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李白《把酒問月·故人賈淳令予問之》

生活是需要節日與儀式感的,今日中秋,不管你是不是一個人,有沒有回家,今天都不值得荒廢。這次鳳凰網讀書精選了餘秋雨、沈從文、遲子建、張愛玲、蕭紅、魯迅、曹寇、北島、余光中幾位知名讀書人筆下的中秋墨跡呈現給讀者們。其中不全是溫馨,也有寂寥與蕭索。“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祝大家中秋快樂!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電影《美麗上海》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但願人長久王菲 - 菲靡靡之音

餘秋雨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中秋理應有涼意了,但今年卻不,居然熱得一百多年所未有。這不能算秋天,而沒有一個像樣的秋天,整個一年都遺憾。

正這麼懊喪著,收到了當天出版的《文匯讀書週報》,看見我的忘年之交黃宗江先生有一篇文章在悼念一位今年剛剛亡故的女詩人。女詩人亡故時享年七十八週歲,但宗江先生一開筆就說:“你沒見過她,不知道她人有多美,詩有多美。”宗江先生還引了這位女詩人臨終前為自己寫的一篇訃告,訃告較長,大意是:我有一間小木屋,彷彿是童話裡的一朵鮮蘑菇,依附在百年老樹上,撐著一把小傘,為我遮擋深冬的寒流仲夏的雨。我在小木屋裡追憶、思考,假如人間的善惡愛憎無法分明,我寧願飄浮在永恆冷寂的太空。

讀完這篇自擬的訃告,我立即覺得煩熱全消,墮身於一種深秋的詩意裡。年邁的女詩人辭世前獨住在小木屋裡無疑是非常寂寞的,但她竟然寂寞得那麼美麗,歸去得那麼典雅。我隨即拿起電話筒,想把這篇訃告當作節日的禮物送給幾位朋友,讓他們在炎熱的中秋分享一份冷悽高遠的秋色。

我握著話筒慢悠悠地讀著,突然串進來一個國際長途。外國一家著名的華文報社打來的,編輯小姐劈頭就說:“餘先生,您知道了嗎,張愛玲死了。一個人死在美國寓所,好幾天了,剛發現,發現在中秋節前夕。我們報紙準備以整版篇幅悼念她,其中安排了對您的電話採訪。您知道,她的作品是以上海為根基的,因此請不要推託。發稿時間很緊,您現在就開始講吧。”我說:“這事來得突然,請讓我想一想,半小時後再打來。”

在這半小時,我想了很多。按我的年歲,沒有資格悼念她,但我曾親眼看見,國際舞蹈大師林懷民先生一到上海就激動地宣稱:“我來尋找張愛玲的上海”,他的年歲也不大;林青霞也曾樂滋滋地告訴我,她對上海的瞭解和喜愛,大半來自張愛玲;今年上半年我獨自在馬來西亞一座座城市間漫遊,每個城市的報社都安排了我與當地的讀者見面座談,讀者們所提的問題中頻頻出現張愛玲的名字,這些讀者就更年輕了;在國內,大家知道,北京一批剛剛學成歸來的文學博士們自發評選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張愛玲的名字排在很前面,評選這件事頗多是非,但張愛玲的排列卻很少有爭議……這一切說明,張愛玲享受著一種超越年歲的熱鬧,而她居然還悄悄地活著,與這種熱鬧隔得很遠。

在中外文學史上,身前寂寞、身後熱鬧的故事很多,卻很少有張愛玲那樣,滿世界在為她而熱鬧,她卻躲著,躲得誰也找不到她,連隔壁鄰居也不認識她。這種自我放逐、自我埋沒式的寂寞,並非外力所迫,而是一種深刻的故意。深刻到什麼程度,還需要憑藉更多的材料來思索。

想到這裡,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說了這樣一段話:“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學並不拒絕寂寞,是她告訴歷史,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還存在著不帶多少火焦氣的一角。正是在這一角中,一顆敏感的靈魂,一種精緻的生態,風韻永存。我並不瞭解她,但敢於斷定,這些天她的靈魂飄浮太空的時候,第一站必定是上海。上海人應該抬起頭來,迎送她。”我邊說邊聽著電話那頭操作電腦的聲音,說完又聽編輯小姐複誦了一遍。

