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綻放在鄉野之上的文化奇葩——讀《言他:桐城往事》

一朵綻放在鄉野之上的文化奇葩——讀《言他:桐城往事》

《言他:桐城往事》

王顧左右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0年10月版

王顧左右,真名王聯合(以下簡稱王君),上世紀60年代末出生在安徽桐城塘橋的一個小村莊。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另有一個妹妹。他雖生於農村,長於農村,是農民的兒子,但又不能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的兒子。他的父親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高中生,畢業於我們家鄉人引以為自豪的桐城中學,在農村是個備受敬重的大知識分子。他父親那輩農村人能夠讀書,且能高中畢業,那一定生長在家道殷實、見識非凡之家。可在唯成分論的年代,即使你天賦異稟、學業卓越,大學夢也可能終成泡影。後來農村民辦教師(以下簡稱民師)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因出身非“根正苗紅”而被淘汰的高中生。我的初中數學老師,和王君的父親是同齡人,畢業於桐城中學, 當年高考成績達北大分數線,就是因為家庭成分是富農,在政審中被取消錄取資格,在農村當了一輩子的民師,王君的父親也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後,他父親陸續將自己的四個兒女都送進了大學。這在鄉下人眼裡絕對是個不小的事件,俗話說“他們家祖墳冒煙了”。這一事件引起的反響是巨大的,同村的人只能羨慕嫉妒恨。這樣說來,王君其實是在農村的知識分子家庭長大的。

家庭環境對人成長造成的影響是深遠的。首先,父親是中學教師,在課外閱讀方面,王君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王君是我的首屆學生,我們同為六十年代生人。那時候一個純粹的農民子女幾乎沒有課外閱讀:自家沒有藏書可讀,也不可能有條件訂閱課外讀物,甚至課本以外的文字都很少見到。我是在初二的時候才第一次接觸到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的。那是一本雜誌——《安徽文學》,裡面有祝興義的短篇小說《抱玉巖》。讀完故事,我內心震撼,深受感染,驚奇地發現文字組合起來講述故事、表達情感,原來可以那麼美!後來整個初高中階段我只讀過兩本小說,一本是《青春之歌》,另一本是《第二次握手》,兩本書都是頗費心力、百般周折才得到的。可王君在課外閱讀方面就比我幸運得多,我不知道他家裡有沒有藏書,但據說,他父親常常把學校裡訂的各種報刊雜誌借回家給自己的孩子們讀,王君是讀著《少年文藝》長大的。從這個角度看,做民師的父親為他提供了豐富的文學滋養。其次,他的父親是一個熱愛文學、學養豐厚的人。《言他:桐城往事》中“我的父親”,是一個為鄰居決斷重要事務、處理家庭糾紛的權威式人物,也是一個給村民們講故事、出謎語,帶來無限快樂和精神享受的人。他說故事詼諧幽默,睿智風趣,總是讓聽者欲罷不能、意猶未盡。如果這個人物是以王君的父親為原型的,那麼,我們讀者完全可以據此想見現實生活中,王君不僅可能遺傳有父親戲謔樂觀、能說會道的基因,而且是在父親講的故事中浸潤成長的,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文學的種子早就深埋於他的心田。父親的形象在王君的心裡是一個屹立不倒的標杆,父親講的故事在王君的心裡就是那顆隨時等待發芽、生根、開花、結果的文學種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父親是個講故事的高手,王君是個寫故事的能人,同樣是喜歡故事,只不過呈現形式不一樣而已。至此,我以為王君創作《言他:桐城往事》完全是件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故事醞釀成熟,機緣巧合具備,下筆萬言,洋洋灑灑,一氣呵成。

