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醫生陳智民:我們為什麼要在精神病院裡辦畫廊

長久以來,人們普遍相信精神障礙與藝術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絡,梵高、弗朗西斯·培根、草間彌生等眾多聞名世界的藝術大師都患有精神疾病。

隨著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發展,對藝術與精神疾病關係的探究也逐漸深入,有些專業人士開始鼓勵、支援患者去進行藝術表達,精神障礙患者的作品也逐步走入公眾視野。

上海精神衛生中心的陳智民是一個喜歡“搞藝術”的精神科醫生,這兩年他在院內的b1病房開設了一個畫室,專為一些精神障礙患者提供繪畫創作的空間,期間還策辦過兩次患者的畫展。

今年8月,陳智民作為策展人,終於將“600號畫廊”這個長期的藝術空間在院內落地了。這是內地首家精神科醫院裡設辦的畫廊,其中作品全來自“病人藝術家”們。這些作品被稱為“原生藝術”,在色彩與線條的自由表達中顯現出了豐富的精神世界。

院方希望透過這個藝術畫廊,讓更多人打消對精神障礙的刻板印象,走進畫廊,走近這個的群體。日前,澎湃新聞對600號畫廊進行報道後,引發關注。為此,我們對策展人陳智民醫生進行了專訪。

專訪|醫生陳智民:我們為什麼要在精神病院裡辦畫廊

600號畫廊

到600號畫廊去感受精神科醫院裡的人情味

澎湃新聞:

請談談600號畫廊的緣起。

陳智民:

我的經歷跟別人不大一樣,我從小是個文藝青年,但當時害怕畢業找不到工作,選擇了讀醫學。所以我進入到精神醫學的領域,多少有點陰差陽錯。

我本科時看過一本書,介紹的是“南京原生藝術節”的策展人郭海平先生。他致力於幫助精神障礙患者搞藝術創作,去教他們繪畫,去為他們辦展覽。當時作為一個精神科的學生我感到非常震撼,第一次意識到精神障礙患者也可以如此有才華。

成為醫生後,我覺得或許也可以效仿郭海平老師做類似的嘗試。在我之前,很少有想到把精神醫學和文藝結合起來的醫生,這對我來說可能也是一種機遇或使命吧。

開設一個長期性的畫廊,其實我在2019年就有這個想法了,但由於當時條件限制沒有辦成。在600號畫廊還未被眾多媒體關注前,我在院內做的藝術療愈的探索經常會被認作是“不務正業”。直到2021年遇到了日間康復中心的鐘娜主任,她非常支援我,幫我擺平了很多困難,這才使這個畫廊最終成為現實。

澎湃新聞:

你和醫院同仁們希望600號畫廊帶來什麼?

陳智民:

我們辦這個畫廊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透過藝術的形式來做科普和公共衛生教育。

精神科醫生跟普通內科醫生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們還承擔了一個很重的科普任務。為什麼這麼說?比如公眾得了糖尿病,他們自己就知道去醫院治療,但患了精神障礙卻不一定意識得到。而且社會上還普遍具有對精神障礙的懼怕心理,覺得去看病吃藥很恐怖。這些問題在醫院內解決不了,我們必須走進大眾去改變這些不正確的觀念。

我認為藝術是一個很獨特的通路,能在公共衛生教育上發揮獨特的作用。大家不瞭解前可能覺得精神病院是個跟監獄一樣的地方,但600號畫廊的開設可以讓大家親身過來看看、感受下,就會發現這兒其實也是有人情味的。

澎湃新聞:

為什麼說600號畫廊是中國大陸第一家精神科醫院裡的畫廊?國外是否有過這種嘗試?

陳智民:

據我們瞭解,中國只有臺灣桃園某療養院中有一個陳列精神障礙患者畫作的畫廊,所以我們說600號畫廊是中國大陸第一家精神科醫院裡的畫廊。西方對精神障礙患者的藝術接受度相比國內要高一些。瑞士洛桑的原生藝術博物館專門收集病人的創作,還有法國的聖安娜醫院,就是米歇爾·福柯曾經待過的,裡面也有棟老建築專門用來展示患者的作品。

西方的藝術市場和藝術教育都比較成熟,一些精神病患創作出的作品會得到社會的支援。而國內這方面做得比較好的是郭海平先生的“南京原生藝術節”,還有上海的陳夢媛,她的公益組織“刺鳥棲息地”也是致力於傳播精神健康類藝術和知識的。

專訪|醫生陳智民:我們為什麼要在精神病院裡辦畫廊

2019年面向院內的患者畫展

透過繪畫,他們重新煥發了生機

澎湃新聞:精神醫學和藝術之間是否有聯絡?

