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意外那天,嬸嬸發瘋似的救我,而我的親生母親甚至盼著我死

1

嶽紅意識到女兒婷婷不見了的時候,正等婷婷來給她拍照。

幾秒鐘後,覺出不對勁,四下張望,焦急地說:“婷婷呢,跑哪去了?還等著她給我們拍照片……”

話一出口,一家四口的臉色都變了。

這是旅遊景區,人流如織,婷婷不過是個12歲的小姑娘,走丟不算一件小事,更何況還是被他們無意落下的。

嶽紅捂著嘴,心底有個聲音硬生生地提醒著她的極度自私。

她對婷婷袒露無疑的無視,以及他們對婷婷走丟的集體無意識。

婷婷是嶽紅和丈夫最小的女兒,是兩個孩子的親妹妹。

婷婷的出生是個意外。

過去,嶽紅和老公同在一個學校擔任代教。

她那幾年身體鬧病,辦了病休,每天在家靜養。

那時,她的例假也不規律,夏天有時候會閉經,所以真正發現懷孕,婷婷已經在腹內妥妥地生長到4個月。

考慮到做引產手術對身體又是一次摧殘,一直拿不定主意,這一蹉跎便稀裡糊塗地把婷婷生下來了。

結果正好趕上她老公從多年的代教轉正式教師,機會千載難逢,而計劃生育是一項重要考核指標,夫妻倆便把婷婷出生的事瞞了下來,偷偷地送回鄉下由姥姥姥爺照看。

做戲做全套,為極力掩飾生子的真相,嶽紅顧不上坐月子,匆匆結束病休迅速上了班。

期間也不敢大張旗鼓地回去看望婷婷,結果還是被一個同事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嘴:“那天回老家,看你爸抱著一個孩子,跟你長得真像。”

嶽紅一慌,隨口撒了個謊,說孩子是她妹妹的。

嶽紅就在撒謊的那一刻有了靈感,她妹妹嶽琳結婚多年未有所出,婷婷出生後,看著他們遮遮掩掩的,流露出想要收養的意思。

可是嶽紅捨不得,覺得嶽琳夫妻心粗,而且家庭條件相比較他們,也要差一些,沒鬆口。

但現在,嶽紅夫妻自顧不暇,生怕事情敗露,又被打回原形。

而且下一步,她說不定也能爭取到轉正的指標,更是馬虎不得,便順水推舟把婷婷交給了嶽琳。

嶽琳得到婷婷,對嶽紅心存感激,也更加言聽計從,兩姐妹的關係因此處得更近乎。

婷婷的大事小事,嶽紅都參與甚至主導了意見。

等婷婷大一點時,兩家人對她的真實出身也沒刻意隱瞞。

原本一切都挺好,婷婷實質上擁有著兩雙父母的寵愛。

直到婷婷小考時,以語數外門門滿分的成績考上了初中。

這時,嶽紅拿了主意,要把婷婷接到市裡最好的初中就讀。

努力一把如果能考進最好的雙語中學,等同於一隻腳邁進了一流大學的校門。

好一點的甚至上到高二就有機會出國做交換生,這樣金燦燦的人生,如果放到鎮上的初中,想都別想。

但嶽琳家在郊區,離校遠,孩子寄宿不放心,接送又太麻煩,不如干脆住到她家。

嶽琳有點猶豫不決,她當然希望婷婷前途輝煌,但這一放手,只怕婷婷再也不屬於她。

她早就暗戳戳地感受到嶽紅對婷婷不放手的意思,這要相處久了,養育多年的婷婷算是徹底被要了回去。

最終憋紅臉,說出一句:“聽聽婷婷的意見吧!”

婷婷懵懵懂懂地哪有什麼意見,對所謂的前途也沒什麼概念,只覺得反正都是媽,住誰家不一樣,乾脆住到了嶽紅家。

2

嶽紅原本以為她對婷婷是存在著虧欠心理的,甚至他們一家都應該對這個遺棄在嶽琳家的孩子有補償心理,而且婷婷還是家裡的老么,論情論理都應該多一分寵愛。

然而,統共不到一週的相處,就讓他們對婷婷的忍耐達到了極限。

同事來做客,飯桌上,孩子們拿著盒裝的酸奶當飲料。

聊天的當口,突然聽到婷婷含著吸管連續發出很響亮的咕嘟聲,一副嘴饞的樣子。

嶽紅有點沒面子,但當著同事的面不好指教,只丟過去一個眼色。

哪知婷婷頭都沒抬,正極其認真地把酸奶盒子按在桌上,使勁地按壓了幾次,又側著身子就著吸管吮吸最後的那點汁液。

同事看幾眼又別過頭,再也忍不住笑出聲,打著圓場說:“這孩子真樸實!”

