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 | 劉作芳:遙遠的村莊

群山 | 劉作芳:遙遠的村莊

劉作芳,雲南昭通鹽津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雲南省作協會員。現供職鹽津縣委黨校,正高階講師。作品散見於《散文選刊》《詩潮》《散文世界》《西部散文家》《邊疆文學》《百家》《遼河》《滇池》《火花》《中華文學》等刊物。作品收入多個選本和集子。出版有著作散文集《守望鄉土》和社科專著《從實求知錄》。

麥 事

在我所經歷的計劃經濟時代,那時的麵食是歸為粗糧一類的。儘管我心底裡很偏激的反對這一個類分法,但於我卻是得過兩三年實惠的——兩三年後,國家適時取消領財政工資階層的“皇糧”特權,一同被取消的還有每年一十九元二角的肉食補貼。

在每月供應32斤糧食裡面包含20斤細糧——大米,12斤粗糧——麵條或麵粉,那時,改革開放的春風撫慰了中華大地十餘年,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是一派春和景明氣象。我每月的糧食還略有盈餘,添補到家裡。

現在,我們山鄉里早已很少有人種植小麥。以前生產隊大鍋飯時期,以及剛剛下放土地之時,鄉民們倒還重視以小麥、油菜為主的小春種植。但那是為防止青黃不接鬧饑荒這個唯一目的而種植的。

鄉民們稱種植小麥、油菜籽為小春,玉米、稻穀就是大春,“大春歉收小春補”,那是防止來年鬧饑荒的權宜之計。

“谷頂磚,麥頂瓦,胡豆子頂得山垮”。鄉諺道盡了稻穀、小麥、胡豆三種經年侍弄的農作物發芽之時,那種勢不可擋的衝勁。“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那時在我小學的課本上這些朗朗上口的句子,胎記一般烙印在記憶的骨髓上,但那時從來沒有質疑這話的一偏概全。在北方,小麥可能沒有哪年不“蓋被”的,我們南方要見到雪,比見到彩虹懸天還要稀奇。不過小麥沒有“被蓋”,收成依然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土地沒下放時的大生產“大鍋飯”時代,以及土地剛剛承包到戶的那些年代,莊稼地裡到處都有小麥的茂盛氣象。

倉廩實,天下安。後來,人們沒有饑荒之憂了,小麥就漸漸被疏遠,冷落下來。但有關小麥的事蹟我卻還記憶猶新。

吐穗揚花時節,春陽普浴,人在百花爭豔的大好時光裡,懨懨欲睡四肢無力,真個“春來不是讀書天”。等待,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走出教室,精神陡來,生龍活虎換了個人一般,投入春光,搶著去感受“兒童散學歸來早,忙乘春風放紙鳶”的快樂、愜意。

牽引著風箏,讓它浮游著微風徐徐飛昇,把握好起跑、俯衝的火候,在路上跑竄,還走進麥地,油菜花地壟溝裡,紫紅紫紅的胡豆花、豌豆花也競相開放。頭上,臉上,衣服上沾滿了黃黃的長長的清香的麥花顆粒,混雜著菜花的濃濃芳香,花瓣散入發叢,黏在衣服上。驚起採花的蜜蜂嗡嗡盤旋,吸蜜的各色蝴蝶翩翩起舞。

只有地塊中央的那幾個稻草人呆頭呆腦的忠於職守,讓那些低智商的麻雀和“偷倉子”們只好在遠遠的地角壟邊唧唧喳喳大發怨氣,抱怨一點兒偷嘴的機會都不給。

初夏的陽光、雨水特別催生,人們薅過兩道草施過一道農家糞的麥子,漸漸就成熟,成熟的麥子金黃金黃的,地塊了閃耀著金光。

人們鐮刀早已磨得鋒快,就是割豬草、牛草的那種叫“砂鐮”的,刀鋒上佈滿尖細利齒的鐮刀。

扣緊時間,瞅準一個豔陽高照的日子,鄉民們幾家聚眾或者打單幫用雪亮的鐮刀和晶瑩的汗水逐塊清洗麥地,身首異處的麥子被用青篾死死捆綁成一百多斤的捆子,橫七豎八躺倒在地裡,彷彿是太困太疲倦了要與大地一起打個盹兒。時候差不多了就有大男大漢們用背架子揹回家去。