陳智民:

有的,其實從很多藝術家都是精神障礙患者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

精神醫學其實是醫學中比較邊緣的學科,在跨過醫學的界限後,就容易和文學藝術靠到一起了。我的博士論文就是研究患有精神障礙的文學家,探究精神障礙對文學創作的影響,但這個研究並非主流,精神醫學主流的研究還是探究大腦變化與症狀間的關係。

另外精神治療也有它獨特的地方,一方面治療的是人的肉體,一方面治療的是人的心理。所以可以說精神醫學既有醫學的部分,也有人文的內容。但藝術本身很複雜,精神與藝術這種交叉學科的研究也不多,所以這個領域目前來說很難有定論。

澎湃新聞:

你們醫院這些患者的創作過程是怎樣的?

陳智民:

一般他們每週畫一到兩次。我先是把病人請到畫室裡,給他們一定的指導和鼓勵。熟悉後,他們一來了自己就開始創作了。

對於患者的創作,有人認為不要指導,覺得任何指導都是對他們表達自由的干預。但就我個人實踐而言,我覺得一定的“指導”還是有必要的。這種指導並非是教他們怎麼畫,而是讓他們學會突破原有的思維界限。因為我病房的病人大多都是住院較久的,他們長期待在房間裡缺乏社交,也缺乏環境的刺激,很難突破自我框架的限制。有時稍微畫得自由肆意了些,別人還會嘲笑他們“是不是又發瘋啦”,這樣他們就更不敢大膽去畫了。

因此,我主要是鼓勵他們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勇敢地把條條框框的限制拿掉,去真正表達內心的感受。大多數住院的病人都缺乏自信心,我需要透過鼓勵把他們的自信恢復出來。

澎湃新聞:

畫完之後你會跟他們一起交流畫作嗎?

陳智民:

會的,畫完後一般有個討論會,有時我還會請些藝術家朋友一同過來參與。

我們很強調這個交流環節,因為我們希望能進入患者的精神世界,繪畫則是一扇敞開的門。

交流的形式很活潑,一般會讓病人談談畫的是什麼,有什麼寓意和故事。有的病人說不出什麼,他們畫的時候全憑著感覺在走,畫完後也無法用語言去解釋。

澎湃新聞:

藝術本身就是一種“語言”,它已經蘊含了作者想表達的東西,或許不需要再解釋了。

陳智民:

沒錯,藝術本身就是一種表達了。我發現有時一直追問病人畫的是什麼會顯得不禮貌,後來我也就不多問了。藝術已經用非言語的方式表達出他們的內心了。

澎湃新聞:

參觀完畫廊後,我發現大多數作品都很簡潔抽象,但又能從中感受到畫家內心的波瀾。我可否將之理解為原生藝術的一種特徵?

陳智民:

你這個理解是沒錯的。原生藝術指的就是未經專業藝術技巧學習的人,去直接創作的作品。因為缺乏系統的藝術培訓,畫法通常比較簡單,但也正是因為沒了技巧的框定,人的情感和感受能更加直接、真誠地體現在畫作中。

澎湃新聞:

有人會說這些作品不太容易理解,你認為讓人看懂這件事重要嗎?

陳智民:

歐美國家從文藝復興,再到現代、後現代藝術總共經歷過數百年的洗禮,他們公眾的文化藝術修養相比國內也會高一些。所以當他們看這些抽象畫作時通常不會以看沒看懂作為其價值的標準。所以這個問題本質上反映了,公眾比較缺乏欣賞原生藝術的經驗和審美習慣。

澎湃新聞:

從這個角度來看,600號畫廊不僅起到了科普和公共衛生教育的作用,還起到了一定的藝術教育功能?

陳智民:

是的,可以這樣理解。

澎湃新聞:

那你覺得原生藝術的核心價值是什麼?

陳智民:

我覺得它最大的價值是提醒大家要去注意到藝術的本質,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理解。我認為藝術是人精神交流的一種手段,欣賞藝術是要從中去接受情感、接受美,而不是從中去獲取理性的資訊。看繪畫有時不用糾結看沒看明白,試著去除掉你大腦中已經被定義的東西,用你的感性去接受作品傳達出的東西。

原生藝術某種程度上打開了大家創作的侷限,也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方式。

澎湃新聞:

海德堡精神病醫院的漢斯·普林茨霍恩在19世紀出版過一本《精神病人的藝術》,其中談到了繪畫背後的六種動機。你經常跟病人藝術家接觸,繪畫對他們來說最大的意義在哪裡?