一般說來,文學創作都是有動機的,那麼王君的創作動機是什麼呢?王君在書序中說,寫作這部作品,一是兌現對女兒的承諾,二是寄託懷念父母之情。除此之外,容我懸揣,應該別有深意。對於有些喜歡《紅樓夢》詩詞的人而言,《紅樓夢》是先有詩詞後有故事的。中國古代正統文學樣式是詩歌,唐詩宋詞元曲更是將詩歌推向了巔峰,而小說一直被視為不入流的文學樣式。作為一個正統文人,曹雪芹可能更看重的是他自己的詩詞,但憑藉詩詞無法獲取認可時,他就只能“曲線救國”——說個故事,把詩詞嵌進去。於是曹雪芹就在故事中讓一群少男少女以詩社為名,把自己的詩詞吟唱、推廣出去。果不其然,詩以文傳,文以詩傳,二者相依而生,相輔相成,結果成就了一部曠世傑作——《紅樓夢》。這一見解雖然可能是對《紅樓夢》的一種誤讀,但這種誤讀也許更接近曹雪芹的創作動機。我以為,王君是醉心於桐城民間流行的俗文化的,對那些父親曾說過的故事、對那些村民口口相傳的民諺俗語,對那些鄉野的民風民俗太過鍾情,不忍視其漸行漸遠,就借用了一個湯喬故事將自己的積累做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呈現。可以說,他是先有俗文化再有故事的,湯喬劉氏三代人的傳奇故事不過是他藉以展現鄉野文化的一個平臺。雖然故事憂傷,但那些多姿多彩、耐人尋味的戲謔之語、風俗人情卻溫暖了幾代人的記憶。我猜想,王君更深層的寫作動機是不是就是為了撿拾、挽救、傳承故鄉桐城那些流行於鄉野的粗俗文化呢?

一朵綻放在鄉野之上的文化奇葩——讀《言他:桐城往事》

王君在自序中說:“我沒有什麼具體的寫作動機,如果有,那就是抓住,記住。網際網路技術的突飛猛進,人體物理機能的退化留給重述鄉土故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傳統可追憶的鄉村差不多湮沒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急切,甚至有點慌亂。一個從鄉野走向城市、從農民蛻變為教授的人,面對逐漸消逝的鄉村所激起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使然,他的寫作就是為了“保留住文學生命的種子”,因此,我敢肯定地說,鄉村流行的俗文化也是他要抓住和記住的重要內容之一。文學評論家郜元寶教授說:“作者記憶中以‘湯喬’一地為核心的‘現當代’桐城俗文化雖然佔居小說敘述前景,卻也並非主要內容——充其量不過是更加鮮亮的另一層底色。”誠然,“現當代桐城的俗文化”只是故事的底色,絕非主要內容,但這一層“底色”不可小覷,有了這層底色,故事才那麼絢麗多彩、人物才那麼風姿綽約。這正如一幅風景畫,如若沒有背景的烘托,風景要麼黯然失色,要麼單調乏味。王君筆下這些有生命力的俗文化對有相同生活背景、相同生活經歷的人來說,更不是可有可無的內容,它喚醒的是讀者童年的記憶,牽動的是讀者故鄉的情結。記得小時候在故鄉最快樂的時光是夏夜。村莊裡十幾戶人家,每家自帶一張睡凳或竹床,聚攏到一處開闊平坦的高地來乘涼。村莊裡有文化的人被大家圍攏在場地的中央,沒完沒了地給孩子們講人鬼故事、神話傳說,原來以為那些離奇古怪的故事是講故事的人肚子裡生的,長大後才知道有許多是《三國》《水滸》的人物故事,還有許多是《聊齋》裡的人鬼情事。我記憶最深的是牛郎織女的故事,他們的遭遇引得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眼淚汩汩地流。話說織女私配牛郎,夫妻恩愛,琴瑟和諧,育有一雙兒女,結果被王母娘娘發現,王母娘娘令織女即刻返回天宮,可牛郎那裡肯就這樣夫妻分離,永不相見,就用籮筐挑著兩個孩子追到了天上。王母娘娘眼看牛郎就要追上織女,急中生智,拔出頭上的髮簪,在牛郎的面前一劃,結果就劃出了一條天河,讓牛郎織女永生永世只能隔河相望了。此後,小姑娘們就恨上了王母娘娘,夜夜對著銀河發呆,希望能在銀河上架座橋,讓牛郎能夠過河去見織女,後來聽說“七七”(農曆七月初七)那天,喜鵲們會上天為牛郎搭個鵲橋,就又有開心地笑了。此後,每年一到“七七”,小姑娘們就滿村莊去找喜鵲,看它們有沒有上天去搭橋,如果看到了喜鵲,那這隻喜鵲就要遭殃了,她們或拿著樹枝去追,或拿著小石子去砸,總之要把地上所有的喜鵲都趕到天上去,生怕鵲橋沒搭成,牛郎織女見不了面。想起這些故事,自然就憶起講故事的人。斯人已去,餘音尚存,其神采飛揚、繪聲繪色講故事的樣子仍鮮活在記憶的深處。《言他:桐城往事》中展現的桐城鄉野俗文化,都是我親密接觸、耳熟能詳的,它在我的心中引起了巨大的迴響,在此我忍不住要作一些補充。