大生產時期,收麥的那些個情節,大致都是這樣的:手執快鐮的婦女們一字兒排開,一手薅住麥秸稈,攥緊,一手舞動輕鐮在根部一拉,麥子“哧”的一聲就被斬斷,兩三窩就割滿一大把,平放在麥樁上,繼續迴圈往復,壯勞力的男子漢們見麥子已可以打捆了,就停止了在樹蔭下大聲唔氣的吹黃段子,停止了“吧嗒叭嗒”的抽葉子菸,逐次走出樹蔭進入捆麥或者背麥子的角色。把麥捆死死綁在背架上,幾個人幫著抬起來,揹著就往公房裡走,手裡往往拖著根打杵,那東西既可以當柺棍使——“三隻腳”更為穩妥,又可以在走累了的情景下,把背架墩在上面歇歇腳噓幾口長氣,還可以當打狗棍嚇嚇滿村子汪汪叫的看家狗,一舉三得!

得捏緊時間搶工時啊,地裡熟透了的麥子猶如安放在人們心中的定時炸彈,覺也睡不安穩。時刻為颳大風下暴雨提心吊膽,一撥大風大雨就得讓麥子倒伏得七零八落,秸稈軟塌麥粒脫落,幾近顆粒無收。若是遇上幾天陰雨,麥粒就會發芽長根鬚,那樣的景象,是老百姓最為揪心的。所以有時農忙了或是搶天氣,乘著微弱的月光也要堅持夜戰收割麥子。

麥捆揹回家,只是收麥子的第一道工序,不想讓麥粒迅速在屋裡發芽長根鬚,就得及時把麥粒打下來弄乾進倉。雖然白天已然疲憊至極,但是無可奈何,磨骨頭養腸子的日子只得日復一日夫人熬著。夜晚的神龕臺板上,一豆煤油燈昏昏黃黃,要死不活的樣子。堂屋中央,擺好四方形的餐桌,開啟麥捆。雙手卡住一大把麥秸根部,在桌上使勁摔打,“啪啪啪”麥粒四濺,滿屋飛竄,翻去復來摔打十來下,這把麥子就算基本完全脫粒了。麥秸稈仍然放在那條剛放散的青篾上,打完一捆,就把麥秸稈捆起來,空閒時放到房屋上去添補蓋屋。直打得人汗流浹背,灰塵、麥芒粘合在汗液裡,手上、臉上、脖頸上及至渾身燥熱、奇癢難耐。鼻孔裡,嘴裡全是黑灰,渾身灰頭土臉。子時夜深,人早已精疲力竭,實在熬不住,才趕緊洗把臉躺下,呼呼大睡。

還有一種打麥子的方法,白天把麥子頭對頭尾對尾均勻鋪開在曬場上,用連枷使勁排打,差不多時再翻一遍進行排打。但這種打法,麥秸已經被排打得癱軟。不能再用來蓋房,撈起來亂放在一邊,供孩子們在裡面翻跟斗捉迷藏,之後就等它漚成肥料了。

打完麥捆子,就用耙梳把粗糙的麥秸攏聚起來放在一邊。農用風車便派上了用場,用風車揚去灰塵、麥殼、麥芒,黃褐黃褐的麥粒就顯得格外純淨。曬乾或是炕幹後就可以歸倉儲存。

對了,打麥機!還記得我們生產隊裡曾經借用過打麥機。那年隊上的麥子種得較多,鄉民們就想撿便宜,到四川塘壩去借一臺打麥機來用,我們那兒山高坡陡,麥子熟的遲,壩上的麥子早就收歸倉裡了。

