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荼蘼花開

《短篇》荼蘼花開

(一)序章

書曰:荼蘼,一名佛見笑,又有獨步青、百宜枝、雪梅墩等數名。蔓生鉤刺,翠葉而青條,常生橢葉數枚,複葉如羽。花有三種:大朵重瓣,色白而香,常著三葉如品字。多黃蕊。有蜜色者,淡如酒染,黃不及薔薇,刺梗而香。復有火紅者,俗喚番茶糜,不香。

有桐野先生曰:荼靡者,冰為肌骨月為魂,生於春末、槁於秋初,至人間花事終了之時也,繁華落幕,唯荼靡最盛,是以寂寞空庭春欲晚之意。遂吳氏有詞曰“謝了荼靡春事休,無多花片子,綴枝頭。”細細品來,頗具昔盛今衰、物是人非之味。佛曰一切有為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而荼靡生於彼岸,故有芹溪居士謂之韶華勝極也……

(二)

那晚長燈依舊,我走在在府中的長廊裡,凌亂著心緒。

夜色還好,月光皎潔,也有殘星明滅,並不陰森。倒是這種靜謐,給沒有心事的人一種安詳的錯覺。

可是在我的世界裡,本該是溫婉的盛夏,窸窣的蛩聲卻無端添了不少涼意。

隨侍多年的丫頭在身邊掌燈,輕聲勸慰:“小姐保重身體,定還有回京之日。”

我只是淡淡地笑著,本想說些什麼,卻在看了看身旁懵懂的丫頭後,將嘴邊的話生生嚥下。

常聽父親講起幾十年前的往事,那時候大宋尚未一統,我家先祖曾隨太祖南征北戰,建了不少功勳。

後來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先祖更得到太祖重用。乃至大宋開國,我家先祖受祿在京,有了不小的家業。此後我的家族便成了在京的望族,風光無限。

時光荏苒,太祖崩。而新帝年幼,故有劉太后垂簾聽政,家父作為支援太后的一黨自然是權傾一時。

然而一晃數年過去,仁宗年歲漸長。劉太后愈發把控不了局勢,遂還政於仁宗。

此後的幾年,仁宗倒是培植了不少親信,父親作為劉太后身邊的舊黨也自然受到了不小的打擊。且就在不久前,朝堂傳下口諭,將家父貶謫江東。

早聽說朝堂之事風雲詭變,按說這浮沉起落本是常理。可一想到當年顯赫至極的門第而今卻衰微至此,我心中自是傷感難表。

轉眼三日有餘,要帶走的東西都已經收拾好了,家僕也都各自遣散。

偌大的院落此時淪落得傾頹蕭瑟,倒是植在我房前的一片花草正盛開著,彷彿還捨不得這裡的富貴繁華。

馬車早候在門外,我獨自將宅中所有的角落都走了一遭。

這是我生命中第十四個花時,雖有花團,卻不再錦簇。

角落裡的荼靡不知何時已悄悄開出淡淡的白花兒,訴說著那一段物是人非的故事……當年的輝煌早已不再,或許沒落直至破敗才註定是這裡最後的歸宿。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府門外行人各自匆匆往來,卻無一人會駐足張望此處。而當年家父的故人,也無一人有心前來送別,大概是各有各的苦衷或居心吧。隨行的老媽子就靜靜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撫摸著風化得看不清紋路的門墩兒,輕輕地搖了搖頭。父親則一個人站在陣陣薰風裡,那是一種令人心疼的落寞。

兩月後,於江東鄉下一處草廬,我早已將錦繡華服褪下,換了粗糙衣衫,在門外曬著自己日裡採來的茗茶。浮華於我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又怎樣,我更安心這簡單的平凡。