陳智民:

那本書主要是從研究的角度來講的,稍微有些抽象。於我的個人經驗而言,繪畫對病人的意義往小裡講就是個娛樂專案,往大里說也可以成為一個病人的事業。但收穫外界的支援與肯定,往往是他們能堅持做這件事的前提。其實人都是一樣的,病人們尤其能感受到有人在真正關心他、肯定他和欣賞他。

病人們平時在房間裡無事可做,很容易變得懶散,丟失掉精氣神。但在我們的藝術畫室裡,他們不僅會自己畫,還會跟其他病友和醫生們交流、相互誇讚甚至吹捧。平時如此缺乏生機的一個群體,其實也可以變得這樣精神,如此鮮活,我覺得這是一件特別感動的事兒。

藝術能作為一種療愈方式嗎?

澎湃新聞:對精神類疾病有沒有統一、嚴謹的稱呼?

陳智民:

當稱呼一個病為疾病(disease)時,那麼代表已經知道它的病因了。而精神科的大部分病我們暫時搞不清它的病因,我們只把握到它們的表象而還未觸及本質,所以更嚴謹的稱呼是精神障礙(mental disorder),而不是精神疾病(mental disease)。

澎湃新聞:

從較輕度的社交恐懼、失眠,再到較重的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是否都算作精神障礙?

陳智民:

這就要談到判斷精神正常與否的劃分方法了,這些方法是很多的,彼此在細節上有些出入。我們臨床工作所採用的方法是精神障礙診斷標準,標準裡包含的我們就認為是精神障礙。

比如在前一版診斷標準中同性戀被叫做性取向障礙,現在新一版刪掉了,也就不認為它屬於精神障礙了。

從最重的癲癇、精神分裂症、阿茲海默症,到最輕的性受虐癖、睡眠障礙、廣泛性焦慮障礙等,凡是列入進診斷標準的我們都認為屬於精神障礙。

澎湃新聞:

治療精神障礙,藥物與非藥物療法哪個更有效?

陳智民:

嚴重的精神障礙需要靠藥物治療,心理諮詢不一定適合他,如果同時有心理問題又有精神障礙,那麼結合起來會更好。當然以上只是一個大概的區分,在臨床上有著更加明細的診斷標準,判斷到底病到什麼程度還是需要專業醫生來下。

澎湃新聞:

藝術療愈的方法是否得到了醫學界的認可?什麼樣的人適合來做藝術療愈?

陳智民:

某種療法如果被證明是有效而且方便使用的,那它就可以成為一種長期的療法。對藝術療法的邊界目前來說認知還不太清晰,所以是否有權威性很難說,我們主要還是看這種方法是否對患者有效果。

在國外開展的藝術療愈相比國內更早也更廣泛一些,它一般用於輕症的精神障礙患者,作為一種輔助療法。像我畫室裡的病人,很多都是多年的“老”病患了,畫畫可以紓解他們的一些情緒,讓他們的精氣神變得更好,但很難說光靠繪畫就可以改善他們的病情。所以最終還是要看這種療愈方式適不適合患者本人,大家可以多去嘗試不同的非藥物療愈方法,多多益善。

專訪|醫生陳智民:我們為什麼要在精神病院裡辦畫廊

《正方形與圓形不斷交替,無窮無盡》

反對妖魔化也反浪漫化,但不介意網友調侃

澎湃新聞:社會對精神障礙群體的汙名化是怎麼產生的?

陳智民:

社會需要規矩,你服從規則大家才願意接納你。破壞規矩的人往往會受到他人的厭惡。最嚴重的精神障礙患者,像精神分裂症、躁狂症的病人,他們發病時通常無法自控,所以這些人經常會被認作是社會秩序潛在的“危害”。

第二個原因是,如果家裡有個長期需要照顧的精障患者,長久下來負擔很大,又因為患者發病時不理人情,會傷害家人的心,久而久之也許就沒人再真心地去對待患者了。

最後中國文化推崇人要成為君子,要求人要有較高的道德自覺性。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患者做出出格的事情,他們不會被看作是生病了,需要照顧,而會被認作這個人有問題,需要“治理”。

以上種種都是使精神障礙患者被汙名化的因素。實際上,在生活中大多數精神病患對社會和公眾的影響是很小的。大多數輕症、中症的患者都可以跟普通人一樣正常生活,某些嚴重的精障患者也只是在發病時難以自控,其他時候都是比較平靜的。

澎湃新聞:

之前600號畫廊在網上成為了一個熱門話題,不少網友都提到《天才在左,瘋子在右》這本書。簡單地把精神障礙患者等同於“天才”,是否也是一種汙名?

