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談詩經的四種讀法(附詩經經典讀本10種)

日前,由中華書局、桐鄉市人民政府、人民網、中華讀書報、圖書館報共同主辦的第三屆“伯鴻書香獎”落下了帷幕。本屆活動的一個單元是圍繞《詩經》開展的主題讀書活動,舉行了閱讀《詩經》徵文活動,以及“閱讀《詩經》經典圖書十種”的評選。中華讀書報為此採訪了本屆活動的評委止庵先生,他總結了《詩經》的四種讀法:經學的、文學的、史學的、博物學的。另外,中華書局副總編輯尹濤先生對“閱讀《詩經》經典圖書十種”一一予以點評,以供《詩經》愛好者參考。

止庵:《詩經》的讀法

採訪 | 陳菁霞 蘇悟森

中華讀書報: 第三屆伯鴻書香獎“同一本書”主題閱讀活動選出《詩經》作為共讀的一本書,並且舉辦了閱讀《詩經》經典書單評選活動和徵文活動,您是這次活動的評委,先請您談談閱讀《詩經》十種經典書單的評選結果好嗎?如果選擇三種由淺入深、由易到難的讀本來讀,您會選擇哪三種?

止庵:這十種書可以分為三個級別:第一級最淺,除了《詩經詞典》之外,凡是附帶譯文的,如《詩經譯註》等,都是初步讀本、粗淺讀本;第二級是今人只注不譯的,如程俊英的《詩經注析》;第三級是古人注本,其中又分為兩種,一種如《詩集傳》《毛詩正義》《詩三家義集疏》,它們不是欣賞類而是集註類,註疏內容相對深奧,另一種如《詩經原始》,屬於欣賞類,是古人註疏相對淺顯的。這十種書確實照顧到由易到難的各個層次。就我個人而言,是不主張今譯的,因為古文譯成白話文就沒法讀了,尤其是《詩經》,翻譯成白話文,一點詩的味道都沒有了。如果讓我挑三種書,由易到難,第一種是程俊英、蔣見元的《詩經注析》,這是最淺的讀本;第二種是方玉潤的《詩經原始》;第三種我選三本,分別是《詩集傳》《毛詩正義》《詩三家義集疏》,這三本書正好可以相互參照,不能相互替代。因為三家詩和毛詩不是同一派,看法不同,而朱熹的看法與它們又不完全相同。

止庵談詩經的四種讀法(附詩經經典讀本10種)

止庵

中華讀書報:在您看來,這份書單有沒有什麼重要的遺漏?

止庵:問題倒不在於遺漏,而在於這裡面有幾本書屬於“白話翻譯”。正如剛才所說,我很反對古文今譯。其實不只是《詩經》,所有的古書,嚴格說都不應該今譯,而應該根據需要作或略或詳的註釋。今譯使得讀者過分依賴譯文,從而無法真正讀懂古文。閱讀古書有一個閱讀能力的問題,古籍整理應該是幫人讀懂原典,而不是用別的東西替代原典。將《詩經》譯成白話,與這次活動的宗旨——使今天的讀者能夠接近《詩經》,而不是遠離《詩經》——正相違背。我覺得這份書單裡,以《詩經詞典》作為輔助讀物足矣,其他白話翻譯的幾種都應該捨棄。

中華讀書報:這次閱讀《詩經》徵文活動徵集到數百篇稿件,進入終評的有50餘篇,瀏覽這些徵文,或可對一般讀者對《詩經》的接受程度、欣賞的方面有所瞭解,您這方面有什麼印象?

止庵:終評的51篇徵文,我都完完整整地讀過一遍,覺得作者的水平參差不齊。有一些人泛泛而談,感慨、議論並非針對《詩經》;有一些人則讀得比較深入。當然我也不太主張在一篇徵文裡寫諸如考證之類的內容,畢竟這也比較偏,但還是應該讀懂《詩經》,真有所感悟,發前人所未發。這裡面像這樣的論文大概有20篇左右,可以明顯看出這些作者不是依賴白話翻譯,而是真的熱愛《詩經》、懂得《詩經》。總體而言,這次徵文的水平還不算低,甚至比以前閱讀現代人作品的徵文水平更高,這倒頗為奇怪。其實《詩經》有一個門檻,需要你用心去讀,如果過了這個門檻,就會有所收穫。

中華讀書報: 記得您在給揚之水老師《詩經別裁》所寫的跋中談到您讀《詩經》偏愛文學的角度,相對的則是經學的角度,實際上,千百年來,經學一派還是主流,今天也有人贊成這一派,如劉毓慶先生認為《詩經》“經學意義要遠大於她的文學意義”。我們當然不必去比較兩者的對錯和高低,但還是可以談論一下。您為什麼不強調經學的角度?就文學而言,《詩經》的妙處何在?