結束通話電話後我想,上海人也許會覺得她死得悽楚,其實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擇和設定的,她的辭世方式,包括她的衣著姿態。她甚至會嘴角露笑,幽默地設想著拖延幾日而終被發現時,朋友們和讀者們的神情。她把一切都想過了,冥冥之中又有什麼力量在幫助她,使她把這個儀式擇定在秋天,又把尾聲伸延到中秋節前夕。“我欲乘風歸去”,這或許是她最終吟誦的詩句?就像黃宗江先生介紹的那位女詩人一樣,自認為是從童話般的小木屋飄浮到永恆的太空去了。

與她們相比,真正可憐的倒是文壇上那種浮淺的得意、瑣碎的企盼、無聊的激憤、頹喪的失落。可憐的人們一定還在倒過來可憐她們,在茶餘飯後討論著她們本該如何來改變這種可憐。也許,建議之一,是她們早就應該回歸文壇,有一個喜氣盈盈的晚年。但是,我們的老太太極有主見,不聽這些。她們雖然衰疲卻仍然高雅,心中只有兩個點:要麼小木屋,要麼太空。其它地方,她們可以隨意看看,卻不會停駐。

此間情景,很像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老漁夫,要麼小木屋,要麼大海,其它場所與他無緣。

老太太的小木屋空了,不必在別處尋找,她們只會去了太空。

正這麼想著,天卻驟然涼了下來,月亮也從濁黃變成冷白,不知名的秋蟲長叫一聲,像個秋天了。

——《霜冷長河》

沈從文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落了一點小雨,天上灰濛濛的,這個中秋的晚上,在×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義。

一切皆有點朦朧,一切皆顯得寂寞。

街道牆角的轉折處,城市裡每人的心中,似乎皆為這點雨弄得模糊暗淡,毫無生氣。

城中各處商人鋪子裡,仍然有稀稀疏疏的鑼鼓聲音,人家院落裡有斷續鞭炮聲音,臨河樓上有簫笛聲音,每一家也皆有笑語聲音。這些聲音在細雨寒風裡混合成一片,帶著憂鬱的節日情調,飄颺到一個圍牆附近時,已微弱無力,模模糊糊,不能辨別它來處方向了。

雨還在落。因為圍牆附近地方的寂靜,雨儼然較大了一些。

圍牆內就是被×城人長遠以來稱為“花園”的牢獄。往些年分地方還保留了一種習慣,把活人放在一個木籠裡站死示眾時,花園門前曾經安置過八個木籠。看被站死人有一個雅緻的稱號,名為“觀花”。站籠本身也似乎是一個花瓶,因此×城人就叫這地方為“花園”。現在這花園多年來已經有名無實,捉來的鄉下人,要殺的,多數剝了衣服很瀟灑方便的牽到城外去砍頭,木籠因為無用,早已不知去向,故地方雖仍然稱為花園,漸漸的也無人明白這稱呼的意義了。

花園裡容納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關雞一樣,把他們混合的關在一處。這些從各個鄉村各種案件裡捕捉來的愚蠢東西,多數是那麼老實,那麼瘦弱,糊里糊塗的到了這個地方,擁擠在一處打發著命裡註定的每個日子。有些等候家中的罰款,有些等候衙門的死刑宣佈,在等候中,人還是什麼也不明白,只看到日影上牆,黃昏後黑暗如何佔領屋角,吃一點粗糙囚糧,遇鬧監時就拉出來,各趴伏到粗石板的廊道上,卸下了褲子,露出一個骯髒的屁股,挨那麼二十三十板子。打完了,爬起來向座上那一個鬍子磕一個頭,算是謝恩,仍然又回到原來地方去等候。