倒是父親,本不甘心就此落魄下去,卻偏偏又無可奈何。日夜奔忙使他被消磨地愈發憔悴,一些不可避免的瑣屑也更是讓他疲憊不堪,近來他的鬢角多了好多白髮,蒼老了不少。

院中早就不種花草,我也無心侍弄。倒是前些日子,一大片青蒿中無故開了不少荼靡,煞是好看。

可是最近啊,草黃了,花謝了,連草蕩裡的野鴨子都少了好些。

此夏太涼,彼秋尤傷。不知不覺的,我就這樣等來了第十五場花落,此後的一小段日子固然平凡,卻有條不紊地繼續下去,真的也是難得的寧靜安穩。

常聽老媽子講起:人如花,有開有謝;花似人,有生有死。小時候常常為一樹新芳的綻放而欣喜,也為一瓣落紅的枯槁而惋惜。直到我漸漸長大了,看了一十五場花開花謝,方才明白,這只是時令使然。筵席會散,富貴會空。花會落,人會死。

有人到來,也必定有人離開,富貴有時、聚散有時、生死有時,爭不到,亦強求不來。就好像我院子裡的荼靡,方開方謝,方生方死,一切枯榮自有定時。

再後來老媽子走了,父親前些日子又去了京城,再沒回來。我偶爾會看著那些花草出神,興許有一天花落了,我也該走了。

就好像日下的霓虹,一現的曇花,無非就是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的事兒,且說人間的美景大多如此,我自不消強求什麼,在駐足回眸的時候,僅有瞬間的經驗就夠了,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就好像不久前夢裡有個花子曾預言說,我這一生只能看到第十六場花落,我醒來僅是付之一笑而已。倘如若當真如此,我又能如何?

畢竟我不曾與這塵世相戀,十六年足矣。

本來的名字我已不願再提起,而此時的我名叫繪心,心無旁鶩地繪,淡然善感的心。

我原以為再不會講出那些陳年往事,我的心湖也可以一直平靜地走向乾涸,可是……

我愛看風箏,巧的是這裡的人也喜歡放風箏,還記得在京時,每逢冰雪消融,東南風起,我總嚷著父親帶我到城郊去看風箏。

引線乘風為戲,於鳶首以竹為笛,使風入,作聲如箏鳴。竹馬踉蹌,紙鳶跋扈,那時候四野菁箐、鶯歌燕語,好像一卷著了濃墨重彩的畫兒,輕輕展開畫卷,裡面都是青空下的物語,亭臺水榭,煙雨人家,一切都蒙著嬌嫩欲滴的翠色,於翠色中沉醉的,不只有豆蔻年華的少女,更有風華正茂的少年。那時節,稍不經意便是一陣細雨迷濛,雨水輕輕愛撫著古老的臨安,儼然又是一年春好。

而就是那一年,我第一十六場花開。

陽春三月,我在未名湖畔的亭子裡點茶,卻在某個不經意間看到了他。

在那個角落裡有一樹一樹的花開,他便倚在樹下,悄悄地打著盹兒,寧靜、安然、眉宇間卻帶著一絲英氣與桀驁……

我無心驚醒他,卻在一片翠葉飄落在他眉心時,用輕輕的笑聲擾了他的清夢。

“姑娘為何發笑?”他緩緩睜開眼,偏過頭,朗聲問道。

我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低下眼瞼,並不多言。

他笑了,澄澈的眸中彷彿有一泓美麗的湖泊,只是看似平靜的湖面,隱隱掠過粼粼波光……目光交錯的那一剎,我竟有些看痴了。

直到一場雨突然悄無聲息地落下,將一片青蔥暈染開來……

他匆忙躲進亭子,坐在與我斜對著的角落,不多言語。

穿林打葉,透著料峭清寒。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他輕輕合上雙眼,靜靜地聆聽著亭外的雨聲呢喃。我則在另一個角落裡默默地點茶,取一壺雨,挾兩片葉,和著剛剛研磨好的茶粉碾揉在一起,經沸水一燙,便是滿青澀的茶湯。

茶筅在在水中不停地擊打,不一會兒,茶香摻雜著雨水浸透過的青草的香氣在亭子的每一個角落裡氤氳開來。

他睜開眼,淡淡地看著我面前的杯盞,我也注意到到他的喉結輕輕動了動,好像要說些什麼,卻終究也未說出口。

我輕笑著將一隻天目盞斟滿,緩緩捧到他面前,“渴了吧?”

