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有俠女嗎？
作者：馮秀珍
《紅樓夢》作為一部古典文學鉅著，既有兒女情長，又有豪門興衰；既有神話境界裡的美輪美奐，又有現實世界的殘酷駭人；既有公侯豪門世族的富貴喧天，也有鄉野貧苦人家的日月艱難；有建築，有服飾，有醫藥，有飲食，有詩詞書畫戲曲等等。真可謂百科全書，包羅永珍。仔細閱讀，喜歡武俠小說的讀者，也必定會從中捕捉到俠士蹤跡。
（一）《紅樓夢》裡有哪些俠義之士？
說到俠義，首先就想起了甄士隱。
鄉紳甄士隱看到寄居葫蘆廟的窮書生賈雨村被“淹蹇住了”而無法挪動身軀赴京趕考，出於欣賞和成人之美的一番古道熱腸，毅然資助銀兩衣物送其上京一完“人間萬姓仰頭看”的沖天宏願。說起來真乃俠義之舉。只是，俠則俠矣，甄士隱卻缺少一雙慧眼看穿其人的狼子野心。
雖說自己傾心相助不求回報，但贈銀次日趕去廟裡相送並贈薦書時，人家早已“黃鶴一去不復返”人去屋空，說是“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這讓士隱難免落寞。從賈雨村之後的墮落官場貪贓枉法甚至罔顧恩人女兒英蓮陷入絕境等諸事看來，甄士隱此俠義之舉有糊塗之嫌，讓人很不是滋味，可謂助紂為虐了，不如不為！
再看醉金剛倪二。
他出場的回目“醉金剛輕財尚義俠”就為他幫助賈芸走出困境定性為“俠義”二字。不過，文中卻寫著“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潑皮”、“難纏”等字眼來描述倪二這個人。
靠放貸漁利的潑皮倪二幫助賈芸是因為兩個原因：一、氣憤卜世仁對外甥做的事不是人該做的；二、信任並敬仰賈芸的人品，因而拒絕了賈芸寫借貸憑據甚至不要利息。這第二點雖比甄士隱強了很多，但總的來說，倪二的俠義顯然自私了點。
至於柳湘蓮，文中說“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素性爽俠，不拘細事……”從他在下雨天擔心秦鍾墳墓被損而前去打理、在與薛潘有過節的情況下路遇其遭遇搶劫而出手相救等事看來，大有梁山好漢“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氣魄，確不失為一名俠士。然而此俠士也有被人詬病之處。且不說他過於武斷害尤三姐殞命，僅就他不滿薛蟠的心理褻瀆而將其痛打一頓之後逃之夭夭這件事來說，柳湘蓮未免有點敢做不敢當。書中說“他懼禍逃走了。”
這些堂堂男兒的俠義皆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實在令人遺憾。
（二）《紅樓夢》裡有俠女嗎？
觀遍全書，探春才是真正的俠女，且聰慧過人，無私無畏！
讀完《紅樓夢》，閉目思之，賈府四春，元春雍容大度，迎春木訥懦弱，惜春冷漠孤癖，而探春則高大冷峻、明慧善思、勇敢堅強、清雅脫俗。
探春的住處，三間屋子不曾隔斷，“花梨大理石大案”、“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大鼎”、“大觀窯的大盤”、“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等描寫，這些“大”字都在烘托三小姐探春的闊朗大氣、超凡脫俗。
對於抄檢大觀園的反應，探春是義憤填膺，回擊鏗鏘有力，該讓賈府當權者和鬚眉男子汗顏！她含淚哭嘆：“可知這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一句句擲地有聲，更有“啪”地一聲落在王善保家的那張醜臉上的一記耳光，這種對賈族前景的深深憂憤和對當權者的糊塗作為的不懼不屈，寧榮兩府幾人能有？
心胸宏闊的探春，並不失女兒家的縝密細膩。
窮姑娘邢蚰煙來探望姑媽邢夫人，暫住。只因窮，也因邢夫人人緣較差，被賈母交代給鳳姐安排起居。鳳姐權衡再三，終於讓她與迎春同住紫菱洲。大觀園裡眾釵雲集，一個個穿金戴銀光彩照人，包括迎春在內，誰也沒在意過邢蚰煙的穿著打扮。是探春，最早注意到了邢姑娘的窘迫暗淡，送給了她一枚碧玉佩。這小小善舉，猶如冬夜裡的一點星火，讓邢蚰煙看到一線光明，感受到一絲溫暖。
大老爺賈赦看中賈母大丫鬟鴛鴦，強行逼娶。賈母氣得渾身亂顫。因賈赦兩口子不在眼前，她指著王夫人罵，你們人前順著我，背地裡卻都在算計我。罵的王夫人啞口無言，有冤不敢申。這時，在場的寶玉、薛姨媽、李紈、鳳姐、釵、黛、迎春、惜春等人，都不好出面替王夫人說話。
不能總僵著吧？探春走上去笑向賈母說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入情入理的臺階給了自己，老太太笑了，說自己糊塗了。在這種尷尬場合，這種憤怒、委屈和驚恐交織的氛圍中，一個女孩子，能夠審時度勢，想眾人之所想，急大家之所急，挺身而出，為嫡母洗冤，讓祖母消氣。三丫頭就是一縷和煦的春風，悄然一吹，堅冰瞬間融化。大家又是其樂融融，說笑如初。事雖不大，但其膽識，其見解，其敢為人先的精神，令人敬愛稱賞。難怪探春理家時，鳳姐由衷讚歎“好，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
都說寶釵廣施恩惠，做人周全。但我認為，探春才稱得是賈母王夫人各長輩的小棉襖，眾位姐妹的貼心人。她敢於替嫡母解圍，能夠去大伯病床前探慰，中秋節夜裡，眾姐妹都抗不了睏倦紛紛走去休息，是“三丫頭可憐見的”陪護著老祖母直至深夜。尤其懂得元妃姐姐對親人的依戀，對姐妹們的愛惜，對家族興盛的期盼。