嶽紅理解的樸實跟鄉巴佬、土鱉沒兩樣,看著婷婷,再看一直養在身邊的孩子,突然開始嫌棄。

此後,婷婷各個側面走進嶽紅的視野。

吃飯吧唧嘴,走路彎腰駝背,大人說事喜歡插嘴,融不進兩個哥哥姐姐的生活。

嶽紅著急,早就聽說那所學校的門檻很高,除了成績,面試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婷婷現在的言談舉止,顯然沒一項能過關。

嶽紅一開始還耐心地說教,可修正這些壞習慣根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而且婷婷還屬於積習難改那種。

話說重了,婷婷表現出這個年齡的自尊自負,不服氣,梗著脖子讓把她送回去。

嶽紅無奈,只能自己先服軟,想著慢慢馴化她,卻又屢次被她氣到嗓子冒煙。

快到夏天時,嶽紅突然發現婷婷前額的劉海兒消失了。

一問才知道她嫌髮型師精心設計的劉海太厚,直接操起剪刀偷偷地貼著頭皮減掉了,幾天後生出雞冠一樣的毛髮,直直地聳立著。

再加上身材也不是頎長的樣子,胖乎乎的有點魁梧,弓背、含肩,兩隻粗胳膊向前杵著,怎麼看怎麼難看,突然覺得對她的形象改造一點效果也沒有。

嶽紅惱火,大罵婷婷到底隨了誰,怎麼會這麼傻氣?!

婷婷看嶽紅髮火,嚇了一大跳,開始還怯生生地說岳紅設計的劉海太厚,捂得額頭出汗。

緊接著想到嶽紅罵她傻,又開始化身刺兒頭:“我的劉海我做主,憑什麼你什麼都要管!”

氣得嶽紅對她揚起了巴掌,又被她老公拉開。

嶽紅老公掩飾不住失望地說:“婷婷被嶽琳一家養壞了!”

嶽紅也嘆氣:“好歹會考試,也不是一無是處!”

時間一久,嶽紅的心漸漸冷了下來,對婷婷不再刻意修正,不再過分關注。

與其說是不再關注,不如說是內心失望了,一失望,覺得婷婷終究不過是個平凡的孩子,好成績的光環去掉,遠不如身邊長大的兩個孩子上得了檯面。

這樣也好,沒有希望也就無所謂失望,不去失望就可以淡然相處。

除了,偶爾婷婷跟她叨唸起有趣的學校生活,嶽紅喝令一聲“寫作業去!”

是啊,第一次模考已經滑出前三名,有什麼理由興高彩烈啊?

其他時間則一切如常,反正,婷婷在外人眼裡,不過是親戚孩子借宿而已。

這一點,嶽紅跟每個來訪者都坦然大方地介紹。

事後,也因著一點內疚跟婷婷解釋,這樣說只是因為他們工作的原因,她跟哥哥姐姐在這個家都是一樣的。

嶽紅跟婷婷解釋這件事時,也有點強迫症,反覆地說都是一樣的血緣,對她和哥哥姐姐的愛都是平均分配的,她絕對佔夠了三分之一,因為老么,還會偷偷地多給一點。

嶽紅每次說得都無比鄭重,也許這種介紹解釋強化了他們彼此的定位。

婷婷安然地接受了自己不能見光的身份,直到那次出遊被落在了景區。

我出意外那天,嬸嬸發瘋似的救我,而我的親生母親甚至盼著我死

3

在嶽紅他們掉頭尋找時,其實婷婷滯留在景區的原始森林裡。

原本,婷婷打頭走在最前面,一溜煙跑出老遠。

結果再一回頭,突然發現後邊沒人了,急忙掉頭往回走,碰到工作人員一路問下來,才知道嶽紅他們老早就開始折返了。

婷婷突然開始委屈,他們又一次忽略了她的存在。

嶽紅喜歡拍照片、拍小影片,然而朋友圈裡卻從來沒有出現過她,不止一次傳過她的哥哥姐姐照片,配圖文字是:我們家的“好”字越寫越大。偶爾有她闖入的鏡頭,下面也會添個註解:表兄妹相處多融洽。