他一怔,隨即輕輕接過杯盞湊到嘴邊,輕泯了一口,而後吟吟笑道:“我聽聞《三借廬筆談》中說蒲松齡老先生曾在柳泉邊擺攤煮茶,一杯清茗便換一個故事。我也在想,若非如此,蒲先生筆下五百多個花狐鬼怪,五百多段坎坷人生,縱是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來,姑娘在此點茶,怕是心中也有一段故事吧。”

他沒有稱讚我點茶的手藝,卻滿口我未曾耳聞的文章,這個人的確煞是有趣。

“公子所言《筆談》是何書,小女子從未聽聞,只怕是後人的杜撰吧。”我沉吟片刻,而後答道:“至於公子口中那位蒲先生是誰,想來是女兒家不通文墨,無從知曉。我為自己煮茶,茶涼了便離開,只是習慣而已,至於我的故事,怕是人走茶涼也尋不到知音來訴,自然,只烹茶消遣掉了便是。”

“那……”他眉心微皺,隨即呷了一口毒綠色的茶湯,闔上雙眼,輕輕說道“可否說來與我聽聽?”

“卻是為何?”我只是緩緩地研磨著茶臼裡的碎片,不溫不火,至於他的話,我只是有心無心地應和著。

他端起茶碗,笑而不語。

罷了,我停下動作,小心翼翼地將研磨好的粉末放入茶盤待用,然後一邊等壺中的水沸騰,一邊伸手指向灰濛濛的天空外一片的明朗——那是臨安的方向。

“公子且看那遠處,那裡還是晴天。小時候我最愛放風箏,那片天空會飛著許多風箏,你能想象得到嗎?”

他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微微閤眼,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在公子的印象裡,風箏是否看上去總是無所掛念,逍遙自在得很?”

他依舊是閉著眼睛,並不回答。

我卻自顧說了下去,“可惜,它們飛得再高再遠,也終究是一縷所繫。就好比我們躑躅在世間,無非是一絲若即若離的執念而已,本求不得,又放不下;本想放棄,卻捨不得……”

話音剛落,水開了,我執起茶筅,隨即又放下。頓了頓,道:“若是線斷了,風箏會飛向何處?同樣倘若我不留戀這塵世,我又將何往?”

燙壺,溫杯,烘茶,注水……他緩緩睜開眼,卻依舊是不讚一詞,只是安靜地看著我有條不紊地做著手裡的活計。

安靜,沒有一絲尷尬,反而更多的是一種默契,一種心照而不宣,難能可貴的默契。

我將剛剛點好的茶傾在地上,沉聲嘆道:“終歸是隨波逐流,後再不著痕跡罷了……”

他只是輕輕的點頭。我本不需要有誰插嘴,有個人聽就足夠了,可是……我注意到他眼中似有……水汽朦朧。

難道他也有故事嗎?

那天我竟一股腦兒地對他說了很多話,關於富貴與落魄、關於相聚於離散,還有生與死。他吟詩給我,我也唱了曲子與他聽。

城上風光鶯語亂,城下煙波春拍岸。

綠楊芳草幾時休,淚眼愁腸先寸斷。

情懷漸覺成衰晚,鸞鏡朱顏驚暗換。

昔年多病厭芳尊,今日芳尊唯恐淺。

婉轉失意的曲子娓娓而來,不經意間卻道出了我所有故事。

始於富貴,也將終於落魄,我所依賴的會終將散去。我將赴死,於荼靡花落。自然,這最後一句我並未與他講明。

他聽得很用心。而後便是沉默,默契的沉默……

再後來,雨晴了,他也離開了。臨走時,他突然轉身問我是否還有所掛念,而我的回答只是一個短暫的錯愕,然後是淺笑——看來他當真是我的知己。

我與塵世不曾相戀,還有什麼好掛念的呢……但真的,還是要感謝上蒼在我終將落幕的時候,給了我一個肯留下來傾聽的不知名的故人。

倘若這世間真的會有花長開人長聚,無生離與死別,那該多好……

我剩下的事兒,不過是像身後的荼靡花一樣,著一襲素白衣裳,帶著縹緲的夢幻和依舊纖塵不染的靈魂,共赴一場盛大的約會,單留給塵世一個孤獨綺麗的背影,而死亡便是我所等待了一生的莊嚴而溫柔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