那一次,幾乎動用了社裡吃大鍋飯的全部壯年勞動力,沿著崎嶇陡峭的山路下壩去抬那個鄉民們見所未見的打麥機,那是我國生產的第一代產品,是靠柴油機牽引帶動才能工作的笨重的大鐵巴傢伙,幾百公斤。再加上一百多公斤重的柴油機,還要背一百多公斤柴油上山。那活兒真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動的。篾索綁上,抬棒扛上肩膀,早早就起身艱難上山。不知歇息了多少回,一撥累了另一撥接著上,迴圈往復,只覺得肩上越來越重,直到雙肩都紅腫,在途中吃了一餐乾糧才終於到社裡。用完了抬去還人家,又是一番苦累。鄉民們抱怨了,以後再也不使用這狗日的現代化了,還是用雙手硬操自由。果然,打麥機在那以後的所有年份裡,從來沒光顧過我們窮山村了!

我們窮山村,麥子製成的麵食是抗擊饑饉的有力武器。麻雀子也怕二三月,何況人乎?

麥收了,曬乾,實在沒晴天就添炭火也要烘乾。放在石磨上磨成細粉,那種麵粉可比不得麵坊裡生產的潔白的麵粉,那種是褪去了黃褐色麥麩子了的。石磨磨成的細粉哪怕過濾一道篩子也依然不白,何況很多人家為了節約糧食根本不用篩子篩。磨出來直接就可以下鍋:在甑子裡蒸麥飯吃,雖沒有玉米爽口,但有吃就不錯;煮麥湯耙兒吃,軟軟的,湯水黏黏的,裡面煮些綠色菜餚,清香,可口。有閒時的話還可以在麥粉里加入發粉蒸麥粑,裡面加了些許糖精,甜精精泡酥酥潤乎乎的——現在街上也在賣麥粑,已經屬於小吃一類,只供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嚐嚐新鮮與稀奇,抑或給上了年紀的人搭建一種憶苦思甜的載體。如果還想玩闊氣吃得講究些,就背麥子去糶面,十斤麥子糶面八斤或六斤,八斤的是麩子面,微黃。六斤的是金粉面,晶瑩而白淨。有面條吃,已經是上等生活,儘管沒有油葷而只是一律的素面。

北方,小麥是主產是莊稼地裡的寵兒,往常如是,未來也將依然如是。南方,已然溫飽無憂,小麥在莊稼地裡的領土逐漸在減少,油菜、春洋芋倒是越加龐旺起來。

郎 中

儘管風雨一次次的擊打著歷史的蒼顏,卻無法抹去我不泯的記憶。儘管歲月可以斷絕古鐘的餘響,卻難以斷絕其亙古綿遠的深深韻味。

這次,我要說說我童年時的那個巫醫郎中,因為他的形象時時會印現在我記憶的網路上,使我不說不快。

那個時段應該定格在上個世紀70年代,我是光著三四歲的腳丫子跨進這個年代的,你說三四歲時的事兒怎麼會記得呢?當然不記得啦,但老爹老媽可以告訴我呀。媽媽說我是沒奶吃,全靠吃白糖水長大的,特別羸弱而多病,有氣無力的成長老讓他們提心吊膽,家裡窮得揭不開鍋,老爹只得爬上陡坎懸崖去採挖一種叫山當歸的生藥材,烘乾或者曬乾後拿到集上賣了給我買白糖。

