繞她與昔日舊情人的愛恨展開,對她怎樣打下江山坐上話事人之位,怎樣馴服收下穩固江山幾乎隻字未提。

這一時期,

女人始終徘徊在江湖邊緣外

。她們大多站在大哥的身邊,用她們的美貌與多情為江湖增添一個又一個或悽美、或香豔的傳說。

“義”字凋零,美人盛開

女性形象的轉機發生在九十年代末。

之前的江湖片不論如何變化,都是圍繞著正邪對抗展開,“義”或者說民間的道德觀念是區分正邪兩方的標準,這也是我們熟悉的傳統江湖模式。

然而隨著大環境的變化,九十年代的金融風暴加上九七的逼近,使港片中的江湖顯得搖搖欲墜。這個傳統江湖受到內外力量的夾擊逐漸走向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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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湖內部,民間道德觀念開始被資本與市場經濟瓦解,不是誰夠狠誰義氣就能成功,

而是誰聰明誰會賺錢會投機,誰才能成功。

而在這個傳統江湖之外還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它實質上主宰著江湖的命運,在古代是上層統治者,在現代是國家規範體制。一旦政治的網收緊,任何以進攻為方式來守護江湖的行為都將如個人與體制對抗一般,以失敗和毀滅告終。

但那個凡事“義”字當頭的江湖終究是美好的,它承載了普通人的幻想與熱血,它讓觀眾在不得不向生活與時代低頭的同時得到心靈上的告慰。

所以,觀眾還是捨不得放下江湖,創作者們還是要懷念它。然而,懷念的方式要變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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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像《喋血雙雄》那樣,讓兩個大男人拿著衝鋒槍對著代表厄運的壞人們一通猛射是不可能的了,去看看吳宇森的近作,還有那些打著兄弟情賣情懷的電影就知道觀眾們早已審美疲勞。

這時,長期處於江湖邊緣的女性像是有一道光突然打到了她們身上。大哥的故事講了太多,打江山的故事看了太多,江山失守的故事也看了太多,可是這些紛紛擾擾的鬥爭中,女人們在做些什麼呢?還真沒怎麼關注過。

於是宮二和巧巧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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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的背景設定在民國,冷兵器時代的舊江湖可以說是名存實亡,宮二為所有相信江湖不死的人唱了一曲輓歌。

她以退為守,為了能給父親報仇,立誓奉道,從此沒有家庭、沒有子嗣、沒有傳人,孑然存活於世。

與片中“見眾生”的葉問不同,宮二是個做減法的人物,她明知世事變幻,道義不再,卻主動做了舊江湖的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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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湖兒女》則發生在中國體制改革最激烈的二十年間,地下江湖看似威風,實則命不久矣。巧巧的出現打破了傳統江湖中性別權力的固定關係,這種權力對置是對江湖權威的質疑和反諷。

從前靠暴力和道義立命的江湖規則,如今要為金錢和體制讓位,而所謂“道義”,看似是將心比心、肝膽相照,實則不過是可笑的面子大過天。

過去的“江湖”在巧巧的人生際遇中被徹底解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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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二和巧巧面臨的,是整個社會的歷史轉折期,在這一時期能夠成為“俊傑”的人都是“識時務者”。社會機制總要運轉下去,企業化改革無法阻擋,中國功夫也總要開門見客,這是大學生和葉問他們存在的意義。

然而文藝作品動人的地方就在於,那些被時代落下的人,那些主動選擇退守黑暗的人,也還有被銘記的可能。江湖片的導演們似乎想要借宮二和巧巧這一類女性角色,更加溫和地對前進的浪潮說“不”。

“江湖女兒”的飄渺未來

所以賈樟柯把“江湖兒女”拍成“江湖女兒”是聰明的選擇。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大陸和香港處於類似的變革時期,斌斌看著港片學習怎樣當個稱職的大佬,殊不知時代的手將要翻雲覆雨,連同他的學習物件一同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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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越是強烈的進攻,證明從前那個江湖還存在越是可笑。若是默默承受住一切,甚至成為一張網接住那些落敗的進攻者,反倒顯得難能可貴,也愈發能喚起觀眾的懷舊之情。

而這樣的人物功能放置在女性角色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大眾對於女性氣質的定義中本就含有隱忍和內斂的元素,這樣的女性人設既能滿足創作者的創作意圖,又能令普通觀眾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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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於江湖,到底是池中物,江湖於體制,亦是如此。

傳統江湖的守護者從男人變成女人,看上去是性別的轉換,是女性地位的提高,實際上是觀眾的審美機制、戲內外體制、創作心理變化共同作用的結果。

在我們的影視作品愈來愈臣服於官方權威的情況下,這種性別轉換可能代表了一種典型的創作心理,雖然我不認同,但也不想硬槓,更溫和的方式未必不是反抗。

這種態度在國內大導演近些年的作品中並不少見。《邪不壓正》中周韻飾演的巧紅也有此功能,她用愛情及時點醒了亂叫爸爸、差點忘記江湖的李天然,而從前那些赤裸的、生猛的東西則漸漸被稀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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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巧這類江湖女兒的出現,算是給這類窮途末路的江湖片以新的思路,也給這些導演們以自洽的理由。不過從《江湖兒女》成片的效果來看,僅僅用女性的堅韌去承接這三十年社會的物是人非斗轉星移,還是太單薄了。

再怎麼努力地懷念著過去,把男人換成女人,把爾虞我詐、失魂落魄換成忍辱負重、以德報怨,都不能掩蓋這一類懷舊題材電影所呈現出的空洞與疲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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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兒女》拍的不鹹不淡,因為自從巧巧出獄之後,所謂的“江湖”開始變得失真,導演只能拍出她的失意,卻不知道一個女人究竟應該做些什麼才能白手起家,把一個破舊的棋牌室開得紅紅火火。

這是一個應該做加法的人物,沒有足夠的心理動機支撐巧巧從老實巴交轉變為耍小聰明騙錢的機靈,觀眾的認同感自然會少很多。

讚美女性雖然在大環境中挺討喜,但也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想要讓電影真的高妙,還是得導演自己的心氣振作起來才行。否則,等到觀眾們看膩了大女主的套路之後,這個“江湖”又該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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