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神怪貪戀的紅塵地

姑蘇城,神怪貪戀的紅塵地

孔子登泰山,

一眼望見蘇州城外一匹遊走的白馬;

同行的學生顏回,

用盡全力也沒能看清,

反而耗盡心力而亡。

聖人與普通人眼裡的蘇州城,

是否有什麼不同?

論及天地間的神仙、鬼怪,

他們眼中的蘇州又是什麼模樣呢?

我們需不需要更不尋常的視角來看蘇州?包括那些超凡入聖的方式、仙風道骨的眼光、神乎其神的評價、鬼靈精怪的表達、魔的幻的描寫、妖的魅的說辭………仔細探究會發現,人之外的某些存在,對蘇州也有著不全然一致的紛紜印象。

超能力:登泰山望見蘇州

兩幹五百年前的聖人孔子,當然不是一般的人物。按照《孟子》的記載,昔日孔子先後兩次登山:“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升上高峰,聖人在相對高度和絕對高度上都逾越了其他所有人,站在了一個與自我相襯的位置上。在低矮的東山上,整個魯國都已然盡收孔子眼底了;至於登上了更高拔的泰山——須知在上古,泰山為五嶽之首,是漢文化中本土最重要的一座山,乃是溝通三界、上迫天穹而下連地府的神聖之山——那麼,整個世界都被孔子視若一個微小的模型,歷歷可辨,而又居高臨下,一切無不在指掌中。

姑蘇城,神怪貪戀的紅塵地

桃花塢年畫是蘇州民間傳統美術,題材涉及祈福迎祥、驅兇避邪、時事風俗等。年畫中可一窺蘇州的民間信仰和風土人情。圖為桃花塢年畫中的門神——秦瓊、尉遲恭。

後來漢代的一些文獻寫道,正是在奏山上,孔子向南眺望,竟看到了蘇州城!蘇州城成了儒家亞聖——孟子所稱許聖人孔子“小天下”的具體指證。在泰山之巔,那個時代人們所認知的天下最高的地方,孔子看到的“全天下”不是一個抽象的詞,也不是雲遮霧障的四處茫茫,而有著靜默的城池和移動中的動植物——那是掛在馬頭前,供馬兒途中食用的一東青綠的蘆柴。是的,孔子在奏山上唯一提到的就是蘇州:一匹行進中的白馬,正走在蘇州城外。

當然,蘇州與泰山相隔千里之遙,孔子抬眼能見,這是古人所謂聖人與凡人的不同之處,“幹裡眼”想來是聖人的標配。在《孔子家語》裡,與孔子一起登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還有他最器重的弟子顏回。後來顏回早早去世,這讓孔子対天道、自己以及這個世界一下子絕望了。而顏回之死,漢人認為與這次泰山之行有關,而孔子這位至聖先師也要負一定資任。

原來,先前孔子見到蘇州閶門外的那匹白馬,一高興就扭頭跟顏回說:“能瞧見沒?”顏回這位聰慧的好學生耗光了他畢生的生命精華,欲窮幹裡目,強力去看,影影綽綽,跟老師說看到了,看上去像是“匹練,前有生藍”——也就息白色的絹,前端看上去已經被染成了藍印布。竭盡全力、還是有色差啊,而目還把生機勃勃的白駒看成了白絹。孔子這才反應過來,連忙用手去遮住顏回的眼請、讓他閉嘴並閉眼。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下山之後沒過多久,顏回的頭髮全白了、牙齒也掉光了、後來就死了。

在孟子被稱為“亞聖”之前,是顏回長期居“亞聖”之名。所以,有理由懷疑,並未早夭的孟子對這件事,以及這種從泰山望見蘇州閶門的超能力,比我們知道得更多。而且,他想必也並沒有完全具備像孔子那樣的水準,所以他既不會嘗試,記載此事時也閉口不談孔子究竟如何“小天下”。

在孔子那裡,天下之大,蘇州城赫然成了一個最為顯赫的標誌物,他選擇了看見閶門外行進的白馬。以他看見川流不息的水,會即刻隱喻為時間——“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可知,聖人的眼光並不止於所見,而在於其微言大義。孔子所見蘇州城外的白馬或許不是馬,而是時間的象徵物一一按照莊子所闡釋的,是“白駒過隙”;或者依孔子自己整理過的《詩經》中《小雅·白駒》一篇的寓意,是賢者、能人、千里馬。如此,那蘇州城在這個聖賢傳說故事中,除了是率先於天下的超級城市之外,還有時間向度上的久遠和人文薈然、人才輩出的意蘊吧。

蘇州行:紅塵世界第一站

那麼,這只是偶然一瞥,或者是一位聖人的獨特看法或門戶之見麼?有證據表明,在蘇州的問題上,儒道釋三家有共識:道教界代表喚作渺渺真人,佛教發言人稱為茫茫大士。他們的言論在一塊女媧補天時鍛鍊過,卻沒有用上的通了靈、成了精的石頭上記著呢,所以稱《石頭記》是最確切不過,其開頭位置就是。