牢裡先是將整個院落分成四部,各處用大木柱作成的柵欄隔開。白日裡犯人可以各處走動,到了晚上,典獄官進牢收封點名時,犯人排成一隊站好,典獄官拿了厚厚的一本點名冊,禁卒肩上搭了若干副分量不等的腳鐐手梏,重要的,到時把人加上鐐梏,再把鐵鎖鎖定到木柵欄柱旁一個可以上下移動的鐵環上,其餘則各自歸號向預定的草裡一滾,事情就已完畢,典獄官同禁卒便走去了。此後就是老犯來處置新犯,用各樣刑罰敲詐錢財的時候了。這種風氣原是多年以來就養成了的。到後來,忽然有一天,許多鄉下人在典獄官進監以後,把典獄官捆著重重的毆打了一頓,逃跑了一些犯人。因此一來,這獄裡就有了一種改革。院中重新在各處用鐵條隔開,把院中天井留出了一段空地,每日除了早上點名出恭時,各犯人能到院中一次以外,其餘時節所有犯人皆各在自己所定下的號內住下,互相分隔起來。院中空地留為典獄官進監點名收號來去的道路,從此典獄官危險也少了。新的改革產生一種新的秩序,鐵條門作好後,犯人們皆重新按名編號,重新按名發給囚糧,另外也用了一種新的規矩,就是出了一點小事時,按名加以鞭打。因為新的管獄方法不同了一點,管獄員半夜裡還可以來獄中巡視,老犯的私自行刑事情也隨同過去制度消滅了。

新獄規初初實行時,每一個犯人在每天早上皆應在甬道上排隊點名,再魚貫而行依次到那個毛房去出恭,再各歸各號。大多數犯人是鄉下農民,不習慣這件事,因此到時總大家擠著推著,互相望著同伴微笑,有鐐梏的且得臨時把它解開,所以覺得非常新奇有趣。到後久一點,也就十分習慣自然了。

這獄中也如同別的地方別的監獄一樣,放了一批,殺了一批,隨即又會加上一批新來的人。大家毫無作為的被關閉到這一個地方,每日除了經過特許的老犯,可以打點草鞋以外,其餘人什麼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陽光推移,明暗交替打發掉每一個飄然而來倏然而逝其長無盡的日子。

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運作為這無妄之災的註釋。什麼人被帶去過堂了,什麼人被打了,什麼人釋放了,什麼人恭喜發財牽去殺頭了,別的人皆似乎並不十分關心,看得極其自然。

每天有新來的人,這種人一看就可以明白,照例衣服乾淨一點,神氣顯得慌張焦灼,一聽到提人時就手足無措,白天無事,日子太長,就坐到自己草荐上,低下頭一句話不說,想念家中那些親人同所有的六畜什物,想到什麼難受起來時,就幽幽的哭著,聽人說到提去的什麼人要殺頭時,臉兒嚇得焦黃,全身發抖,且走過去攀了鐵條痴痴的望著。坐牢獄稍久一點,人就變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沒有這種神經敏銳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權利,雖因為制度的改革,完全失去,可是到底因為是老犯,在獄裡買酒買肉,生活得還是從從容容。

獄裡發生什麼小爭持時,執行調解的也總是這一類人。

老犯同城市中的犯人,常常酗酒鬧事,互相毆打,每到這種事件發生時,新來的鄉下犯人,多嚇怕得極其厲害,各自遠遠的靠牆根躺著,盼望莫誤打到身邊來。結果則獄吏進來,問訊是誰吵鬧,照例吵鬧的不肯說出,不吵鬧的誰也不敢說出,於是獄吏的鞭子,在每人身上抽一兩下,算是大家應得的待遇。

因為過節的習慣,在×城還好好的存在,故在這種地方,犯人們也照例得到了些過節的好處。各人把那從上面發下來的一片肥肉,放在糙米飯糰上,囫圇吃下後,各人皆望到天空的黃昏雨景,聽到遠處的各種市聲,等候獄官來收封點名。

