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長卿《長沙過賈誼宅》：長於煉飾又無雕琢痕跡，屬山水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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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長卿是馳名中唐前期詩壇的詩人，以他為代表的中唐前期山水詩，繼承發展了盛唐時期王維、孟浩然山水詩的傳統，在思想內容和藝術手法上都有新的特色，給唐代山水詩增添了新的色彩。

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的盛唐山水田園詩是政治比較開明、社會經濟比較發達的盛平社會的產物，以蕭散，閒適的詩風表現詩人們安閒輕適的感情。而中唐前期的山水詩是在安史之亂後的社會環境中產生的。當時，安史之亂雖然平定下來，但是封建統治者加重了對人民的剝削，各大藩鎮割據一方，與中央朝廷相對抗，再加上農民的起義，軍隊譁變，社會仍在動盪之中。

這樣的時代範圍使唐代山水詩發生了變化，中唐前期的山水詩一方面保持了王維、孟浩然的風格，在秀麗的景物中抒發亂中取靜的暫時安逸之情，一方面在描述山水風光的同時，傾瀉出詩人感世傷已的強烈情感，而不只是抒發流連於山水田園的隱逸心情。這樣，象王維、孟浩然那種蘊藉風流風格的山水詩少了，從而在唐代山水詩中加入了一種嚴峻、清肅的格調。劉長卿的《長沙過賈誼宅》就是中唐前期山水詩這種詩風的代表作品。

劉長卿（公元七O九年約公元七八口年），字文房，河間（今河北省河間縣）人，開元二十一年進土，曾任監察御史、蘇州長州尉、轉運使判官。他為人正直，剛而犯上，多忤權貴，因此被人誣陷下獄，兩遭貶謫，終隨州刺史，後人也稱他“劉隨州”。劉長卿雖然身歷開元天寶期間，卻享名於中唐前期詩壇。他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時代，他的有些詩反映了當時安史之亂剛剛結束、社會破散不堪的現實，如《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他寫山水隱逸生活的詩，在用意和遣詞上都有自己的特色，如《碧澗別墅喜皇甫待御相訪》等。在藝術上，他擅長五言律詩，自稱“五言長城”，以五律自負。他的詩氣韻流暢，音調諧美，清雅洗煉，接近王孟一派。由於他曾遭讒被貶，胸懷不平之意，所以在他詩中也不乏激憤之詞，其中，抒發他貶謫飄流感慨的《長沙過賈誼宅》在中唐前期山水詩中很有代表性。

詩是這樣的：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長沙過賈誼宅》這首詩是肅宗至德三年（公元七五八年）劉長卿由蘇州長州尉貶潘州（今廣東茂名市）南巴尉時，路過長沙賈誼宅所作劉長卿跟賈誼一樣，都是遭讒被貶到南方去的，因此，他對歷史人物賈誼居住過的地方自然感慨萬千。

詩的首聯寫道：“三年謫宧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謫宧，指官吏被貶職流放。棲遲，就是居留楚客，指賈誼，也包括劉長卿自己以及別的到過長沙的遊人，長沙在古代楚國境內。這兩句說：賈誼啊，你在長沙雖然只居住三年，但你懷才不遇的悲憤是萬古長存的，後代人永遠同情你，我這個貶謫遠方的人也成為和你一樣的楚客，當然也為你感到悲哀。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楚客”這個名詞含有特殊的意義，特指平生不遇，被貶到荒涼的南方楚地的遊人，劉長卿在他的詩中也屢以“楚客”自稱。這樣，古人賈誼和詩人自己在遭遇上得到一致。

下聯描寫景物時，二者的感情便達到共鳴的境地：“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賈誼在長沙時，有鴞鳥飛入他的居室，賈誼以為不祥，作《鳥賦》，抒發傷恨的情懷，其中有“庚子日斜兮，鵬集予舍”，“野鳥入室兮，主人歸去”的句子。劉長卿的這兩句詩在寫景中融入賈誼《鳥賦》的詞語和意境，其中的“人去後”、“日斜時”暗用《鳥賦》裡的字面，是用事，但又兼抒懷古之意，見出詩人的藝術功力。

寂靜的寒林中空無一人，只有將落的夕陽斜掛在樹梢，只有叢生的秋草在詩人沉重的腳步下刷刷作響，賈誼已經作古，而今天也無知己，只有那斜日下蕭瑟寂寞的舊宅呈現在我面前，這怎能不使人油然生起淒涼之情？幾百年前的古人賈誼在這裡憂鬱索居、懷恨作賦，今天我劉長卿也被貶南方，見到此景，何嘗不欷欲絕呢？在這裡，詩人的感情在空間和時間上都與古人達到了統一，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下面詩人憤然寫道：“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漢文，指漢文帝。湘水，屈原自沉汨羅江，江通湘水，所以賈誼貶到長沙時，曾在湘水作賦憑弔屈原。這一聯說：漢文帝雖然有明主之稱，但他也始終不能重用你賈誼，還把你貶在長沙。你渡湘水作賦吊屈原，抒發心中孤憤，可見湘水無情，怎能知道你的感傷與苦衷，世人又誰能瞭解你的憂愁與憤懣？詩人用設問的方式，把他對古人賈誼的同情突出地表達出來。

在這兩句詩中，詩人接觸到古代封建社會中的一個普遍問題，就是才學之士不得重用，正直之臣屢遭貶斥，他們漂流遠州，不遇知己，只能借懷古、寫物以抒發心中的難言之苦。因此，“湘水無情吊豈知”一句，含有著對這種不合理現象深深的不滿。言外之意，是說歷史上多少人被貶謫遠方，誰能改變得了這種現象？

最後一聯，詩人感嘆道：“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搖落”一詞，表達出一種深秋草木凋謝，風景悽愴的意境宋玉在《九辯》中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搖落而變衰”。君，在這裡指賈誼，也是劉長卿的自況，他在這次被貶時寫的《新年作》詩中即以賈誼自比：“已似長沙傅，從今又幾年？”

《長沙過賈誼宅》最後一聯說：身居在這秋氣肅殺的楚地，那山嶽、那江水真令人感到悲傷。你賈誼因為什麼緣故到了這荒涼的天涯？我又因為什麼來到這遙遠的地方？詩人明知賈誼和自己是因為遭讒貶謫到此的，但又故作設問，曲折地寫出憐惜之情。清人沈德潛對這句詩有很好的評論：“誼之遷謫，本因被讒，今云何事而來，含情不盡”。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也說：“收以自己託意，亦全是言外有作詩人、過宅人在。”這確實是很好的理解。至此，全詩的感情達到了高潮，吐出詩人心中對賈誼的深切愛憐和對自己不遇的極度悲憤，發出了對正直之士總被貶斥這一社會現象的質問。

總之，《長沙過賈誼宅》這首詩託古喻今，寓情於景，把懷古、傷今與感已融為一體，我們分不清詠歎的是賈誼還是詩人本身，很好地表達了封建社會一個正直之士對不合理的社會現象的不平和悲嘆。特別在藝術上，用嚴格的律詩寫景抒情，寫得極渾成深厚，既精綺縝密，又惋曲深沉，頗有杜甫律詩的風度，集中體現了劉長卿詩歌那種長於煉飾而又沒有雕琢痕跡的詩風，不愧為中唐山水詩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