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水滸傳》一書妙就妙在作者既有自己的立場又給整部書以開闊的解讀空間,讓讀者自行去體會理解,哪怕是得出相反的結論,作者也似乎“笑而不語”。

比如梁山上的好漢,到底是英雄還是魔鬼,受招安到底是對還是錯,諸如此類話題,至今人們爭論不休。包括《水滸傳》一書的書名,依然呈現這種開放解讀的態勢,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甚至會有截然不同的觀點。

有種最粗淺的解釋,說“水滸”就是“水邊的故事”,這顯然太潦草了,一部大書書名是第一要務,要是這樣還不如直接叫“水邊故事”或者“梁山傳”得了。可以肯定的說,“水滸”一名是作者在用典,也就是掉書袋。古人行文用典是常態,一旦用典,便會帶有隱喻和象徵的微言大義。

那麼“水滸”一名的微言大義到底是什麼呢?歷來《水滸》之學者們大致兩種觀點:

(1)取典於《孟子》(明清兩代點評者多持此論)

(2)取典於《詩經》(由現代學者羅爾綱提出)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取自《孟子》

明清兩代《水滸傳》批評者如金聖嘆、袁無涯、李卓吾等人,都認為“水滸”一名取自《孟子》中的典故:伯夷和太公躲避紂王無道,逃到海邊,後終歸故土。

袁無涯點評:

“傳不言梁山,不言宋江,以非賊地,非賊人,故僅以“水滸”名之。滸,水涯也。虛其辭也。蓋明率土王臣,江非敢據有此泊也。其居海濱之思乎?”

——這是說此書不以“梁山”或者“宋江”做書名,是因為梁山和宋江都不是真正的“賊”,只有“水滸”一詞才可以最為恰當表達一個重要含義:

“梁山眾人有海濱之思”。

那麼何謂“海濱之思”?

這是《孟子》中的典故:伯夷和太公因為君主(紂王)不明,帶領部族避難,遠逃到海濱,最終因為有了英明賢主,願意迴歸故土。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袁無涯

在《孟子》中有這樣一段話:

“伯夷闢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闢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

這是說商紂王無道,為了遠避昏君和亂世,伯夷逃到了北海之濱居住;太公逃到了東海之濱居住。直到周文王西伯侯強盛起來,兩人才都歡呼著準備迴歸故土,因為他們知道文王是個樂於奉養長者、愛護人民的領袖。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伯夷

金聖嘆對此點評得更為詳細:

“此書既成,而命之曰《水滸》也。是一百八人者,為有其人乎?為無其人乎?試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於水滸也?為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設言一百八人,而又遠託之於水涯。吾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無其人,猶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豈真欲以宛子城、蓼兒窪者,為非復趙宋之所覆載乎哉!

吾讀《孟子》,至“伯夷避紂,居北海之濱”,“太公避紂,居東海之濱”二語,未嘗不嘆。紂雖不善,不可避也,海濱雖遠,猶紂地也。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於伯夷、太公居海避紂之志矣。大義滅絕,其何以訓?若一百八人而無其人也,則是為此書者之設言也。”

直接點出“水滸”之名出自《孟子》,小說作者虛構了一百零八人的故事,以此來表達對昏庸君主的不滿。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金聖嘆

金聖嘆和袁無涯均以《孟子》典為依據,對《水滸》一書主旨下了定論:

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不是背叛朝廷,而是因為君主不明暫時在一個地方避難,他們最終都會接受招安歸順朝廷。也就是說,他們認為《水滸》一書由書名可知,其主旨並非宣揚反叛,而是宣揚王道。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以前的“水滸傳”書名大多叫做《忠義水滸傳》

所謂“忠義水滸”可以這樣理解:“逃離到水邊,最終迴歸王權故土,以成忠義之道”。李卓吾評點評道:

“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夫忠義何以歸於水滸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滸之眾,何以一一皆忠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理也。”