——《節日》

遲子建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端午節之後的大節日,當屬中秋節了。中秋節是一定要吃月餅的。那時商店賣的月餅只有一種,餡是用青紅絲、花生仁、核桃仁以及白糖調和而成的,類似於現在的五仁月餅,非常甜膩。我小的時候蟲牙多,所以記得有兩次八月十五吃月餅時,吃得牙痛,大家賞月時,我卻疼得嗚嗚直哭。爸爸會抱起我,讓我從月亮裡看那個偷吃了長生不老藥而飛入月宮的嫦娥,可我那雙朦朧的淚眼看到的只是一團白花花的東西。月光和我的淚花融合在一起了。在這一天,小孩子們愛唱一首歌謠:蛤蟆蛤蟆氣臌,氣到八月十五,殺豬,宰羊,氣得蛤蟆直哭。

蛤蟆的哭聲我沒聽到,倒是聽見了自己牙痛的哭聲。所以我覺得自己就是歌謠中那隻可憐的蛤蟆,因牙痛而不敢碰中秋餐桌上豐盛的菜餚。

中秋一過,天就涼了,樹葉黃了,秋風把黃葉吹得滿天飛。

——《北方的鹽》

在我眼裡,中秋節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駿馬,它落腳到草原上,才有神韻。我彷彿已經被它飄逸的鬃毛給拂著臉了,滿心的激動。

——《起舞》

張愛玲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

——《金鎖記》

蕭紅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記得青野送來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沒得吃月餅。小屋寂寞的,我讀著詩篇,自己過箇中秋節。

我想到這裡,我不願再想,望著四面清冷的壁,望著窗外的天。我側倒在床上,看一本書,一頁,兩頁,許多頁,不願看。那麼我聽著桌子上的表,看著瓶裡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嗎?帶著楓葉進城來,在床沿大家默坐著。楓葉插在瓶裡,放在桌上,後來楓葉幹了坐在院心。常常有東西落在頭上,啊,小圓棗滾在牆根外。棗樹的命運漸漸完結著。晨間學校打鐘了,正是上學的時候,梗媽穿起棉襖打著嚏噴在掃偎在牆根哭泣的落葉。我也打著嚏噴。梗媽捏了我的衣裳說:“九月時節穿單衣服,怕是害涼。”

董從他房裡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經過陰涼的街道走進校門。在課室裡可望到窗外黃葉的芭蕉。同學們一個跟著一個地向我問:“你真耐冷,還穿單衣。”

“你的臉為什麼紫色呢?”

“倒是關外人……”

她們說著,拿女人專有的眼神閃視。

到晚間,嚏噴打得越多,頭痛,兩天不到校。上了幾天課,又是兩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氣緊逼著我,好像秋風逼著黃葉樣,新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顫。開了門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瞭,結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結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著董哥,等得太陽偏西,董哥偏不回來。向梗媽借十個大銅板,於是吃燒餅和油條。

青野踏著白雪進城來,坐在椅間,他問:“綠葉怎麼不起呢?”

梗媽說:“一天沒起,沒上學,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學生服,他搖搖頭,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過來他站在床邊又問:“頭痛不?”把手放在我頭上試熱。

說完話他去了,可是太陽快落時,他又迴轉來。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兩元錢放在梗媽手裡,一會就是門外送煤的小車子譁鈴的響,又一會小煤爐在地心紅著。同時,青野的被子進了當鋪,從那夜起,他的被子沒有了,蓋著褥子睡。

這已往的事,在夢裡關不住了。

門響,我知道是三郎回來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夢中。可是他在叫我:“起來吧,悄悄,我們到朋友家去吃月餅。”

他的聲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連買米的錢都沒有,所以起來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餅。人囂著,經過菜市,也經過睡在路側的殭屍,酒醉得暈暈的,走回家來,兩人就睡在清涼的夜裡。

三年過去了,現在我認識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樣窮困,使我記起三年前的中秋節來。

(署名玲玲,刊於1933年10月29日長春《大同報》週刊《夜哨》第11期)

魯迅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壬子日記[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

陰曆中秋也。下午錢稻孫來。收二十日《民興日報》一分。晚銘伯、季巿招飲,談至十時返室,見圓月寒光皎然,如故鄉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餅祀之不。