止庵:關於《詩經》本來就有很多種解釋,不只是從文學和經學的角度,名物學的解釋也是一種方式,這在中國也是由來已久。揚之水老師的《詩經別裁》是文學的把握,而她的《詩經名物新證》則可歸於名物學的解釋,這應該說是她主要下功夫的領域,而《詩經別裁》在她也許只是《詩經名物新證》的餘緒。《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這裡就包含了多種解釋《詩經》的方法,其中“可以怨”大概比較接近文學的把握,“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則是名物學或者說博物學的解釋,而“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以及“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都是社會學的解釋,與《論語·為政》中孔子說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八佾》中說的“《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衛靈公》中說的“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等,大概一併可以歸為經學的解釋。我不太主張哪一種比哪一種更重要,也沒有必要分出高下。

我自己不強調經學解釋,原因有四。第一,經學解釋一直是傳統的主流,比如之前說的《毛詩正義》就都是經學解釋,《詩集傳》大部分也是經學解釋,朱熹是一位很有文學修養的人,《詩集傳》裡自有文學解釋的成份,但當文學解釋和經學解釋衝突時,他就會傾向於經學解釋。正因為經學解釋在傳統上一貫最強,我也就沒必要再強調了。第二,我自己對文學和文學批評有興趣,這裡面還有可以發揮的空間,比如“賦”“比”“興”三義是什麼意思,三者之間又是什麼關係。第三,要看《詩經》本身到底是個什麼作品,對此經學家和文學家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來,《詩經》首先是文學作品,孔子說“鄭聲淫”“放鄭聲”,正說明連他也無法完全排除《詩經》裡的非經學部分。而自從孔子提出“鄭聲淫”和“樂而不淫”之後,“樂”與“淫”變得對立衝突起來,反對“淫”的傾向經過朱熹的放大,使得後來的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將這一領域放棄了,“淫”轉而降到通俗文學裡,這是中國文學的一大損失。本來中國文學有道德和審美兩個路數,正因為過分向道德傾斜,使得“淫”這一審美因素受到壓制,於是中國文學的發展出現了偏頗,這一偏頗甚至影響至今。第四,《詩經》與包括《楚辭》在內的其他先秦作品相比,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充分地反映了我們的先民作為普通人的人生境遇和生存狀態。文學的《詩經》,其實並不只是文學欣賞的物件。文學終究是人學,《詩經》對先民的人生境遇和生存狀態有真切的反映,這裡有悲傷,有喜悅,有嘆息,也有無奈。這正是《詩經》的特殊性所在,如果將這一部分文學內容抽離出去,代之以僅僅是道理的闡釋,未免是捨本求末了。

說到《詩經》的妙處,一方面,《詩經》字句特別精煉,換個說法就是有所侷限,有時一個字就是一個意思,不能盡情描繪;可它的好處也正在這裡,字句都特別管用,傳神極了,如“雞鳴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風雨》),意境高絕,後人費盡筆墨不能道出。中國詩歌從四言到五言再到七言,從絕句、律詩到詞的中調、長調再到曲的套曲,字句、篇幅越來越長,古風也沒有篇幅限制,但寫相同的意境卻難以超越《詩經》。另一方面《詩經》又不惜筆墨,曲折細膩,如“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黍離》)、“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園有桃》)等,反覆吟詠一種情緒,後人下筆恐怕難得如此落在實處,很容易就空泛了。說到底,《詩經》的妙處就在於對先民的人生境遇和生存狀態予以反映時,情感非常質樸,非常結實,譬如我讀“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兔爰》),感覺特別古老似的,是那種人類最久遠的悲苦太息,這是後來的文學作品包括《離騷》也難以比擬的。

中華讀書報:經學文學之外,當然還有別的讀法,從章學誠“六經皆史”的理論出發,《詩經》則是極有價值的歷史文獻。另外博物學的讀法自古以來也很流行,孔子所謂“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歷史上的著述有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等,今天這類談論詩經中的植物、動物、名物的書更是多不勝數。能否就史學、博物學之類的讀法談談您的印象和體會?