陳智民:

沒錯。把精神障礙患者簡單等同於“天才”或“超人”,是對這個群體的一種“美化的想象”。

妖魔化和浪漫化之間往往是一線之隔,歸根到底還是瞭解不夠、認知不足。因為當對一個事情不夠了解時,就很容易把它想得很好,同理也容易將之想得很壞。

那本書我當年也痴迷過一陣子,後來發現有很多不嚴謹的地方,比如它正是利用了大家對精神障礙群體浪漫化的想象,去製造了一種新的刻板印象。我們精神科醫生對浪漫化是心懷警惕的,所以我們科普不僅是要消減妖魔化,同樣也要消減浪漫化,好讓大眾有一個更加真實客觀的認知。

澎湃新聞:

有很多涉及精神障礙內容的電影和文學作品,但其中不少仍舊在固化大眾對“瘋癲”的認知。

陳智民:

是的,有不少作品不但沒引導大家正確的認知,反而更加將之符號化、汙名化了。

電影的傳播力非常強,把精神病學元素帶進去其實可以起到很好的科普作用的。我最近寫了一本叫《電影中的精神病學》的書,還在出版階段。我把所有涉及精神病學的電影收集起來,考察了其中內容,把比較真實反映了精神病學的片子都列出來了。

澎湃新聞:

我看到很多網友在傳一張寫著“宛平南路600,這是家的呼喚”的表情包,你是否知道這個調侃?

陳智民:

我們老早就知道了哈哈,我們醫生自己也愛這樣調侃呢。

澎湃新聞:

精神障礙的問題並不是個娛樂話題,你們會擔心在調侃中消解掉問題的嚴肅性嗎?

陳智民:

我們醫生的看法其實沒那麼嚴肅啦。網友調侃和娛樂的確有可能消解嚴肅性,但另一方面也是個好事兒。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們醫生平時做科普真的太難啦!認真寫一些嚴肅的內容根本無人問津,大眾就是喜歡有趣的東西,有時我們會刻意利用大眾的娛樂心理去做科普,以開玩笑的方式讓更多人去接受精神健康知識。

專訪|醫生陳智民:我們為什麼要在精神病院裡辦畫廊

《我在邊疆》

將來要賣周邊,收益可以幫助患者提高自尊自信

澎湃新聞:據說精衛中心會結合600號畫廊推出一系列文化周邊?

陳智民:

是的,10月初上海疾控中心會上線一個淘寶店,會出售全市精神科裡患者的手工作品。之後我們醫院自己也會推出一些文創產品,比如印上病人藝術家作畫的馬克杯、絲巾等等。

澎湃新聞:

這些產品的收益會用在什麼地方呢?

陳智民:

收益肯定大部分是會回到病人手上的。我認為這筆錢能成為病人自己的一筆合法收益,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創作還可以為自己賺點小錢,這對提高他們的自信與自尊是有很大幫助的。

澎湃新聞:

走向商業是否會有消費患者群體的質疑呢?

陳智民:

說實在的,就算做的事情是純公益的,都會一直有人質疑我們在消費這個群體。社會上總是會存在各種各樣的雜音,我覺得主要還是要具體去看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在做的。目前來說我覺得做得還不錯,能幫到患者群體,也不會愧於自己的良心,還能影響到公眾對精神障礙的認知。

澎湃新聞:

未來是否可能讓這些作品走出600號走廊,讓更多人看到?

陳智民:

我們有這樣的想法,但並不急著做。我們更希望把公眾請到我們醫院裡來看,儘可能讓大家走近這些病人藝術家們。比起去外面的美術館展覽,畫作留在醫院內給觀眾的印象可能會更加深刻。

醫院裡有一個畫廊,這本身就是個衝擊公眾印象的事兒,它很有張力。我希望未來大家不一定是為了看病才來精神專科醫院,也可以是過來欣賞這些獨特的藝術的。

專訪|醫生陳智民:我們為什麼要在精神病院裡辦畫廊

《神仙的地毯》(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