如果只是怕別人非議,婷婷也能理解,畢竟她也有愛她的嶽琳夫妻。

可是嶽紅屢屢打著愛她的旗號,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嶽紅刷鞋子,總把她的排在最後一位。

拌醬料,總是忘了她不吃辣椒。

總之,她是多餘的,如果只是親戚,她也會謹遵外客的本分,然而她明明是親生女兒,卻屢屢得不到認可。

她開始自卑,自卑到極點,又呈現出強烈的自我保護:刁蠻。

有次因為玩平板的事情跟姐姐發生激烈地爭吵,姐姐一氣之下把她在平板上畫好的肖像畫一鍵清空了。

婷婷心疼自己的傑作,不依不饒,非要把姐姐的作業本撕掉一頁解恨。

兩個人的爭執吵醒了正在午休的嶽紅,嶽紅衝出來不分青紅皂白地罵:“婷婷小家子氣,你也跟著無理取鬧,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回頭看一眼哭得眼淚汪汪的婷婷,嶽紅只給了沒好氣地一瞥,那輕蔑地一瞥顯然跟對姐姐的怒目注視是不一樣的。

嶽紅對姐姐的注視是有層次有溫度的,在怒氣過後還有憐惜的餘溫和回升的期望,對她卻只是冷漠。

嶽紅返回去繼續午休時,婷婷聽到他們夫妻咕噥:“接過來都快要煩死,一粒老鼠屎壞了滿鍋湯……”

婷婷走出原始森林的時候,用小賣部的電話撥打了嶽琳的手機,她讓嶽琳接她回去。

她想通了,親生父母對她並沒有那麼情深。

之前她看到每次親戚會面,嶽紅都對她極度寵溺,覺得在她家一定會過得舒坦,然而,真正住到一起,卻發現全然不是這樣。

婷婷跑步摔倒擦傷胳膊,嶽紅冷靜得像個外科醫生,消毒、清洗、上藥,一套流程有條不紊,完了還嗔怪一句“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以為這是母愛。

直到看到姐姐手指受傷,嶽紅又吹又摸,每天檢視幾遍傷口,心痛都快從眼睛裡、發顫的聲音裡流出來了,才知道嶽紅愛她很敷衍,只看重學習。

是的,上次她剪掉前額的劉海,嶽琳撫摸著剛剛長出的毛髮,微笑著說:“我們家的小公主變成了小公雞。”

說完又溫柔地告訴她嫌劉海厚可以用髮箍束起來。

婷婷問嶽琳:“我的額頭太大,不好看,要用劉海裝飾嗎?”

嶽琳捏了捏她的下巴說:“沒有,你怎麼樣都好看。”

顯然,這才像媽媽。

婷婷折返的時候,看著滑道有趣,便排隊坐了滑道。

結果滑行的途中下起了雨,滑道的速度驟然失控,抓著護欄都阻止不了下行的速度,前面的後面的全部攪和成巨大的泥石流,婷婷被裹挾著,碰撞著,泥沙俱下……

我出意外那天,嬸嬸發瘋似的救我,而我的親生母親甚至盼著我死

4

嶽紅趕回景區的時候,現場亂作一團。

有人說滑道出了事故,整個滑道的人傷的傷、死的死,眼睜睜看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生猛地撞到護欄上,裸露的大額頭都是血,頭上鮮血淋漓,估計不死也是重傷,難保成為植物人。

嶽紅一聽“裸露的大額頭”,心裡“咯噔”一怔,頭腦一片空白。

她急急地向前走幾步,但腳下打滑,遠遠看到滑道的中間部分已經斷裂,兩邊是溝。

有的人衝破護欄掉了下去,有的人則碰撞到頭部暫時保住了命,人身像緩慢蠕動的蟲蟻。

現場混亂了,工作人員叫喊著讓家屬辨認傷者,景區的擔架寥寥無幾,醫生亂了陣腳,哪個家屬哭天搶地厲害,就先抬著哪個傷者走。

嶽紅一瞬間飛速地想到各種可能,如果婷婷重傷甚至植物人,又是在他們家受的傷,那婷婷的後半輩子就要他們擔負了。

但她擔負得起嗎?