營養嚴重不良,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度日如年。老爹就經常延醫給我治病。在那些昏沉沉的日子裡,我和郎中接觸的機會便多了起來。經常給我號脈問診、推拿擦掐的是我們隊裡的張老師(鄉民們習慣稱呼有學問有技術的人為老師)。依稀記得,他那時已經年過一輪花甲,滿臉的絡腮鬍子,一說一個笑的很是和藹,眼中永遠閃著仁慈的神采。妙手過處,輕重適度,穴位推擦,力度到位,毫釐不爽。如那春風拂柳,暖陽吻面。其時西藥不發達,張老師就使用中藥治病,很多時候連中藥也不用。他深諳小兒科,擦推掐抖各樣精通,經他一陣侍弄,小兒吵夜、發燒、倒奶、肚痛等小傷風簡直是手到病除!我們隊裡各個年齡段的人病了都去找他治療,他也有請不辭,樂於幫助鄉鄰解除痛苦。那時,父親因為年紀大,手關節和腳關節隨著天氣的變化時時作痛,他教給父親一種治療的土辦法——扯砸筒子。那療法在醫學上類似針灸——先用碎玻璃或者砸碎的細碗渣滓等尖利的東西,把疼痛處的面板刺破,使之流出血來,然後把煮熱的竹筒用力罩在患處,吸牢之後,再砸第二處。用這種方法把關節裡的淤血抽出來,就可以減輕痛苦甚至治癒。

有的病老是治療無效,怎麼辦呢?他也有另一套辦法,科學說法那東西叫巫術,是一種很神秘的學問!吵夜的兒童久治未果,他便取出毛筆,在一張黃紙上寫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吵夜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拿去貼到村中人多的地方吧。經過許多“君子”的唸叨,那小傢伙竟然不吵夜了,一覺天亮!

他還會“請神”,會“觀水碗”,會念許多很神秘的符咒,能給人們打各種神符,讓人戴在身上,貼在門楣上,縫在蚊帳上放在枕頭裡,貼在豬圈上牛圈上,能祛痛消災,保佑平安幸福,六蓄興旺,五穀豐登。

七歲那年,有一次我病得實在不輕,經他多次治療也沒有好轉,一天晚上,神龕上焚香燃燭,飯桌上供著葷的素的貢品,把冥錢點燃,把一隻雄雞的冠子掐出血,張老師左手捏著雞的雙腳右手握著雞冠子把雞血當墨汁在我的額頭寫起來,口中唸唸有詞,寫完把雞跑開,又手舞足蹈起來,開始了他神妙的《退煞訣》—— 一把馬尿打虛空,神去永無蹤,頭頂硃砂蓋,腳踏五雷公,天神請歸天宮去,地神請歸地府宗,若與人間來把廟,各歸水府與龍宮。弟子退了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時煞、生人煞死人煞木馬土煞一千二百凶神惡煞,退往五朝門外,掐門精,掐門頭頂觀世音,四大天王前引路,八大金剛護吾身,上有玉皇張大帝,下有茅山李老君,中有七千仁賢弟,南有火神大將軍,西有西方彌陀佛,北方真武斬邪精……叩請梅山三大將,三元發起大將軍,頭戴五龍紗良帽,身穿青衣短龍裙,腰繫藍帶雙龍線,腳包裹腳白如銀,兩眼皓月照天空,麻繩鐵索響沉沉,手提金刀提猛斧,搜營破寨斬邪精……點起陰兵千千萬,點起陽兵萬萬千,本壇兵馬出洞門,捉拿天下不正神,若有橋樑邪神邪鬼不服者,壓在豐都受罪行。師傅在此,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病情不太嚴重者,他就只演練到此處,但如果病得一塌糊塗的,他就會繼續拿出殺手鐧,動作加快,咒語語速加快,聲調提高而且更加抑揚頓挫:

三十三里天外天,天天裡面有神仙,吾奉真人青紫石,茅山學法有根源,師傅傳我真妙法,瘟疫二家任我鑽……雷焰焰,火來燒,燒得邪魔無處藏。此符寶座,蓮花頭上快樂,此符保莊,蓮花頭上快樂金光……照一照,毫毛鼻孔都照到,閃一閃,加起雷公併火閃,有壇歸壇,無壇歸廟,無廟歸四方,……千軍萬馬出朝門,冷壇破廟血光鬼,巖背石打活得緊。環十五孤魂眾,上十五孤魂眾,下十五眾孤魂,五五二十五里孤魂等眾,一起前來領錢文。

經過他一陣翻江倒海的折騰,病情居然漸漸好轉。邪門兒了!醫術和巫術竟然能夠巧妙結合,用來治病救人!