——這是說,梁山眾人的內心還是忠於君主的,一旦國家施行德政,他們就會接受招安,這即是名《忠義水滸全傳》的意義。

在諸多點評者眼中,

“忠義”二字必須與“水滸”二字聯用才最恰當,所以古書更多的是名為《忠義水滸傳》

。今天也有學者考證,以前一些“水滸”刻本,書商寧可在書名中捨棄“水滸”二字都不會捨棄“忠義”二字,直接名為《忠義傳》。

由此可見,“忠義”二字在此書書名中的分量。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金聖嘆刪去了《忠義水滸傳》的“忠義”二字

金聖嘆認為本書既然名為“水滸”,就已經有了背棄君王的含義,即便再加上“忠義”二字也不可挽回,所以書名連“忠義”二字都不可加。他說:

“題其書曰《水滸》,惡之至,迸之至,不與同中國也。”

當然,我很是懷疑金聖嘆這麼做是“掛羊頭,賣狗肉”。他實際上很喜歡梁山反叛,而不希望他們招安,所以不但把後面梁山受招安的內容全部刪去,而且連書名中的“忠義”二字也刪掉了。

總之,金聖嘆是《水滸傳》書名不加“忠義”二字的始作俑者。

不管怎樣,可以看出以上金、袁、李三家觀點雖略有小異但基本立場是一致的,都認為《水滸》一名取義於《孟子》的“海濱之思”,書名的含義也即“水滸”一書的主旨意在強調“歸順賢明的王權”。

再者,即便是這些點評者無論出於真心還是假意,一再強調“水滸”一詞與《孟子》中的“忠義觀”的聯絡,但依然無法改變一點,《孟子》中提到的那個君主是紂王,紂王,終究是一位亡國之君。

取自《詩經》

現在一個很流行的觀點:認為《水滸傳》之名取義於《詩經·大雅·綿》“率西水滸,至於岐下”,實際上這出自於今人學者羅爾綱。

《水滸傳》可不是“水邊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智慧的書名

羅爾綱

據羅爾綱自述,他在1944年養病期間讀《詩經》時偶然有了這個觀點。後經多年補充完善,他在1983年3月《文史》第15輯上發表《水滸真義考》,提出這個觀點。

《詩經·大雅·綿》有詩句: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這是講周朝先祖亶父,為躲避狄國侵擾,帶領部落讀過漆、沮兩水,來到岐山腳下,同妻子姜女一起帶領人民建立一個新家園。

亶父,是周朝的開國始祖,他在岐山腳下另建家園開基立業,一方面是躲避外族入侵,另一方面更是為了不再受殷商的管轄約束,從此開始了削弱殷商壯大周國的歷程。他的後代文王、武王終於消滅商紂,自己當上天子,建立周朝。

羅爾綱認為《水滸》書名即是引用“亶父途經水濱,建立新家園”的典故,是作者羅貫中意欲表明“梁山與宋皇朝對立,要建立新政權“的思想,也正由此反映了羅貫中“有志圖王”。

羅爾綱從這個觀點出發,進而認為《水滸傳》後面的二十九回半敘述梁山被招安的內容都是其他人續寫的,因為前後的主題思想完全不一樣,後人將兩段勉強拼湊合二為一形成了百回本的《水滸》。

取典出處不同,旨趣迥異

可以看出“水滸”一名,古代點評者均認為出自《孟子》是指“避難之地”,而今人羅爾綱以為出自《詩經》,是指“獨立王國”。二者旨趣截然不同。

仔細想來,難道熟讀經典如數家珍的古人難道就沒想到《詩經》中也有“水滸”這個典故嗎?

肯定是想到了的。但古時候的評點者們誰敢說啊。如果認為《水滸傳》的書名取自《詩經》,就等於認可這部書是徹頭徹尾的“反書”,在封建王權時代點評“反書”那還得了。所以,大家全部“裝傻”,只提《孟子》,不提《詩經》。

這裡便展現出《水滸傳》開放式解讀空間的高明之處,一個書名,取典出處不同,性質竟然迥異。

筆者其實倒認為,《水滸》一書的書名之所以取得這麼“生僻”,其實就是故意取了兩部書都有的典故,讓讀者覺得此也行,彼也可;就是這麼模稜兩可,才見高明。

所有讀者,都可見仁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