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別的不行,一生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

文/褲衩、豆天蓬

看電視劇《喬家的兒女》,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張愛玲說過的一句話: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愛情如此,親情也差不多——只不過,親情即使已千瘡百孔,也依然有滲透在血脈中的力量,斬不斷、理還亂。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母親因難產早早去世,父親喬祖望整日混在牌桌上,對幾個孩子不聞不問,剛出生的小兒子也乾脆甩給了妻妹撫養。12歲的長子喬一成幾乎一夜長大,守著年幼的弟弟妹妹,和一個油滑無賴、不負責任的父親,開始了“長兄如父”的艱難生活。

一天深夜,妹妹三麗突發腸胃炎,喬一成獨自揹著她去醫院,看完病生活費已所剩無幾。他問父親要錢,卻被正在輸牌的父親沒好氣地吼了回去。忍無可忍的境地下,少年做了一件大膽的事——他去派出所,舉報父親賭博。

原著裡,喬一成在舉報前有一段心理描述:一個人要是沒命攤上好爹媽,再做了軟柿子,總有一天是要被人捏咕死的。

所以越往後看,人們就越明白為何弟弟妹妹會如此敬重他、愛他又怕他——

弟弟二強省下飯錢買了一件很貴的文化衫,正好班上頻頻失竊,被老師誤會成小偷。喬一成在弄清原委後,為了弟弟的清白和尊嚴,堅持要求老師在班上替他做澄清。

一個人在家的三麗,差點被喬祖望的牌友猥褻。喬祖望聞訊倒是第一時間提刀找對方理論,但到底還是收錢和解了。第二天,心有愧意的喬祖望帶著三麗去吃小籠包,小孩子不懂事,有好吃的就開心。可喬一成看得明白,一時心寒又憤怒,他對著喬祖望大喊“你不配做我們的爸爸”。最後,還是他,把猥褻妹妹的壞人告進監獄,判了三年。

這個原生家庭,是片會食人的沼澤,正常人不會留戀,只會想盡辦法跳出去。喬一成也想過無數次,他帶著一沓獎狀去找打算收養小妹四美的叔叔阿姨,希望他們能改為選擇收養自己。因為自己成績好,懂事能幹,也因為他想離開這個家,心無旁騖地好好讀書。

“我會爭氣,請求你們。”他說。

被委婉拒絕後,他失聲痛哭。不是因為被拒絕,而是因為心底的罪惡感。喬一成想: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自私得那麼心安理得,那麼無所顧忌,那麼厚顏無恥。

那也是喬一成第一次意識到:即使有這樣的父親,自己也可以成為和父親不一樣的人。

“我媽別的不行,一生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

《喬家的兒女》這部劇以及原著,是我一個好朋友推薦我看的。

我們平時在一起閒聊,她總是在吐槽她的母親。好些年的春節都是我們一起過,因為她實在不想回家。前段時間她看完《喬家的兒女》,便強烈推薦給我,“我就是女版喬一成”,她說。

自她父親離世後,母親彷彿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她的女兒。

那一年她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自己做飯自己洗衣,還要安慰終日消沉的母親,忍受她突然暴發的脾氣,以及常常語氣涼涼地說:要不是為了你,我也跟你爸去了。何必受這份活罪?

她那時候只想著好好讀書,那是唯一能讓母親開心的事。獎狀、獎盃、獎學金,堆在屋裡,換來親戚們的稱羨,也換來了母親愈發強烈的依賴。這種依賴最後變成了控制慾——我已經沒有了你爸爸,我不能再沒有你。

在旁人眼裡,她無疑是乖巧柔順的。從上大學選專業、畢業後找工作、買房子選樓層、裝修完了選傢俱,無論大小事宜,母親都會軟硬兼施地強迫她接受自己的選擇。不僅如此,作為年紀輕輕在北京小有所成的“優秀樣板”,她需要應對所有母親介紹來京的親戚朋友,盡好地主之誼——包括不限於安排景點觀光外加食宿、幫忙排隊掛專家號、暑假京城名校打卡陪遊。

年輕的時候,又忙又單純,母親讓她做什麼,她不假思索也就做了。如今早已結了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才逐漸回過一些味來。“我媽別的不行,這輩子就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她總結道,“前兩天和她影片,看見我挑染了幾縷粉色的頭髮,她當場就說我老臉裝嫩、瘋瘋癲癲,可是她自己都六十好幾了,也染著大黃毛呀!”

“我真的不懂,明明他們自己就是普通人,沒多講究,也不成功,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多規矩使勁要求我們?大到為人處事、小到穿衣打扮、甚至怎麼發朋友圈都要管?”

