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君王般的精神地位,剛烈的人生刀與盾,其也雖敗猶榮

晴雯:君王般的精神地位,剛烈的人生刀與盾,其也雖敗猶榮

晴雯這個形象並不特殊,乃至於可以說她是大眾化的群像代表。

時人常把晴雯看做“黛玉之影”,我並不以為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晴雯和黛玉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恰好不過在表象上都展現出“任性”的標籤。

倘若僅僅由於性格上的相同表象而把她們歸類為一種人,那麼無疑說兩匹桀驁難馴的馬兒都是相同的,而不論它們的黑白之別。眾生皆有其相似之處,然則眾生都有其各自歸屬,黛玉的任性建立在敏感的內心之上,她的任性是脆弱的內心對於外界的事物做出的過於激烈的反應。

那種反應並非是毫無緣由的無理取鬧,只要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其稍加剖析,便不難理解黛玉何以任性,那一切都建立在她深深的自卑以及不願妥協的孤傲之中,黛玉確確實實在走一條自我毀滅的道路,她透過精神上的自虐不間斷的把自己往痛苦的深淵裡推。

在現代心理學上這被視為是人的自我發洩痛苦的手段,這在憂鬱症群體中尤為鮮明,一個人愈是悲觀,倘若沒有得到有效的疏解,那麼他們就會陷入到精神的自虐中,從而透過顧影自憐或悲觀厭世的言語來發洩精神的痛苦。

這也就不難理解黛玉葬花的情節,其外在似乎表現為女性天性中的多愁善感,但實際上那只是精神上要求的自我發洩。倘若說林黛玉是一個宛如溪水般柔軟的女孩,那麼晴雯則恰恰是一個與之截然不同的剛烈女性,她像刀劍般鋒芒畢露,像鋼鐵般強硬決絕。

這固然是讀者們普遍達成的共識,那麼何以能說晴雯是“黛玉之影”呢?

晴雯:君王般的精神地位,剛烈的人生刀與盾,其也雖敗猶榮

這無疑是對晴雯這一人物的內心並未加以深入瞭解的偏見,黛玉有她的獨特性,但也不過是憂鬱症人群的群像代表,凡此世間之人,都並無其獨一之面目,每一個人的背後往往都隱藏著一個特殊的人群。

晴雯同樣具有她的代表性,她至少可以代表兩種群體:

一是不諳世事的少男少女;二是性格上率直、剛烈的群體;

一個人在他不諳世事的時候,自然有底氣表達對社會的不滿和憤怒,青春期的孩子們看起來總是充滿那麼多令人難以理解的憤怒和不滿,這是個人價值觀和世俗觀念發生衝突導致的結果。大觀園裡的女孩們儘管只是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但我相信她們的世故老成絕非常人所可以比擬。

這自然是說晴雯的“任性”絕非建立在不諳世事的基礎上,她會是一個料理家務事的好手,但晴雯過於剛烈的性格卻讓她難以融入人群,她就像一個周身佈滿鐵刺的鐵球,無論身處何地都會對周邊的人事物造成某種程度上的破壞。

在人群中她顯得那麼突兀和鮮明,就像茵茵草地上的一根刺。晴雯順應時代的文學需求被解讀為充滿反抗意志的個性化人物,這些都屬於文字解讀,不過深入大觀園這個夢幻樂園,想象自己曾與這些人打交道,那麼就會驚訝的發現這個夢幻樂園裡的人們每個人的性格都是如此鮮明。

每一個人都像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人格格不入,孤傲、清高的、世故的、剛烈的、心機的,每一個人都依賴著自己的性格底色和精神理念無時無刻不與其他人產生矛盾和衝突,這自然是作者成功描述的世俗浮世繪。那麼晴雯自然也就不能說是充滿反抗色彩的人物,在大觀園裡並沒有誰為了反抗而反抗。

晴雯:君王般的精神地位,剛烈的人生刀與盾,其也雖敗猶榮

在我們現實的生活場景中,這樣的人也是少見的。晴雯的剛烈更像是建立在充滿生活偏見和固執的個人價值觀念上,在她看來紅玉替鳳姐做事是在攀高枝、又暗諷襲人在王夫人面前賣乖以及因為扇子而和寶玉慪氣。

這些表現固然可以說是因為晴雯不願去巴結權貴,她表現剛烈的要和這些人對抗,這一表現很像那些青春期的學生總是故意和老師作對,不過他們並不明白自己反抗的目的何在,倘若說黛玉不願與世俗為伍是因為要用孤傲來保護自己,那麼晴雯的剛烈則恰恰是要破壞某些東西。

晴雯剛烈、強勢,她並不像黛玉那樣多愁善感,這是一位得理不饒人的女強人,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並非是在保護自己,而是在破壞為她所不滿的事物。她譏諷襲人、得罪寶玉、在大觀園抄檢中公然反抗,這種種的舉動並不能夠說她在反抗什麼。