癸丑日記[一九一三年]九月十五日

晨關來卿先生來。上午總長汪大燮到部,往見之。下午得二弟信,八日發。蔡谷卿以電話來要晚餐,遂至其寓,同坐者為其家屬及王惕如、倪漢章。飯畢欲歸無車,乃同王惕如步至宣武門外,始呼得之。途次小雨,比到大雨。今日是舊中秋夜也,遂亦無月。

甲寅日記[一九一四年]十月四日

雨。星期,又舊曆中秋也,休息。午後閱《華嚴經》竟。下午霽。許季上來。許季上貽烹鶩一器。晚服規那丸二粒。

乙卯日記[一九一五年]九月二十三日

曇,風。舊曆中秋也,休假。下午許銘伯先生來看《永慕園叢書》。晚季巿致鶩一器,與工四百文。夜月出。

丙辰日記[一九一六年]九月十二日

晴。舊曆中秋,休息。上午得二弟信,八日發。午前童萱甫來。午後同三弟出遊,遇張協和,俱至青雲閣飲茗,坐良久,從留黎廠歸。晚又通往銘伯先生寓飯。

丁巳日記[一九一七年]九月三十日

晴。星期休息。上午杜海生來。季巿來。潘啟莘來。下午得封德三信,廿三日申發。洙鄰兄來。朱蓬仙、錢玄同來。張協和來。舊中秋也,烹鶩沽酒作夕食,玄同飯後去。月色極佳。銘伯、季巿各致餚二品。

戊午日記[一九一八年]九月十九日

晴,風。陰曆中秋,休假。午後洙鄰兄來。下午小雨即晴。劉半農來。許季上來。晚銘伯先生送食物二器。

己未日記[一九一九年]十月八日

晴。舊曆中秋,休假。上午孫伏園來。晚銘伯先生送餚二品。夜得李遐卿信。

日記第九[一九二〇年]九月二十六日

晴。星期,又舊曆中秋,休息。晚微雨。無事。

日記第十[一九二一年]九月十六日

曇。舊曆中秋,休息。下午程叔文來。夜雨。

日記十一[一九二二年]

日記十二[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晴。秋節休假。午後李茂如來言屋事。往四牌樓買月餅三合,又阿思匹林餅一筒。夜服三粒取汗。

日記十三[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三日

曇。舊曆中秋,休假。上午得朱可民信,八日發。李若云為送李慎齋所帶領奉泉百十五文來,若雲名維慶,慎齋子。午後晴,夜小雨。

日記十四[一九二五年]十月二日

晴。舊曆中秋。下午曙天、衣萍、品青、小峰及其夫人來。夜有麟來。

日記十五[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晴。朱鏡宙約在東園午餐,午前與臤士、伏園同往,坐中又有黃莫京、周醒南即其他五人未詢其名。舊曆中秋也,有月。語堂送月餅一筐予住在國學院中人,並投子六枚多寡以博取之。

日記十六[一九二七年]九月十日

舊曆中秋。晴。下午陳延進來,贈以照相一枚。夜纂《唐宋傳奇集》略具,作序例訖。

日記十七[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晴。下午望道來。得鍾青航信。往內山書店。

日記十八[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七日

曇。午得有麟信。中秋也,午及夜皆添餚飲酒。

日記十九[一九三〇年]十月六日

晴。上午同廣平攜海嬰往石井醫院診。董紹明、蔡詠裳來。是日為舊曆中秋,煮一鴨及火腿,治面邀平甫、雪峰及其夫人於夜間同食。

日記二十[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六日

晴。午後往內山書店,得嘉吉君所贈浮世繪復刻本一帖四枚,又買《理論芸術學概論》一本,三元五角。得山本夫人留詩一枚。增田君之女周晬,以前年內山君贈海嬰之駝毛毯一枚贈之。傳是舊曆中秋也,月色甚佳,遂同廣平訪蘊如及三弟,談至十一時而歸。

——魯迅“中秋日記”系列(1912——1931)

