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口談醫:罕見血型能挽救多少人

原創 朱石生 讀庫 收錄於話題 #苦口談醫 7個

哈里森(James Harrison)是澳大利亞人,1936年出生,十四歲時因病做肺葉切除,手術過程中大量出血,醫生給哈里森輸血十三袋,把他救了回來。

康復之後,哈里森感激那些獻血的人,認為是他們的血液讓自己能活下來。為了回報,他決定自己也去獻血。但澳大利亞法律規定獻血人年齡不得低於十八歲,他只好耐心等待,一到十八歲,立即跑去獻血。

沒多久,醫生把他請到辦公室,告訴他,他的血液很特別,能挽救許多胎兒的健康甚至性命。

溶血反應與罕見抗體

人類血型除了常聽說的ABO型,還有一種大眾相對陌生的分型,就是Rh型。這兩種分型,區別在於紅細胞表面一些形狀特殊的細微蛋白結構。凡是有特殊結構的蛋白質,都可能引發免疫反應。

那麼從臨床操作來說,需要考慮血型匹配問題:如果是Rh陰性的人,輸入的血液是Rh陽性,對於他的身體來說,那些Rh抗原就是外來蛋白。免疫系統不喜歡任何外來蛋白,一旦發現就要攻擊,攻擊的結果是紅細胞被溶解,這就是溶血反應。

苦口談醫:罕見血型能挽救多少人

輸入的紅細胞帶有Rh抗原,會被Rh陰性的免疫系統當作外敵撲殺。朱石生 繪

成年人輸血前,醫生會先檢查血型,血型匹配才允許輸血,這就可以避免發生溶血反應。難辦的是胎兒。假設有一對夫婦,男方Rh陽性,女方Rh陰性,懷孕之後,胎兒的血型如果隨父親,就會是Rh陽性,也就是說,胎兒的紅細胞表面有Rh抗原。但是,對於這位母親的免疫系統來說,這些抗原是外來蛋白,必須攻擊。

這種攻擊的反應有滯後,而且最初產生的IgM抗體體積比較大,不能穿過胎盤,所以第一胎不太受這種免疫攻擊的影響,但母親體內會留下針對這種Rh抗原的“記憶細胞”。在後來的妊娠中,記憶細胞讓免疫系統迅速反應,而且這時候產生的是體積小得多的IgG抗體。這些抗體可以穿過胎盤,於是能直接攻擊胎兒的紅細胞,攻擊的結果是胎兒發生溶血反應。這可能造成胎兒大腦發育不良,甚至流產。

白種人的Rh陰性比例相對較高,大約佔15%-18%。在澳大利亞,有17%的孕婦可能出現這種Rh血型錯位導致的溶血。

哈里森被醫生請去,是因為他的血液裡有一種罕見的抗體,就是抗Rh抗體。如果發現一位孕婦是Rh陰性,而她懷的胎兒是Rh陽性,只要在妊娠第二十八週(這個時期胎兒紅細胞開始有能力穿過胎盤)注射一次這樣的抗體提純製劑,就能把剛剛滲漏到母體裡的胎兒紅細胞立即清除。這麼清理之後,母親自身的免疫系統沒機會跟胎兒的紅細胞照面,也就不會產生對應的抗體。這就達到了保護胎兒的目的。

這種抗體的作用能維持幾個星期,理論上,妊娠第二十八週的一次注射就已經可以達到目的。只是生產期間,母親子宮內膜剝離,加上產道可能有傷口,於是可能跟臍帶血發生接觸。這個渠道接觸的胎兒紅細胞數量大,更有可能刺激免疫系統、留下記憶細胞。為防萬一,通常胎兒生下來之後會再追加一劑。

為什麼哈里森血液裡有抗Rh抗體,沒法知道準確的原因,因為按照現代輸血規程,輸血之前需要配型。哈里森自己是Rh陰性,給他輸的十三袋血也應該都是Rh陰性,但既然體內出現了抗體,說明他的免疫系統曾經遇到過Rh抗原。

最大的可能是那十三袋血液裡,某一袋的紅細胞帶有微量的Rh抗原。說微量,是因為哈里森沒有出現明顯的免疫反應,比如發熱、溶血等等,以至於當時完全沒有引起注意。比較奇特的是,雖然只是微量抗原,卻在哈里森體內激發了強烈且持久的反應。他體內抗體的濃度特別高,而且這種產生高濃度抗體的能力,他保持了一輩子。