歸根結底,她只是在破壞和毀滅那些為她所不滿的情景,“晴雯撕扇”這個情節很巧妙的詮釋了這一點,寶玉的氣話讓她頗為不滿,這是由於她不願屈居人下,這並不表現在地位上,而是精神的地位上,晴雯的內在要求是精神上的平等。

她並未對自己的下人身份表現出激烈的厭惡,她真正要求的是對方能夠在精神上與她平等的對話,而不是居高臨下的指使她、詆譭她。所以當寶玉罵她蠢才、襲人說她是糊塗人時,精神上的自尊立馬令她展現出一個破壞者的姿態。

她的精神自尊立馬幻化成為一個君王,揮舞著她剛烈的性格猶如刀與盾般朝著為她不滿和厭惡的景象發起毀滅的衝鋒。

她就像一臺已經失去理智的汽車橫衝直撞,要把那一切為她所不滿的事物統統碾壓成為粉碎,這樣她的精神才能獲得平靜。因此寶玉給她扇子撕,她也毫不顧忌的做出了撕扇子的行為,因為她只有撕掉這些令她受辱的扇子,她才感到自己從這受辱的屈辱中得以掙脫出來。

晴雯:君王般的精神地位,剛烈的人生刀與盾,其也雖敗猶榮

她似乎是在反抗某些事物,但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反抗什麼,恰恰相反,晴雯更像是在懵懵懂懂的和這個世界作對,她並不主動去挑起反抗的戰爭,但她就像一枚炸彈一樣潛伏在大觀園裡,誰一旦踩到了她,就會立馬引發這枚炸彈的爆炸。

正猶如在大觀園抄檢中尤為鮮明的表現了這一點,晴雯雖然受到王夫人無端的責罵,但其也不敢做聲,倘若她確實是一個反抗的鬥士,那麼自然要和王夫人發生一場戰爭。但這場爆發最終在搜查個人物品時才爆發,原本被王夫人汙衊清白的晴雯終於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一切都令她感到如此的不滿,如此的難以忍受,因此不顧一切的去破壞和毀滅這一切令她感到不滿和受到侮辱的事物,她如此剛烈,雖然就像一臺堅硬的裝甲車四處亂撞。但她似乎沒有意識到毀滅別人的同時,她也傷害了自己。

那些曾被她得罪過的人於是一窩蜂的湧上來詆譭她,最終釀造了命運的悲劇。晴雯為了讓自己的精神上獲得快感,常常忽略別人的感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觀園裡只有薛寶釵和襲人真正意義上代表了現實中絕大部分人圓滑、世故和謹小慎微的處世方法。

她們磨平了身上的鋒芒,無論置身何種境地都能憑藉自身的圓滑和機警掙脫出來,晴雯也許有一種嫉惡如仇的觀念,但這種對惡的反感並不是打抱不平,而是這種惡不能施加於自己身上,她反感和厭惡受到不公正的對待,進而也反感別人攀高枝的行為。

她把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強加於別人之上,所以譏諷襲人說“連個姑娘都沒有掙上,哪裡配稱得上我們”,她自身反感這種攀高枝的行為,進而也厭惡別人有這樣的行為,她對寶玉並沒有情感上的好感,所以不惜拆穿襲人和寶玉的隱秘之事。

晴雯:君王般的精神地位,剛烈的人生刀與盾,其也雖敗猶榮

當然,晴雯並非是尖酸刻薄,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她不被冒犯、不被激怒的情況下,一旦她感到自己受到了冒犯和侮辱,她猶如君王般不可汙衊的精神就會勃然大怒,她剛烈的性格就驅使她開始不顧一切的毀滅和破壞。但她沒有意識到,最堅硬和鋒利的刀劍在戰鬥中也會損及自身,那麼又何況是人和人這個複雜的世界呢?

最後,她被攆出大觀園時,也許才明白人世如浮華,皆系逢場作戲。

至情如寶玉,最後也只好和薛寶釵結婚;至性如黛玉,最後也淪落到香消玉殞;至柔如寶釵,也只是隨波逐流;至剛的晴雯,到底在無人在意的悽苦中黯然消逝。

不過,晴雯是不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呢?我認為不是的,倘若認為她是悲劇的,那麼我們豈不是能說每一個人都是時代下悲劇的產物。

晴雯沒有悲劇,只有遺憾,她的內心對世界有如此良多的不滿之處,卻沒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從這一切為她所厭惡的情景中掙脫出來,或者摧毀它們,她剛烈的宛如一把刀要砍倒廣寒宮裡的月桂樹,不過她尚還不具備這樣的力量。

只能說其也雖敗猶榮,雖然她失敗了,但卻捍衛了為自身所珍視的自尊,那麼何以能說她是悲劇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