止庵:《詩經》確實有史的讀法,在《大雅》和《頌》裡,有描寫一個國家或一群人的經歷、具有史詩雛形的詩篇,這是直接的史;另外也有像“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伐檀》)這種具體與某一歷史事件相掛鉤的作品。至於博物學的讀法,古往今來有很多著作,包括那些“圖解”。在孔子的時代,人們能夠看到的書很少,大概只侷限於“六經”的範圍之內,後來子部和史部的書才逐漸多了起來。在那個時代,也沒有獨立的植物學、動物學、昆蟲學,正好《詩經》裡面涉及了一些鳥獸草木,“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正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提出來的。通過後來一代又一代人對《詩經》的註釋,一種依附於經學的植物學、動物學、昆蟲學發展起來了,從這個層面而言,《詩經》的博物學解讀意義重大。但是《詩經》裡寫到的植物、動物、昆蟲畢竟有限,如今又早已有了獨立的植物學、動物學和昆蟲學,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依附於經學了。當然《詩經》的名物學研究還是可以繼續做的,我們仍然可以用現在的植物學、動物學、昆蟲學來解釋《詩經》。然而自然科學的性質與社會科學畢竟不同,自然科學是後出的替代原有的,至少也是後來居上;而社會科學是後出的補充原有的,後來未必居上,其間這種不同,也值得我們留意。

閱讀《詩經》經典圖書十種

(排名不分先後)

點評 | 尹濤

1。 《毛詩正義》(全三冊),李學勤主編,龔抗雲等整理,北京大學出版社

止庵談詩經的四種讀法(附詩經經典讀本10種)

在《詩經》的系列讀物中,這部書當得起三個“最”:最基礎、最重要、閱讀難度最大。裡面的毛《傳》和鄭《箋》,是今存最早且完整的《詩經》註釋;孔穎達《正義》,集漢魏六朝《詩經》研究大成;整理本又依阮刻收入了《經典釋文》。唐以前的主要研究成果,基本上都彙集到這部書裡了。毛詩序不拘泥於詩的字面意義,進而研究詩的時代和用途;鄭玄《詩譜》在此基礎上,建構起恢弘的歷史座標——這都是研究《詩經》的正大方向。宋以後許多學者主張廢毛詩序,也瓦解鄭玄的《詩譜》,近代以來漸多學者專從文學上理解《詩經》,區域性收穫很多,積累也很厚,但都是以《毛詩正義》為靶子,為巨人的肩膀。即以愛情詩而論,我們當相信毛、鄭完全能讀懂,所以不必沾沾自喜於時代進步和學術進步。從愛好進到研究,《毛詩正義》是必過的津樑。

2。《詩集傳》,[宋] 朱熹集註,趙長征點校,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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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詩正義》之後影響最大的古代註解本,是《詩經》宋學的代表作。朱熹對儒家經典的註解,都是長期甚至一生沉潛涵泳的結晶。《詩集傳》下的功夫,可能是《四書章句集註》外最大的一種了。他大膽突破一千多年來的漢學傳統,廢除毛序,只從《詩經》文字入手,同時慎重吸收前人成果,實事求是鑽研詩意,發展風、雅、頌、賦、比、興六義之說,形成了一套系統的、有說服力的《詩經》闡釋理論。王力先生說“詩經的詞義,當以毛傳、鄭箋為主;毛鄭不同者,當以朱熹《詩集傳》為斷”,這是語言學家角度的極高評價。《詩集傳》註釋親切、簡潔、明暢,至今仍是一個很好的讀本。繞過朱熹而想深入《詩經》堂奧,可能會事倍功半。

3。《詩三家義集疏》,[清]王先謙撰,吳格點校,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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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漢以來古文經學派的《毛詩》成了《詩經》闡釋的主流,但是在西漢還有三個地位甚至比《毛詩》更高的流派:齊詩(齊國轅固)、魯詩(魯國申培)、韓詩(今存《韓詩外傳》作者韓嬰),都屬於今文經學派。毛詩佔了上風后,三家的研究成果逐漸散失。清代今文經學復興,王先謙在前人基礎上,彙集三家詩遺說,又“竊附己意,為之通貫”,還把“毛鄭二注,仍列經下”,將齊、魯、韓、毛四家匯為一爐。好比《春秋》經文下臚列三傳,極方便比較研究,可收辨別是非、求同存異之功。這部清人研究《詩經》的名作,雖然貶抑《毛詩》,鼓吹今文,具有明顯的傾向性,但客觀上具有資料整合的價值,是拓展《詩經》研究的必備工具書。