那時候,我們村子裡能識字寫字的不多,張醫生卻能認能寫很多老章字(繁體字),在鄉民們的眼中他簡直就是博學多才的知識分子,是無所不能的聖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引來歆羨的目光,敬佩的目光。我們鄉村裡幾乎家家戶戶都供著神龕,有的甚至供著神壇。幹這些神奇高深活計的非張老師莫屬。我只看見過他寫家神和安家神,慶神壇我沒見過,只聽別人說很是肅穆和隆重。我家的家神就是他給我們寫給我們安的,那時我大約八歲。記得他幹得非常細緻,一張蠟光紅紙,中間豎排寫上“天地君親師位”六個大字。字字橫輕豎重,一絲不苟,極具美感。很有民間書法家的意思。一張家神寫完,蓋上大約八釐米見方的篆字硃紅色鋼印,一個多小時已經過去了。安家神在晚上舉行,那場面非常嚴肅,極為虔誠,不容半點褻瀆,葷的素的祭品擺滿桌,筷子放在飯碗口獻上,焚香燃冥,全家人三叩九拜,心中排除一切雜念,一如修女聆聽神甫佈道般的虔誠……耗時一小時左右,保佑一家人平安幸福的家神就安上了。

現代的人都有自己名字,那是個人的專利。不像古代有的人連名字也有不起一個那麼悲哀。當然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一個代號而已,但在坊裡鄉間,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名字看得非常重要,不容侵犯和褻瀆。所以小孩出生以後取名字也是一件大事。能擔任這樣的大事的我們村裡也只有張老師,那是不時興取單名,包括女同胞的名字也含有字輩的,他給人取的名字很傳統甚至很土氣,男丁就取什麼銀啊元啊田啊之類,女孩就取什麼群啊翠啊連啊輝啊之類,不講究韻味,不講究內涵,更不講究前些年書攤上擺著賣的《姓名與人生》裡邊說的“天格地格人格”“三才”配置。信手取來,但人家還是受用一生!

可惜,他在七十歲左右,因患病醫治無效,這樣就走完了他在陽間的人生之路。他的走,給鄉民們心靈上帶來或多或少的悲傷,那種失落感久久縈繞在村民們的心絃上。

養 蜂

大概是剛剛改革開放不幾年。

春日的陽光暖融融的,遍地油菜花泛著耀眼的金黃,在那個萬物潛滋暗長的季節裡顯得有些招搖,或者說開得有些丟人現眼。

冬天黃牛牽引犁鏵翻過的耕地沉睡了一冬,此時,新翻的耕地——我們稱這個過程叫耖地——散播著泥土親切的馨香,逗引著鄉民們抑制不住濃濃的春情把種子播進肌膚裡,播下心中那份膚淺而神聖的希望,虔誠的祈禱著經過耕耘的秋收能夠果實累累,這個理想對於靠磨骨頭養腸子度日的鄉親們,是十分樸素十分現實的。

我家園地裡有幾株椿天樹,是紅椿的那種,特別香脆。有一株特別修直高挺,要一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沐浴在春風春雨春陽中,椿芽發得鮮豔油嫩。

那個豔陽慵懶的中午,我哥正在用劃破一端卡上橫木棍的長竹竿,採摘那高高的枝頭上的紅椿葉(那椿葉採來放在滾水裡燙一下撈起來,切細和上摘耳根拌上佐料,就是一道香脆爽口的上菜),就在那當口兒,從山下“嗡嗡”飛來一窩蜜蜂,速度極快,還未等我回過神來,哥已丟了竹竿,尾隨蜂群往滿是亂石旮旯的山坡上追去了,一邊追一邊用細砂泥向蜂群撒打上去,嘴裡一邊喊“蜂王住……蜂王住……”,等快要到山頂時,終於“蜂王住”了,只要“蜂王住”了,它的臣子妻妾們也就臣隨主安了。等我追上去時,只見那蜂群停棲在荒地中的一棵樹根上,絕大部分聚在一起,有家中的品碗那麼大一砣,足有五千只以上,蜂群自覺地把蜂王保護在裡邊。