如歌謠:小公雞,尾巴拖,三歲小伢(俗讀為áng)會唱歌,不是爺孃教我的,我自己聰明會唱歌。

如俗語:生個男伢(同上)天歡喜地歡喜,生個女伢(同上)缸罐茶壺都癟嘴。

又如:假愛乾淨尿洗鍋,馬子(便桶)蓋上切蘿蔔。

又如:家住水中央(俗讀gāng),三年兩頭淹(俗讀āng),吃飯淘魚湯。

又如:養種像(俗讀jiàng)種,冬瓜像(同上)水桶。

又如:癟(俗讀ruǎi)鍋配著癟(同上)鍋蓋,彎刀就著瓢切菜。

如謎語:家(俗讀gā)婆菜園裡一雙菜,年年撇(擇菜的意思)年年蓋。(謎底:草屋)

又如:家(俗讀gā)婆菜園裡一口井,蝦(俗讀hā)子小魚多得很。(謎底:糞坑)

又如:遠看一個廟,廟裡有個鬼,捉著拳(俗讀chuí)子鼓著嘴。(謎底:人在茅廁大便)

又如:從小是棵草,長大是棵樹,樹上長著x, x上長著毛。(謎底:玉米)

這樣的故事、歌謠、俗語、謎語等,像星星散落在民間,俯拾皆是,熠熠生輝。這種文化雖然略顯粗俗,但朗朗上口,生動形象,無一不是先民智慧的結晶;經村民們代代相傳,又反過來滋養了他們,成為他們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和快樂源泉。而那些受過鄉野俗文化薰陶的正統文人,一旦走出鄉野,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便爆發出巨大的文學潛能,創造出了屬於桐城而又超越桐城的高雅文化。因此,文史上舉世矚目的“桐城文化”或多或少受到了鄉野俗文化的浸染。王君懷著虔誠和敬意,在他的作品中記錄下這些,為的是真實還原村民們的精神風貌,打撈出歷史記憶中最可寶貴的一部分。

《言他:桐城往事》是一部優秀的長篇小說,它的成功還在於它的紀實性。作者說“親歷和途說成就了本書往事的主體”,但無論是親歷還是途說,都不妨礙它是一部寫實性很強的作品。如何能把一個橫跨五十年的一家三代人的故事真真切切地復活再現,作者若沒有驚人的記憶力和高超的文學再現力是難以做到的。生活中的王君就是個記憶力驚人的人。他曾追敘過35年前關乎我的兩個細節,令我驚為天人。其一,我是他的語文老師,但我並不知道他喜歡文學,他為了引起我對他的關注,偷偷擦掉我出的黑板報(學生的習作園地),然後又勇敢承認是他乾的,結果是他將功贖罪,為我出了一版內容更豐富、書寫更美觀的黑板報(王君的書法造詣頗高)。此後,他就成了我眼中的 “三大才子”中的一位。其二,那時學校食堂裡的師傅手握瓢權,對學生和年輕教師橫得很。有一回,我對著碗裡的粉蒸肉嘀咕了一句:“怎麼盡是肥肉,精肉哪裡去了?”師傅怒懟道:“年輕人吃肉挑肥揀精,怎麼不在教學上精益求精啊?”我當時覺得委屈,就哭了。王君清晰地記得我和師傅的對話,甚至能還原出師傅說話的口氣以及我被氣哭的狼狽之狀。他是生活的有心人,能捕捉到生活中點滴有意義、有價值的瞬間,並將其銘刻於心,這是他能成就一部優秀文學作品的重要原因之一。郜元寶教授說:“人人都有記憶力,但並非人人都有文學追憶力。”王君的文學追憶力著實令人驚歎。生活中的王君喜歡講故事,尤其在飲酒之後,往往講得更精彩。他還是個段子手,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會笑聲不斷,歡樂連連。《言他:桐城往事》,能把一些具體的人和事串聯成一部家族興衰史,“折射時代與社會的風雲變幻”,這就是他文學追憶力和文學再現力的有力明證。

桐城文化燦爛輝煌,無論是高雅的還是粗俗的,無論是古代的還是現代的,文化之花常開不敗,繁花似錦!王君是生長在桐城這片沃土上的赤子,他用敏銳的心、精巧的手採擷了一片片色澤亮麗的花瓣,再將這些花瓣連綴成一朵奇異的花。他的作品——《言他:桐城往事》就是那朵綻放在鄉野之上的文化奇葩。

作者:胡鳳麗

編輯:金久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