按那石頭上書雲: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

也就是說,偌大一部《石頭記》,也就是《紅樓夢》,虛虛實實多有爭執,但有一點無可置疑:這部最卓越的中國世情小說,假借女媧神話為大框架,在宏大敘事之後切入人間,首要的地標也正是蘇州閶門,一僧一道以及通靈寶石進紅塵世界的第一站,就是姑蘇城。

就算這部書是到了18世紀才問世的,姑蘇城正處於鼎盛期,卻被回潮大洪水的年代,亦即文明的重生和再造之初。這一劫的開端,所謂“地陷東南”之時,在東南方沒有陷落之處,那一個最富貴風流的城市即已經屹立於世。顯然,對於蘇州,這是一個更明確的評價和表達。

姑蘇城,神怪貪戀的紅塵地

清雍正年間,桃花塢年畫中的姑蘇閶門圖。圖中閶門外街巷商鋪鱗次櫛比,水路通道上舟楫往來,今天我們仍可透過它領略《紅樓夢》中“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繁華。

《紅樓夢》中這一論述可與蘇州本地的神話傳說相印證:《蘇州民間故事大全》裡說,當年大洪水到蘇州這裡,大禹用一口鐵鑊子(即鐵鍋)鎮壓了一個超級妖怪,而蘇州城址正是鑊底所在。之所以地勢低卻沒有陷落為湖海澤國,全賴大禹取象於天蜈蚣(吳語稱“百腳”),為蘇州開了千百條百腳河的緣故。於是蘇州城內河道四通八達,排水通暢無阻,構成了一個水上城市的模樣。

這種講法與正典裡的論述不同。按照《尚書·禹貢》記載,大禹治水,九州初定,而蘇州並不在九州範疇內。殊不知,這恰恰是神怪世界的邏輯:這方天地是通行十進位制的,應有十州。其中九州是單純人間的劃定,唯有不在九州之列的蘇州,得到了三界眾生的公認。所以我們何以看到,各色神仙妖怪,往往會有蘇州之行,遠不止《石頭記》上的一僧一道一寶玉。

姑蘇城,神怪貪戀的紅塵地

蘇州桃花塢年畫中的“天師鎮宅”。相傳張天師驅兇避邪,用符水咒法降妖伏魔,民間每年端午在門上張貼此畫,以避邪免災。

譬如20年前,第一個風靡華人世界的仙俠類角色扮演遊戲《仙劍奇俠傳》,其情節開頭自東海邊蕞爾小邑發端,南盜俠的遺腹子李逍遙在序章之後,攜美坐船離開家鄉,踏上漫遊征途,第一站即是蘇州。在蘇州,男主角迅速走完了作為世間法(也包括不法)的“俠”的上升程序;從路見不平,到紅袖添香;從結父高官子弟,到參加比武招親,在少年輩的天下英豪中拔得頭籌………

值得注意的是,武林盟主府安置在蘇州,這是一件城與人相得益彰的事,蘇州為道義的中心。唯在俠的峰時刻,情感的單一性與情節的雙線性之間的扞格促生了新的變數。西山妖怪的傳聞與同伴的失蹤推動著年輕人離開蘇州城,毅然走上不歸之路,整個情節突破武俠的邏輯,而終歸於仙俠與奇俠。而蘇州,成為可以達成俗世至高理想的城市,同時又是修仙的真正起點。

另一個離開家鄉,從越地直奔姑蘇城的著名少年叫許仙。有說他更早的一個名字叫許宣,但顯然並不如“仙”字那麼合乎他人生軌跡中希冀與絕望反覆交錯為悲劇感。一般而言,許仙的故事首尾都在杭州,斷橋與西湖結下妖緣,雷峰塔見證悲歡;而轉折點則與鎮江有關,在那裡水漫金山,漸起高潮。偷懶一點講故的人,可能會把姑蘇忘掉,直接讓許仙直下杭州到鎮江。因為整個白蛇故事中,就數蘇州一段的動靜最小。按照早期版本,如馮夢龍這位蘇州人所編撰的《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所錄,白娘子與許仙在三個城市間流轉,在蘇州開藥店、過平淡日子,這段塵世生活最是恩愛幸福。不過,對於急欲看結局瞅好戲的觀眾與讀者來說,這未必是最精彩的部分。

《白蛇傳》的邏輯在妖怪世界中想必人所共知——應該說,妖所共知。所以事實上我們掌握的蘇州妖怪故事,並沒有因蘇州的顯赫而變得更多和更復雜。但顯然,神怪眼中的蘇州,比人類限知視角下的這座凡俗城市更加重要得多,是天底下最悠久、最繁華的城市……所以,想必有太多妖怪隱姓埋名在這座偉大的城市裡,或者曾經到這裡尋找目己的機會。它們看上去過著與普通人相似的日常生活,只是不太樂意為人所知而已。

— FIN —

圖文來自《地道風物》

原標題:《姑蘇城,神怪貪戀的紅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