哥跑到隊上借了一個蜂桶和一個蜂招招,蜂招招像一個倒過來的漏斗,是用竹篾絲子編織的,外面糊了一層牛糞,哥先把蜂群招引入蜂招招裡,招蜜蜂也還挺有講究的: 在招招裡噴一些糖水或鹽水,再把招招放在蜂群的上邊固定好,再把先前準備好的用柏香樹枝葉夾雜在稻草捆成把——火煙包——點燃,那煙霧是香的,用煙霧去燻蜂群,嘴裡喊著“蜂王進招招……蜂王進招招……”的調子。

那個篾制的招招像是個攝魂的魔咒,蜜蜂們隨著咒語自覺而有序地爬進招招裡去。

招蜜蜂時最好把頭罩起來,沒有特製的絲網罩頭,用過濾豆漿的豆腐帕把頭包起來也可以,因為蜜蜂蜇人毒性重,很疼,如果面部被蜇一下,嚴重者會使眼睛腫成一條縫,五六天才會慢慢散去,當然,蜜蜂一經蜇人,它的毒針釘入人體,會掙脫在人體裡,它也就慢慢死去了,因此蜜蜂不到危及生命之時是不會蜇人的。

父親那時已年愈古稀,經不起折騰了,養蜂任務主要是哥哥來完成的。

農村的蜜蜂養殖方式原始而傳統,蜜蜂們佔據的地點主要在向陽的廂房板壁外或簷爾窩的側壁上。蜂桶不管是木製還是竹編的,那貨色也傳統,和專職養蜂人養的改良蜜蜂的方形的蜂桶不一樣。蓋子都是橫著蓋上去的,用牛糞把縫隙滋起來,留一些孔洞讓蜜蜂出入。

蜜蜂中的工蜂佔絕大部分,也最為勤勞,菜花釀蜜,幫助植物傳粉。天剛剛開啟亮口,它們就鑽出洞,“嗚”的一聲飛遠了,它們採花,到一百多里遠的地方也照樣能準確的回到家中,採花回來的蜜蜂后腿上沾滿了金黃色的花粉,那是釀蜜的原材料。有時候你看到它們是兩腿空空,其實它們是銜這釀蜜用的水回來了。

一山不容二虎,在每窩蜜蜂中有且只有一個蜂王,個兒長大,呈深褐色,盡享君王威儀。母蜂個兒大,身子短,呈淡黑色,主要任務是繁衍後代。

鄉民們總認為蜜蜂是一種靈物。必須具有崇高德懿的人才能養得住,蜂糖、蜂蠟都不能隨便送人,多多少少都要收取一點點錢,以示對蜜蜂辛勤勞動的肯定和報償。不然,蜜蜂家族就會衰敗下來。

我家養的蜜蜂,在蜂丁興旺的鼎盛時期達到十五桶,引來遠近鄉民們的稱讚和羨慕。

我不知道世間還能不能找到一種比蜂蜜更甜的東西,反正我固執的認為在我的食譜裡,蜂蜜是最甜最甜的東西,香甜得舌尖軟軟的,一里之外也清晰可聞。中藥裡,有許多要都需要引子,鄉親們開了中藥需要用蜂糖做引子,就到我們家找。治病救人是大善舉,我們當然樂得其所,來者不拒甚至是問著給人家送去。