曹寇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南方的中秋,丹桂是否飄香?得看年份。多數時候,天依然熱,不但聞不到桂花香,夜色或月色下仍時有某個衛生死角里蒸騰而出的臭味拂面而來——尤其是我住的這樣的老小區。所以說,中秋如果沒有涼颼颼的天氣和桂花趕來湊熱鬧,確實不太像樣子,很不“經典”。這些年中秋給我的印象,就是吃完晚飯瞥見家裡有一兩盒別人送的月餅,仍然穿著大褲衩光著膀子的我幾乎從不拿正眼瞧它們,更不會想起來吃。在我沒動它們之前,母親當然也不會動。大概要到天徹底冷下來,後者才會基於月餅是否放壞了的疑問開啟包裝,並嘗試著用她的半嘴假牙咬上一口。大概與天冷有關,此時的月餅很硬。

在“經典”中,中秋可不是這個樣子。《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就邀請賈雨村到自己家過中秋,年少氣盛自認為懷才不遇的賈雨村還吟出了“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這樣的俗句(也委實不知此人之俗怎會獲得甄士隱的青睞)。甄士隱乃小康之家,或謂中產階級。有庭院、妻女、童僕、丫鬟和老婆子。當時的市容也挺壯觀:“家家簫管,戶戶笙歌”。這應該誇張了,但濃重過節的氣氛還是可見的。那麼二人舉杯對飲的美味佳餚到底有哪些?我注意到1987版的電視劇中,桌子上赫赫放著一盤大閘蟹(其他黑乎乎的且不深究)。這確實表明,明月、美酒、大閘蟹以及作為嗅覺背景的桂花乃至菊花,才是中秋標配。人是峨冠博帶的(怎能允許大褲衩和光膀子),而且一切的一切都須置於庭院之間,這樣才便於月朗星稀,樹木掩映,光影搖曳。

我不知道別人家的中秋是怎麼過的,也沒有賈雨村的福氣受到過邀請。

我的中秋竟然如此簡陋,其原因是什麼呢?

我想大概有幾點:1、中秋是團圓之日,我除了老母,沒有可團圓之人,簡言之,人口不夠;2、中秋是賞月之時,但霧霾和城市燈光,並不能提供一輪明月,或曰,視線不濟;3、中秋需要大量的動植物(蟹、菊、桂)參與,可它們還沒上市,可謂,古今有異。另外,即便我們擁有一座奢侈的庭院,我們也可能沒法享受到涼意,不知露水的沉重。拿南京來說,如果林黛玉和史湘雲在玄武湖邊漫步,湖岸的彩色燈光會不會晃花她們的眼就不說了,那些不斷經過你身邊的人,那些穿著運動裝跑步的年輕人,那些懷揣收音機暴走的老年人……大概也沒法讓她們脫口而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的句子吧。

我的意思或許是想表明,中秋這樣的傳統節日確實是屬於傳統的,與當代基本無關。如果我們的傳統早已斷裂,這些節日必然呈現出簡陋和疲憊。儀式感,以及某種古典審美意識,存在於我們的傳統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的簡陋也不是沒有“道理”。

——《以“紅樓夢”為例》

北島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中秋節

含果核的情人

許願,互相愉悅

直到從水下

潛望父母的嬰兒

誕生

那不速之客敲我的

門,帶著深入

事物內部的決心

余光中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中秋快樂

中秋

一刀向人間,剖開了月餅

一刀向時間,等分了晝夜

為什麼圓晶晶的中秋月

要一刀揮成了殘月?

刀鋒過處,落在我們兩旁

中間是南海千年的風浪

寂寞是我的白晝驚短

悠悠是苦你的夜長

去年是圓月的光輝一床

共看嬋娟今夕在兩岸

料我像晝會漸漸地消瘦

你像夜會漸漸豐滿

從此夜長,夢恐怕會加多

單枕是夢的起站和終站

該你凌波而偏偏東來呢

或是我乘風去西南

一輪神光開萬戶的私鏡

姮娥是一切情人的投影

且將你的,用海雲遮住

讓我夜深後來翻尋

整理、編輯 徹狗徹尾

圖 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