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南有書聲 | 潘曉楠：閃光的石頭
文匯讀書推出新欄目《木南有書聲》，講述中外經典書籍和潘曉楠（木南君）原創作品，以文字和音訊，與各位分享人類文明的智慧陽光，汲取哲人大師的精神雨露。讀一本好書，交一批益友，來吧，歡迎您！今天和大家分享潘曉楠的《閃光的石頭》。
朗讀者：木南君
奧運會開幕式，第一個出場的永遠是舉著藍白色國旗的希臘隊，彷彿是從遠古——公元前776年，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奧林匹亞奧運會，趟過歲月長河，大踏步向我們走來。這面高高舉起的希臘國旗，據說，九道藍白相間的平行長條，象徵希臘獨立戰爭時的口號希臘語“不自由，毋寧死”的九個音節，代表信念。又據說，因為希臘被藍色的大海所環繞，藍色線條代表了環繞希臘海濱的波浪，而白色線條，竊以為，或許代表了地球上大理石中的頂尖絕品——希臘白色大理石。
2022年北京冬奧會開幕式希臘隊出場
希臘，HELLAS，古希臘文的意思是“閃光的石頭”。
這個人類史上產生神話最多、最豐富、最系統的聖地，其實是一個建在大理石山上的國家，那裡無論高山還是丘陵，陸地還是島嶼，有著各種色澤的大理石。早在3000年前，希臘人已經將大理石作為主要建築材料來建造廟宇和房屋，雖然至今也無法想象，古希臘人是如何分割那些巨大的石塊石柱，然後送到山頂，再把它們銜接得天衣無縫、和諧完美。
01
上世紀90年代，因為希臘大理石，我來到希臘。
飛機降落在雅典國際機場，我仰望天空，做深呼吸。雅典天空，曾是整個世界的思考中心：西方哲學、民主政治、奧林匹克、《伊利亞特》《荷馬史詩》，每一個都牽動著人類靈魂的敏感地帶，那些曾生活在遙遠時代的男人和女人，車馬和河流，好像海市蜃樓般在我眼前時隱時現。
從機場直驅雅典衛城。
衛城始建於公元前580年，最初是用來防禦敵人的要塞，山勢陡峭，僅西面有一通道盤旋而上，懸崖下面是浩瀚的愛琴海，衛城後來成為宗教崇拜的聖地。建築群分佈在山頂一個約280米長、130米寬的天然平臺上，著名的帕特農神廟，曾是膜拜智慧女神和戰爭女神雅典娜的神廟（雅典城因雅典娜而得名），如今只剩殘壁斷垣，但那幾根大理石廊柱卻依然擎天而立，在燈光的照射下散發出火焰般明亮光芒，彷彿是茫茫夜海的燈塔。夜幕下，萬籟俱靜，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色星星，橘紅色、淡黃色、藍色……璀璨的星空，閃爍著粉紅色或者金燦燦的光，新奇而又神秘，強大而又自尊，就像亞當和夏娃剛剛被造出來時一樣。
希臘雅典衛城
晚餐在衛城山，典型的希臘大餐：一個熱湯或一瓶葡萄酒，一道萵苣色拉，一道熱的肉菜或海鮮品，加上一小籃麵包。我點了一份萵苣色拉、一份魚。對面坐著希臘某大理石企業掌門人M女士，50歲左右，一身素黑，中等個子，只講希臘語。她身邊穿亞麻西服的男士，系雅典大學教授，講標準倫敦腔。大概是在露天用餐，又喝了點酒，我和M女士開玩笑說，熱情的東道主選擇在這裡用餐，大概是想告訴我們希臘大理石的品質吧？看吧，幾千年風雨過後，希臘大理石廊柱還好好地屹立在這裡！她哈哈大笑，臉上像塗了胭脂，眼睛是地中海那種很深的藍色。
到過地中海的人都知道，有了溫暖陽光，數月晴空萬里的好天氣，生活和心情立刻就不一樣了。與寒帶民族謹慎遲緩、低調內斂不同，一切儘可能在戶外進行，培養了南歐民族特有的嬉笑怒罵的機智和口才。所以，幾千年前，古希臘詩人和哲學家所要考慮的，不是讓人獨自閱讀幾小時的主題，而必須是一些有力的、熟悉的、簡練的話題和思想，能夠迅速而直接地傳達給現場17000名目光專注、熱切聆聽的觀眾，按照現在的說法，就是抓住聽眾的眼球，博得大眾的青睞。於是，人類戲劇聖殿裡，“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戲劇藝術的荷馬”索福克勒斯、“心理戲劇的鼻祖”歐里庇得絲，他們的話，可謂字字珠璣、句句箴言，只要掰下一小塊，就會染遍高雅戲劇的汪洋大海，浸透文明世界的浩瀚天空。
02
比雷埃夫斯——希臘最大港口城市（地中海第一大港），也是愛琴海上輪渡樞紐，當時去北部的薩索斯島，只能從海上過去。距開船還有點時間，我們在咖啡館坐下，入鄉隨俗，我要了一杯希臘咖啡。希臘咖啡起源於阿拉伯，味濃香郁，用一種名叫briki的古典長柄小銅壺烹製，咖啡加入濃濃的奶油，用小杯端上。在希臘喝咖啡，不能喝到見底，杯底必須留有一層渣液，無論是作為談話的陪襯，還是幫助你深思，這都是開始一天生活的、最有希臘特色的方式，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這樣，柏拉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也這樣。
希臘比雷埃夫斯港
古希臘版圖以希臘半島為中心，包括愛琴海諸島、小亞細亞西部沿海愛奧尼亞群島，以及義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島等。