“我媽別的不行,一生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

母親對她造成的困擾,最後是她的丈夫解開的。

因為她太害怕任何事被母親知道以後,都會被點評並讓她按自己的意見改,她後來習慣了什麼事都獨自完成,儘量不讓人知道。

有次大冬天的清晨,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一個人去醫院外面排隊掛專家號,丈夫知道了急得跳腳。那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爭吵,最後以丈夫的哀求告終:你不要總覺得我想控制你。我為你做任何事,都是出於愛,而不是要你用服從來交換。我希望你活得輕鬆一點,不要時時繃著一根弦。

她曾經說,她對丈夫的愛裡,還有一份恩情——感謝遇見他,感謝他帶自己走出曾經覺得窒息的生活,重新獲得一個溫暖、放鬆、有人與你一起共同對抗風雨的“家”。

今年初,她的母親生了一場重病,因為是單親家庭,又是獨生子女,她只能暫時放棄工作,陪母親看病、住院直至好轉。她說,人越成長,越覺得愛與恨,其實很難算清。“有好幾迴夢見我媽突然走了,我醒過來怕得要命。我害怕失去她,她走了,我就真的沒有老家了。”

這個“老家”,存在於我們懵懂的記憶之中,藏著我們成長的痕跡,是我們一切人生的來處。

可惜,《喬家的兒女》裡,喬一成沒有我這位朋友幸運。

他的第一段婚姻,妻子也是一個原生家庭很糟糕的女孩,重男輕女,但她拒絕成為“扶弟魔”。她努力積極,充滿野心,她鼓勵喬一成一起出國,但最終只有她實現了。這是性格使然——喬一成始終牽掛弟弟妹妹,註定離不開、出不去。他們是一個命運的兩個版本。前妻在離開前對喬一成說的話,是對這個男人發自肺腑的理解與心疼:你要照顧好自己,為自己多考慮考慮。這事不自私、也不難,我會做給你看的。

無論何時,我們原生家庭裡的那些人、那些事,總會勾起生活裡大大小小的、瑣碎又深切的埋怨,甚至成為如今種種不如意的原因。就像《喬家的兒女》原著裡寫的那樣:

也不成功,

“我媽別的不行,一生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

相信每個人的周圍都會有一兩個喬一成。

他們大部分時候友善、溫和,不願意向外求助,將金錢看得很重,甚至讓旁人覺得有點“摳門”。但走近了看,他們可能並不是愛錢如命,只是更知道金錢的價值。

他們總是覺得全世界都需要他們負責,他們的生命是用來償還的。為父母、為兄弟、為姐妹、為孩子,稍為自己做個打算,別人還未說些什麼,他們早已在矛盾糾結中自我唾棄千千萬萬遍了。

他們大多數時候沉默、敏感,不顯山露水,似乎也沒什麼朋友。不是他們天生清高自傲,而是他們自帶一個“殼”,對所有略顯親近的關係都會本能地疏離。誠如喬一成在原著裡的自白:我為什麼要背個殼子?因為我生來是隻蝸牛,老天給的殼,不要也不行。

不止喬一成,你我也是一樣的。

都有從原生家庭帶來的烙印,清晰地刻在個性裡,時不時地提醒我們,從哪裡來——

有父母再婚又育,自小就自覺多餘,去哪兒都是寄人籬下的。長大了總是心心念念地想要一個房子,哪怕再小也是自己的窩,不用看誰的眼色,關起門來就是一個人的天堂。

有父母從小管教嚴苛,信奉挫折教育,成績已然拔尖,也從不誇獎從不鼓勵,活到四十歲的年紀,依然四處尋求認可,並且很容易被負面評價擾亂心神的。最可憐的是,真要是有人認真誇獎,他又不知道如何坦然接受。天生的自我懷疑、不自信,已經刻在了骨子裡。

有父母常年爭吵打鬧得不可開交,小小年紀已經學會淡定關門,自己學習完全不受干擾的。看上去心態早熟、懂得自我保護、自我成就,其實對愛情、婚姻怕得要命,寧可獨身一輩子,也堅決不想重複童年噩夢。

有父母雖然不睦但從不爭吵,只是互相冷暴力消耗生命的。成年後發現,自己不管是在大學期間的宿舍生活、工作以後的職場交際,還是戀愛結婚進入家庭關係,對待近距離的人,一旦產生摩擦,自己最擅長的竟然也是冷暴力,甚至一聲不吭消失。

還有,還有……

當然,比曾經的烙印,更令人心驚的,是當年的孩子長成了當年的父母。

“我媽別的不行,一生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

你的來路是你之所以成為你的原因,你的去路可能是另一個生命的起因,或許也是他或她命運的伏筆。

我們如何看待父母,我們如何解釋自己,決定了我們會如何對待孩子,以及我們所愛的人。

如果你的原生家庭也為你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傷疤,那麼,也許你可以嘗試著:

使勁要求我們?

所謂親人,就是生命中的痛苦,他們相互給予,又相互治癒。

1. 不必掩藏傷疤,也不必總是提醒自己這傷疤的來歷;

2. 不必逼著自己與往事和解——能夠和解的時候,自然就放下了。

3. 不要自暴自棄,過去決定不了未來。

4. 對自己好一點,不要總覺得自己不配。

5. 理解自己的缺點,但不要同情這個“缺點”,舔舐傷口不如盡力改正。

6. 不用總是羨慕或者嫉妒別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是大家都想讓自己看起來完美而已。

不到最後一刻,命運是看不見底的。來路清晰,卻去路不明。

只希望,每一個暫時不幸的人,都能堅信——人生,總歸是一出笑中帶淚的輕喜劇。

“我媽別的不行,一生專注點評我這不行那不行。”

插圖來自藝術家Andrea Uc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