4。 《詩經原始》,[清] 方玉潤著,李先耕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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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是“探求古人作詩本旨而原其始意”的意思。在方法論上,方玉潤繼承了孟子“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志”的觀點。今天看,《詩經原始》稱得上是從文學角度研究《詩經》的一部經典。如講《芣苡》一掃“后妃之美”舊解,“讀者試平心靜氣涵泳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於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餘音嫋嫋……”,像這樣的解說,開啟了《詩經》研究的新路,對20世紀的學者影響較大。《詩經原始》新意迭出,啟人深思。要注意因為他的方法論的侷限,對部分作品的解讀,主觀性可能稍強了一些。

5。 《詩經詞典》(修訂本),向熹編著,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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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國第一部音義兼備的專書詞典”。向熹先生按現代詞典的編輯方式,將《詩經》的全部文字打散,一一列為字頭,加以音義方面的詳細註釋。註釋先列出作者的定論,又裁剪取捨歷代《詩經》註釋成果附後,用功極深。案頭備此一書,讀詩遇到難解文字,可直接查詢意義、讀音,可看到歷代權威解說,可查該字在其他篇章句詞中的所有用法。作者從詞彙角度,對《詩經》進行了碎片化之後的重組和系統研究。比起一般《詩經》注本,具有更高的參考價值,確實是“閱讀和研究《詩經》的橋樑”。

6。《詩經選》,餘冠英選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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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冠英先生《詩經選》出書較早(1955),對《詩經》的普及提高發揮了巨大作用。全書106篇,每篇都有題解、原文、註釋和今譯,這個模式今天已成為常規。《前言》對《詩經》做了比較全面深入的介紹。和餘先生選注樂府詩、三曹詩、漢魏六朝詩歌一樣,註解部分功力深厚。有些學者反對今譯,實際上今譯和一切註解一樣,都可看作筌蹄。何況餘先生的今譯,是很能傳達民歌特點的。

7。《詩經今注》,高亨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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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亨先生《詩經今注》出版於1980年,是當代全注本中出書較早的一部。他的目標是 “依循它的本文,探求它的原意”,視野開闊,不專主文學立場。註釋簡明,文字、音韻、訓詁方面功力極深。這個全注本可看作是《詩經》註解中繼往開來、守正出新的一個典型,可惜普通讀者對該書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

8。《詩經詮釋》,屈萬里著,上海辭書出版社

作者1952年出版《詩經釋義》,影響臺灣地區幾十年,這是1981年的增訂本,改名《詩經詮釋》。屈萬里先生為臺灣權威學者,另有《尚書今注今譯》等多種著述。《詮釋》遵循傅斯年“欣賞文辭”“當歷史材料整理”“當古代言語學材料書”三個研究《詩經》的態度,總的路數還是守正為主,可與高亨先生《詩經今注》比較閱讀。本書附錄詩地理圖和一些古器物圖,對閱讀有幫助。

9。《詩經注析》(上下冊),程俊英、蔣見元著,中華書局

止庵談詩經的四種讀法(附詩經經典讀本10種)

程俊英先生另有《詩經譯註》,以普及為主;《注析》後出,是完成於20世紀80年代的全注本中有深度的一種。每篇題解,小結前人舊說並出以己意,更加上一段藝術分析,要言不煩,具見精彩,是該書的一大特色。註釋部分認真吸取前人成果,深入淺出。每篇附韻讀,提示押韻。這個注本,可以幫助讀者比較系統深入地走進《詩經》。

10。《詩經譯註》,周振甫注,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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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譯註》在周振甫先生去世後出版,是他最後的一個經典注本。先生另有《文心雕龍註釋》等,廣受歡迎。他是做編輯的,很能體會讀者的需要。有今譯,比較貼合原文。讀這個注本,能時時體會到周先生那種嚼飯喂人、樸實平易、好學深思的態度。適合初學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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