古希臘版圖雖大，卻沒有一個大面積整塊平地，山嶺縱橫，河流交錯，還有千姿百態的海灣。於是，近海的居民以捕魚、製鹽和經商謀生，山地的人從事遊牧業，谷地平原的農民去種地，多樣生存方式和狹小的地理空間，使古希臘商業和航海貿易發達起來，他們走出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狹小的城邦領地，融入更廣闊的世界，不再認為只有自己是文明人，山的那一邊，海的彼岸，還有其它文明。貿易自由，促使古希臘人“平等觀念”形成和民主政治建立，征服海洋，練就古希臘人勇於開拓的進取精神和善於求索的民族性格。於是，在人類哲學高峰上，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高聳入雲，卻又觸手可及。
當冬天降臨城鎮和村莊，凌冽的嚴寒籠罩山坡、田野和廣場，一群朋友聚在一起，吃過並不豐盛的飯菜，喝了一點葡萄佳釀，帶著松樹脂獨特芳香，他們聚在蘇格拉底身旁，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快樂和善是不是一回事？美德屬不屬於知識？如果屬於，那麼美德是可以教的嗎？蘇格拉底，這個子承父業的石匠和雕刻師，這個不取報酬、也不設學堂的智者和先知，把問題拾起來，放在手裡撥弄，翻過來，倒過去，從各個角度觀察，剝去它的矛盾和虛偽之處，和大家一起，一步步逼近真相——如此清晰，如此結實，既不模糊輪廓，也不遮蔽核心，由表及裡，由淺入深，直達極富哲理而又通俗易懂的真理。
03
波浪拍打著卵石海灘，山羊在坡上互相追逐，一架古老的木製風車在海風吹拂下兀自轉著。希臘第十二大島嶼——薩索斯島，位於愛琴海北端，距馬其頓大陸僅7海里，如從空中鳥瞰，好像是一塊巨大的圓形大理石，鑲嵌在藍色的愛琴海中，混雜著花崗岩、片岩、大片松樹林，如同是這塊大理石上的紋路，清晰、自然。
被請進M女士辦公室，照希臘人談事習慣，主人要先請客人喝希臘咖啡，或希臘烏佐酒。烏佐酒是由葡萄榨汁後留下的皮、籽等，與茴香一起高溫發酵，最後蒸餾出的一種烈酒，有40度。嘗一口，像被電擊了一下，接觸到舌頭的時候變成一團小小火焰，順著喉嚨口流淌下去，滲進每一根血管，身體頓時溫暖放鬆起來。牆上掛著一張醒目的照片，M女士倚在丈夫結實的肩頭，笑得溫暖宜人、春風盪漾，背景是愛琴海悠揚深邃的藍。三年前，義大利國際石材展，她丈夫突發心臟病不幸猝死他鄉。
希臘大理石礦產資源歸國家所有，企業向國家租賃大理石開發和開採，一般期限20年，當時他們已用國際一流採礦裝置分層開採，井然有序。切割車間裡清一色精壯男士，個個像是上過古希臘奧林匹亞運動會的，正帶著防噪音耳套和防吸塵口罩忙碌著，大概島上不常見中國人，他們一邊做活一邊好奇地打量我：咋不像中國功夫片中的江湖女俠呢？飛簷走壁、舞刀耍劍的那種！
走到打磨車間，眼前一亮，竟看到夢中的白色大理石，我揉了揉眼，生怕是飲了烏佐酒後產生的幻覺，對，沒錯！正是那種最白的、紋理最少的大理石！結構緊緻、手感細膩、氣質高雅，正是此行我們要尋找的造物主的傑作，白色大理石的最高境界！瑞士洛桑奧林匹克博物館門前，有八根潔白純淨的大理石柱，上面刻著歷屆奧運會和冬奧會的舉辦城市、歷任奧委會主席的名字，這八根石柱，據說是世界上最白的、紋理最少的大理石，就來自薩索斯島。
1997年於希臘薩索斯島
島上，有公元前10世紀古腓尼基人開採的銅礦遺蹟，有公元前681-628年的希臘堡壘，有土耳其鄂圖曼帝國（奧斯曼帝國）統治該島400年的遺址，還有作為埃及總督穆罕默德？阿里帕夏私人領地留下的漂亮官邸。島南部，有許多廢棄的古石礦廢墟，長草沒身、路徑難尋、孤寂無聲。晚風中的這些廢墟，赤裸裸地立在我面前，活像一個過氣的悲劇英雄；或掙扎著臥在我面前，活像人生最後的離別——拔離大地的美將化為皈依大地的美。他不再是我來古希臘頂禮膜拜的理由，不再是一種文明古國偉大的文化傳說，不再是遙遠時代的男人和女人、車馬和河流，他是一個和我一樣面對大自然的人，就像3000年前的摩西在山上與上帝面對面一樣，在歷史和地理的交錯中，雷擊般的生命感悟會使一個人脫胎換骨。
詩人華茲華斯說過：“對每一種自然形態，岩石、果實或花朵，甚至大道上的零亂石頭，我都給予有道德的生命：我想象它們能感覺，或把它們與某種感情相連。”當微風吹過薩索斯島的這些廢墟，吹過雅典衛城那些希臘神殿石柱，那一根根屹立千年的石柱，摸之粗糙堅硬，叩之鏗然有聲，它們無言無語、無聲無息，卻自有閃光的靈魂在裡面跳舞。
朗讀者：木南君，本名潘曉楠，恢復高考後第一屆大學生，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系，復旦大學客座研究員，文匯·木南有書聲專欄主筆兼主播，新書《木南漫記》即將出版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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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曉楠/木南君
編輯：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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