哈里森原來獻血是抽全血。知道自己有這種抗體之後,他諮詢了細節,知道提取這種抗體並不需要全血,只需要血漿。獻全血需要間隔三個月,而獻血漿只需要間隔兩個星期。從那以後,他改成只獻血漿,這樣就可以更頻繁地獻血。

並不是說他享受獻血這種操作。其實他挺怕打針的,每次獻血的時候,都要把頭轉向另一側,不敢看護士扎針抽血的操作,但還是一直堅持兩到三個星期就去獻一次血。

2018年,他到血站做了最後一次獻血。以後不能再繼續了,因為澳大利亞捐獻血漿的法定年齡上限為八十一歲。下圖是哈里森最後一次獻血的照片。他身後有幾個銀色漂浮物體(照片裡只看到下半截),是血站特地為他定製的四個氣球,分別做成“1173”四個數字的形狀,代表他這輩子獻血的次數。

苦口談醫:罕見血型能挽救多少人

一生堅持獻血,挽救超兩百萬嬰兒

哈里森血漿裡的抗體都送到藥物公司,提純製作成注射劑。根據紅十字會記錄,在澳大利亞,有超過三百萬支這種注射劑注射給了孕婦,他的血漿挽救的嬰兒大約有二百四十萬。

一位醫生推測說,澳大利亞全境有不到五十個人的血液裡有這種抗體。不過,迄今只有哈里森,一輩子不停地獻血。

1960年代之後,抗Rh抗體的臨床價值日益引起注意,經過幾年探索和臨床試驗,藥物公司確定了這種抗體的成分和提取方法,在全球範圍尋找體內有這種抗體的人,採集血液,提純製作成注射劑。這種製劑於1968年獲得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批准使用。那以後各國醫院可以從藥物公司購買這種抗體。有了這樣的商業來源,哈里森如果願意,就不用忙著獻血了,因為他可以對自己說“又不差我一個”。

但他還是每兩三個星期就去獻一次血。

《紐約時報》記者問哈里森,能挽救兩百萬嬰兒是什麼體驗。他說:“能挽救寶寶的性命是好事。至於說挽救兩百萬,這聽起來有點嚇人。如果他們真算出這麼大的數字,那我當然很高興。”

藥物公司正在做相關研究,試圖藉助生物工程技術,人工製作這種抗體。如果能成功,我們就可以擺脫對人體血液的依賴,那麼今後哈里森們可以多少緩一口氣。

哈里森能從十八歲到八十一歲頻繁獻血,是因為人體有強大的血液再生能力。平均而言,血液的量約佔人體體重的10%,根據體重不同,一個人通常大約有4200-5700毫升的血液。人體一次失血只要不超過15%,通常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這是因為人體血量有很大的富餘。

正常情況下,有大約六分之一的血漿和紅細胞是賦閒的,只有六分之五在真正從事營養輸送。即使失血稍微超過15%,也不一定出現明顯症狀,因為人體的脾臟和肝臟儲蓄了幾百毫升的備用血。如果血管裡的血量減少太多,造成血壓不足,身體會自動做出反應,把脾臟和肝臟裡的備用血釋放出來,依然可以滿足身體對氧氣和營養的需求。

需求與現狀

根據這樣的生理機制,許多國家獻血上限是按人體10%的血量計算,具體數量各地有差異,美國每次採血是500毫升,澳大利亞是470毫升,加拿大是450毫升,中國通常一次採血200毫升——如果獻血人同意,採血指南允許增加到400毫升。這些採血量都在身體冗餘血量的範圍之內,不會導致機體供血問題。當然,上述數字的前提是身體健康。有志獻血的人,應該先找醫生諮詢,查明自己是否有禁忌症。

身體儲備六分之一的冗餘血量,是為了防範意外。如果真的出現血量減少,比如戰鬥受傷出血,或是主動獻血,身體就會做出調整,讓身體恢復原來的冗餘儲備。血漿容量的恢復只需要一到兩天。血細胞的恢復過程則稍慢。身體在一段時間裡會調高血細胞生產速度,二到三個月內,血細胞數量就會恢復至原來的水平。獻全血要求間隔三個月,就是要留足夠的恢復時間。至於獻血漿,雖然液體含量能在不到四十八小時內復原,畢竟血清裡還有一些其他成分,比如白蛋白。為了讓這些成分也能充分復原,獻血漿的要求是間隔兩週。

血液裡最重要的成分是紅細胞。跟人體許多其他細胞一樣,紅細胞壽命是有限的,平均是一百二十天,白細胞壽命則更短,只有幾天。也就是說,即使沒有失血或獻血,我們每個人的血液成分也在不斷更新,獻血可以說是在一段時間裡讓這個更新過程暫時加速了。

