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寶玉的思想變化,看紅樓夢裡的入世與出世

《紅樓夢》書“大旨談情”,作者說“因情孽而繕此一書”,欲 “將兒女真情發洩一二”。

起因是石頭因為“凡心日熾”,逐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雖然投身到“詩禮簪纓之族,溫柔富貴之鄉”,最後“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於是有了這一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

一、跳脫紅塵豈非易

《甲戌本凡例》開篇自述: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

當“寶玉”歷完劫,迴歸到石頭,他忘不了前世這段經歷,因而他寫下了“石頭記”,空空道人閱後竟然“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宋釋祖欽有詩云:“惟道是從,惟心是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夢幻了了,來去匆匆。水中之月,樹上之風。作如是觀,無塞不通”。又“情塵未脫,有眼如盲”。

石頭脫離了情塵,但是他放不下閨閣中的歷歷之人——《金陵十二釵》,所以他為她們昭傳——《風月寶鑑》。空空道人雖然不入情塵,卻因了《石頭記》的故事,將自己詡為“情僧”,書名也易為《情僧傳》。

插一段文字,明代中後期文學作品中,佛道通常是融合的。一方面和當時的風氣有關,比如龍門第八代宗師伍沖虛(1574-1644),習全真派功法,同時也參禪學,曾著《仙佛合宗》,其師曹還陽有“仙佛合宗全旨”傳給他。

明代文學家戲曲家兼養生專家高濂(1573-1620),其傳奇《玉簪記》,道姑陳妙常卻口呼“阿彌陀佛”。 《紅樓夢》中的佛道混為一談也正是時代特性的體現。雖然滿清後來成為帝國的統治者,但文化是一脈相傳下來的,馬背民族依然延續的是漢民族的文化。何況短短的百年之內遺民文化尚存。

二、似證非證《莊子因》

賈寶玉真的悟空了嗎?第七十七回“寶玉至終一直全作如是想,所以始於情終於悟者,既能終於悟而止,則情不得濫漫而涉於淫佚之事矣。”悟是悟了,但是他們都放不下!真正的悟空,是一切“了了”,是 “不立文字”,是“拈花一笑”的“不語”。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蒙雙行夾批:寶玉悟禪亦由情,讀書亦由情,讀《莊》亦由情]。可笑。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庚辰雙行夾批:自悟則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猶未正覺大悟也]。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寶玉為《莊子》做續,自以為開悟,卻被黛玉一句話便問住了,大家便笑他:“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雲:“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寶釵告訴他,此偈和“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異曲同工,“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原來真正的了悟,是再不著痕跡。

從這段中,可見黛玉也不是完全的迎合寶玉。在大家都勸寶玉要以仕途經濟為重時,寶玉當著大家的面曾誇黛玉說她從不說這些“混賬話”,他把黛玉視為自己的靈魂知己,就是因為黛玉和他的認知是同頻的。

寶釵因一出《山門。寄生草》挑起了寶玉的出離之心,黛玉卻用自己的智慧將他挽了回來。也可見寶玉的“悟”並非真悟——黛玉是知道的,所以她的話戳中了他的要點,他也認識到自己還沒到那個境界,他還丟不開,契機未到。

《晉書·王衍傳》中借王衍之口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正是闡述了情感的三個境界:最高境界就是像太上那樣的聖人可以做到不為情牽,而那些處在最下層的人,涉及不到情,也根本談不上情,正是我們中間這一類人,才會情有所鍾。

終究,連“自色悟空”的空空道人都還不是聖人,更何況這些凡胎肉體!

三、情到痴處出塵網

第三十二回庚辰批:前明顯祖湯先生有《懷人》詩一截,堪合此回,故錄之以待知音。曰: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道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

這也是明確指出了批語時間,此時已是清朝定鼎。但是可以肯定的說,前明湯顯祖的作品《牡丹亭》,對《紅樓夢》一書的影響非同一般,首先《紅樓夢》應該也是借鑑了這種 “夢與情”交融的寫法。

林黛玉素習不大留心戲曲,但是聽到“皂羅袍”後卻是“心動神搖,心痛神痴”,同時文中寫《離魂》一折伏黛玉之死。我倒是常做痴想,杜麗娘雖然有“離魂”,可是她還有之後的“回生”,還有和心愛之人的美好的團圓結局,林黛玉離魂之後,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回生”之日呢?

“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歷劫前他是石頭,幻化到賈家,他是寶玉出生時所銜的那塊“通靈玉”,也是他的“命根子”。寶玉之名莫若說更像是“保玉”者,玉丟了他也如丟了魂魄一般。

脂批說日後觀情榜,林黛玉是情情,而寶玉是情不情。情情,即為有情而情,情不情,卻是對任何事物皆有情,即便對他無情的人事。寶釵戲謔他這個“富貴閒人”是“無事忙”,脂批“寶玉是多事所誤。多事者,情之事也,非世事也。多情曰多事”。

第三十五回,借了下人之口說:“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裡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這種痴和呆,也只有情多之人才能如此,是天分中的一段“情痴”。

這樣的有情之人,最後的結局——他自己多次提到要去做和尚,再不然就是化成灰,化成煙……

第三十六回,寶玉對襲人說:“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託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他是如此的悲觀。是因為他的穎慧至極,他預感到了大廈的將傾?書中的深意,有蒙側批:“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深意味,豈能持告君”。

也是在這一章裡,他悟了:“昨夜說你們的眼淚單葬我,這就錯了。我竟不能全得了。從此後只是各人各得眼淚罷了。”

他原以為,他就是世人的中心,至少整個賈府,大家都是圍著他轉的,但是從齡官那兒,他才知道,那些女孩兒眼裡——不唯只有他賈寶玉……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

寶玉的結局,第一回就已經明示了,幻形人世的“寶玉”最終被打回成“石頭”的原型,他銘記下了這段歷史: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做奇傳。

脂批“又知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彩筆輝光若轉環,情心魔態幾千般。濃淡兼深淺,活現痴人戀戀間”(蒙批)。而此“情”,卻直叫旁人慾罷不能,於是有了吳玉峰的題曰《紅樓夢》,有了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鑑》,有了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的《金陵十二釵》,再到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還有幾百年後依然樂此不疲探索於《紅樓夢》迷津中的我們!

作者:輕颺,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