當二姐迎春被奶媽一家盤剝欺詐時，是妹妹探春絕地出擊，據理力爭，以長姊妹們主子之威風，滅刁奴跋扈囂張之氣焰，正尊卑有別之風氣，整名門望族應有之秩序。聽聽她對當權者鳳姐助手平兒說的話：“我且告訴你……柱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這個三姑娘，只求一個“理”，凡不合理，她就要仗義執言，儼然一副頂天立地的女俠氣概！
探春對兄弟姐妹和長輩們的深情絕不僅限於閨閣之間屋宇之內。《分骨肉》中有“一番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說明她心有親人，情繫家園，放眼長遠。
大觀園，本是為元妃建造的省親別墅。可是省親之後，元妃不忍被閒置寥落，遂命寶玉和姐妹們搬進去居住。說是為了“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於是眾人奉命歡喜入住。
“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眾人只顧徜徉園中迷人的風光景緻，又是探春，元妃的胞妹，深會姐姐之意，以自己淵博的學識，飽蘸熱情，思接千古，致信哥哥寶玉“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餘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倡導成立詩社。
至此，在大觀園這個青春王國裡，在每屆詩社的舞臺上，在這芬芳撲鼻的精神家園中，眾脂粉們的才華得以充分施展，心靈被安放，被滋養，被放飛。她們揮筆潑墨，吟詩弄詞，歡度四季，暢享青春。那每一個歡樂場景，猶如一幅幅絕美的畫卷，逐次鋪展呈現。青春何其美好，人生多麼暢意！寂寞宮中的元春姐姐的青春夢想以這種別樣的方式得到最大程度的實現。
（三）俠骨柔腸
總有人非議探春疏離生母趙姨娘和弟弟賈環，甚至攻擊探春在鴛鴦事件中為王夫人說情是趨炎巴結嫡母，好為自己爭取些許生存空間。
探春理家期間，處理趙姨娘弟弟趙國基的喪事時，本著依照舊例不逾矩、不刻薄的原則，可謂無懈可擊。而由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我們可以看到趙姨娘何其愚蠢，刁奴何其陰險，探春何其不易！面對生母的無理取鬧和“作賤”，探春悲憤難抑：“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想那心眼偏狹心理齷齪鼠目寸光的趙姨娘，怎能懂得女兒以振興家族為己任的寬闊胸懷、宏偉氣度和遠大的抱負？ 她並不因為生母是妾，就有意遠離她，她也並不需要去爭取什麼生存空間，以她的心胸和氣度，本就心底無私天地寬。確是由於他們母子二人“上不得高臺盤”，幾次三番讓探春“沒臉”。高度決定長度，不在同一平臺，探春的高度，哪是趙姨娘她們能夠仰視的？
面對賈府的弊病和危機，探春擔憂、著急，但卻總是清醒著。因而她也並非因為王夫人是嫡母而且看重自己，便會糊塗到無原則地與她站在一起。
在查抄大觀園時，眾人或懵懂或冷漠或逃離，唯有探春反應強烈，義憤滿腔。她分明知道王夫人是決策者，但毫不掩飾自己的反感和不滿：“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此話一出，表明探春直接站在了王夫人的對立面。她看不上的是窩裡鬥，蠅營狗苟。她想的是家族興旺，家運昌隆，親人們長久安康。從“敏探春興利除舊弊”中，我們可以充分感受到探春有關大觀園管理的功課做得多足，看到她關於家務日常運作經費管理的不凡見解與構想。
探春酷愛書法，且頗有所得。她屋子裡“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西牆當中那副米襄陽詞條《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可見探春與顏真卿詞條在精神氣質上，有相互呼應之處。顏真卿是唐代鐵骨錚錚的名臣，動亂之中節操凜然，可欽可敬。而探春雖然庶出，卻有格局有氣度，有志氣有理想，她思想深邃，目光高遠。字如其人，探春在書法上的審美追求，體現出她的凜凜節操和雄渾氣魄。
一身俠骨，一腔柔腸。
奈何，才自精明志自高，探春卻遭遇趙姨娘這樣不堪的生母，連同賈環這樣猥瑣的兄弟。嘆老天太不公！如果探春是正出，她的作為必會令人刮目相看。
“但凡是個男兒……我必有一番作為”，探春必將扛起家族重擔。
可嘆生於末世運偏消。如果探春生在好時代，她的人生定會大放光彩！姽嫿一節雖令老父親賈政對一向不滿的兒子寶玉甚為滿意，殊不知，它卻預示著女兒探春必將遠赴番邦何和親，以拯救危局。
空有沖天鴻鵠願，強歡迎旨赴蠻番。清明涕送江邊望，遙念家國三百年。
【作者簡介】馮秀珍，中學高階教師。喜歡古典文學，致力紅學研究。有多篇散文、隨筆、雜記、影視評論、小說等在多家刊物發表。教學論文多次獲國家、省級獎勵。市級課題《論教學中的邏輯》獲市優秀課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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