總體而言,全球範圍內,醫院用血嚴重短缺。美國紅十字會做過統計,單單在美國,每兩秒鐘就有一個需要輸血的病人,而獻血量遠不能滿足臨床需要。世界各地的獻血率差異很大,據世界衛生組織的統計,目前在不同收入水平的國家,總體人口裡獻血人數佔比的中位數是:

高收入國家:3。15%

中高收入國家:1。59%

中低收入國家:0。68%

低收入國家:<0。5%

亞洲國家的獻血率大多低於歐美,不過中國臺灣在這方面一直表現出色,全民獻血率多年保持在7%-8%。而大陸獻血率常年偏低,遇到比較罕見的血液製品,比如造血幹細胞,大陸同胞常常需要到臺灣才能找到匹配的捐贈者。

過去幾十年裡,中國大陸的獻血率一直不到0。5%,按世界衛生組織提供的資料,中國大陸跟低收入國家處於同一個層級。最近幾年這個狀況在改進,2021年6月10日,國家衛健委召開新聞釋出會,醫政醫管局監察專員郭燕紅給了一個數字,指出中國人口的獻血率1998年是0。48%,2020年提高到1。1%,超越了世衛層級裡中低收入國家的水平。這還有提高的空間,但確實是個可喜的進步。

在討論獻血問題時,不少人指出獻血政策的檔案跟現實有差距,檔案列出的個人和家屬用血優先的說法幾乎形同虛設。這樣的現實問題令人扼腕,但有能力獻血的同學,或許可以在呼籲糾正這些偏差的同時,繼續堅持獻血給那些等待救助的人,畢竟中國目前血庫缺口依然巨大,血液製品更是超過一半需要進口。

罕見血型“熊貓血”

跟這個問題相關的,是一個叫作“熊貓血”的現象。

用到“熊貓”這個詞,是因為這種血型特別罕見。要判斷什麼血型算罕見,我們先看看一般的血型分佈數字。ABO血型我們比較熟悉,應該記得幾種血型在人群裡的分佈並不平均,但人種差異不是太大。下面這個圖來自澳大利亞科學院介紹血型的文章,圖裡的紅色數字是澳大利亞人口血型分佈,其中的A、B、AB和O大家比較熟悉,這些字母后面的加號和減號則是表示Rh陽性或是陰性,比如“A-”的意思是A型血、Rh陰性,而“O+”的意思則是O型血、Rh陽性。

苦口談醫:罕見血型能挽救多少人

紅色百分比是澳大利亞的數字。黃色是中國的AB型Rh陰性佔比。

這個表裡,大多數數字各國差異不大,比較特別的是第一行的“AB-”,就是AB型外加 Rh陰性。

前面提到白種人Rh陰性的佔15%-18%,但亞洲和非洲人口裡這個比例非常低,中國尤其低,全體人口裡只有0。4%。

因為中國人口裡Rh陰性佔比不到1%,也就不容易出現孕婦和胎兒血型不匹配的情況。但這並不是說完全沒有可能。產婦的體檢裡是包括Rh血型檢查的,只是因為出現陰性的情況太少,也就難得遇到醫生跟產婦說“你Rh陰性,需要給你打抗體”這種事情。

AB型也比較少見,但比Rh陰性還是高出一截,在中國大約佔人口7%。

AB型和Rh陰性都少見,那麼既是AB型,同時還是Rh陰性的,當然就更少。就好像紅頭髮的人少,能搖動耳朵的人更少,那麼有紅頭髮,同時還能搖動耳朵的,自然是少之又少,屬於熊貓級別的珍稀品類了。因為這個緣故,中國人口裡Rh陰性佔總人口的0。4%,而AB型同時還是Rh陰性的,則只佔人口的0。03%,也就是大約一萬個人裡有三個。上面的圖裡,第一行那位女士代表“1%”的佔比,這是澳大利亞人口裡的“AB-”分佈情況。按照這個比例投射,中國人口的AB型加Rh陰性,佔比大致就相當於女士左手上的那個小黃點。這可以算是“熊貓血”這個詞的圖形表達。

中國人Rh陰性少見,好的方面是,中國女性生孩子,很少需要擔心因為這個問題導致胎兒溶血。不好的方面是,倘若有人是AB型外加Rh陰性,也就是所謂熊貓血,那麼萬一有輸血的需要,很可能全城裡都找不到血型匹配、體質適合獻血,而且也願意獻血的人。您如果屬於這種情況,建議關注同型血互助組織,必要時可以透過這樣的組織更快找到適合的獻血人。

原標題:《苦口談醫:罕見血型能挽救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