也許因為婷婷的存在,他們一家人一輩子都得籠罩著陰雲,兩個孩子的前途命運都會受到影響。

再則,婷婷如果有知覺,她會願意一輩子躺在床上或坐在輪椅上嗎?

當然,也可能,耽擱一會,婷婷就會失去最佳的治療時間,這樣她們彼此都一了百了,反正,有的人命中註定就是多餘的,從一出生就註定了……

當然,耽擱不耽擱,也不是由她說了算,工作人員是會把每個傷者都送醫診治的,但是景區的擔架有限,市醫院的救護車還在路上,有家屬認領的傷者優先抬走救治……

嶽紅想要向前,卻始終邁不開步子,甚至,她明顯感覺到老公在旁邊抓著她的胳膊,使勁用了一下力,分明是想要釘在原地的意思,但兩個人都不敢對視,只是默默地呆立在原地。

這時,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人,是嶽琳,她像一頭母獅子一般衝出去,滑倒後又迅速爬起。

嶽琳衣服髒汙,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騰出一直沾滿泥水的手胡亂地掖到耳後,抓著工作人員的手說:“在哪裡?我孩子在哪裡?我要去救我的孩子!”

之後,腳步踉蹌地跟到出事地點。

我出意外那天,嬸嬸發瘋似的救我,而我的親生母親甚至盼著我死

5

嶽紅的眼前迅速地浮現著婷婷從出生到現在的一幕幕場景,卻發現連她出生時的模樣都很模糊,之後的成長又是卡頓。

再然後就是她回到這個家之後種種讓人厭煩的行為。

嶽紅突然發現,她對婷婷並沒有她想象得那麼母女情深。

感情是需要一點點培養的,是要在無數次起夜餵奶、換尿布的厭煩中,又因為嬰兒無意展露的笑顏、環抱過來的手臂中得到深化的;

是要在她學習不夠勤奮、作業漏洞百出的憤懣中,又在不斷地斥責指教又忍不住安慰欣賞中得到加強的。

然而,嶽紅並沒有參與過婷婷的成長,她見到的是被教育得懂事有禮、成績優秀的婷婷,她並不能接受婷婷作為孩子的另一面。

嶽紅不得不承認,從她當初把婷婷送走,其實就意味著拋棄了她。

那個年代,要了三個孩子的老師多得是,寧願一輩子不轉正,都願意守著三個孩子清貧終老。

而一旦拋棄第一次,其實就意味著她是可以被拋棄的,因為從你拋棄的那一刻起,就從心裡默認了她的出局。

嶽紅有意對來訪的人強調她是親戚的孩子,在朋友圈遮蔽她的存在,說明她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準備好徹底接納她。

她的動機很明顯,如果婷婷夠優秀,她便是這個家裡獨特的存在,如果她不優秀,那麼她根本就不應該有存在感。

嶽紅再見到婷婷時,是被嶽琳摟在懷裡的。

傷得不重,只是胳膊上額頭上都有出血點,嚇得一顫一顫的。

婷婷的身體是蜷縮著的,整個人縮成一小隻,置放到嶽琳的身體裡,嶽琳抱得很緊,一雙手全是青筋。

這次過後,婷婷重新回到嶽琳家裡,真正的母女團聚了,也徹底同嶽紅這個生母處成了親戚。

也好,她想,再也不用那麼刻意地愛她栽培她了。

嶽紅終於知道,人都是一樣的,有自私功利的一面,即便是對子女。

她突然要回婷婷,其實就是因為看她成績好,未來可期,想要留到身邊,將來單純長臉也好,榮耀養老也好。

她遲遲給不到她家裡的長期居住證,是因為她也拿不準,憑她僅有的那點母愛,憑婷婷的質樸,能保證她能愛她多久呢?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感謝閱讀,您的打賞是對我創作的最大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