鄉野中養殖的蜜蜂,蜂糖以菜花和馬草花開為標誌分兩季,兩季中尤以馬草花糖為最好。菜花糖在油菜花開過後的陽春三月,那時節天氣漸熱,也正值蜜蜂分家立戶的時候,蜂蛹多,取糖時容易傷著幼蜂或蜂蛹,糖也因天氣漸熱不會凝聚,因而好多時候菜花糖都是沒有取得。深秋時節,馬胡草花已經開過,蜜蜂們經過辛勤的勞動採擷百花釀製的蜂蜜,已經十分誘人。取蜂糖在天黑的時候進行,先開啟蜂桶蓋,用點燃的火煙包把蜜蜂燻走到另一頭。“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這句話在些世間精靈的蜜蜂們的美妙建築上,才更能彰顯它的正確性和哲理性,有科學家曾經說過,世上最美的建築是蜜蜂的傑作——蜂房——老鄉們管它叫蜂列子。每列蜂房兩個面由無數六個稜的正方體構成,很有規律,極具美感。六菱形的孔洞裡裝著蜂糖,用小刀把蜂列子割下來——一桶蜜蜂最多割一半,否則蜜蜂們到冬天美食物就會餓死。割下來的蜂糖也可以直接食用,而且清鮮可口,只是吮吸吞嚥是不要把蜂列子殘渣吞掉。我們說的蜂糖一般都是制過的,怎麼制呢?把割下來的蜂列子放在鍋裡煮化,然後用豆腐帕來過濾,盛在容器裡即可,制過的糖更甜,當然也燜人,不能食得太多。到了冬天天氣冷下來,蜂糖會像豬油一般凝固翻砂,比較珍貴。

黃蠟,是養蜂的另一個收穫。以前,農村鄉民們穿的鞋子大多數是婦女們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鞋底厚厚的,俗稱千層底,是用蔴搓成的粗蔴線納出來的,逢年過節送鞋子、鞋墊,結婚娶嫁送親朋鞋子、鞋墊。不管它蔴線細線,只要放在黃蠟上一勒,那線就光滑了,做起活兒來就輕鬆多了,很受納鞋底、做鞋貨的女同胞的歡迎。

食五穀的人類,沒有不大病小痛的,最普遍也較頑固的是傷風感冒。黃蠟是治療幼兒、兒童甚至青年傷風感冒的,醫術書上不載的具有奇異功效的民間奇方。治療方法我們那個鄉間稱為提風,提風的位置最多的是肚臍眼,也可提喉管、後頸窩……風被提出來病就煙消雲散了,不用求醫問藥,吃藥打針,我的子女很少有病痛,我不得不說是託了黃蠟得福。

春天是煽情的季節,也是蜜蜂分家立戶的時節。仲春時,蜂王就開始繁殖幼皇子,只要開啟蜂桶,就可看到一些尖尖的有指頭大小的“王包”,這時就必須把多餘的“王包”捅掉,只留一個——只要蜂王一出世,分家的事馬上就進行,沒有商量的餘地,具體時候都選在晴天的中午,新分出的一家跟著新王,傾巢出動,飛到附近樹上等它的人馬到齊了,就毫無留念的率部飛走了,如果主人家不趕緊採取措施,這窩蜜蜂就遠走高飛啦。一窩蜜蜂如果分家次數多了,那麼這窩蜜蜂就會所剩無幾不易繁殖。

那時是農忙時節,我們家中沒人,曾經發生過有好多窩蜜蜂分家遠走,沒有音訊的事情。

蜜蜂的天敵是蜻蜓,就是鄉民們說的螞啷子。那傢伙抱蜜蜂動作極為敏捷,蜜蜂也蜇不了它,幾大口把一隻蜜蜂吃掉了又去偷襲。我們時時用脫了葉子的南竹椏枝撲打螞螂子,但它們好像滿天都是,我們總是打不過來。

養蜂,既可以分享到蜜糖的甜蜜,又可以陶冶性情,還可以使人受到蜜蜂勤勞榜樣的薰染,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這句話的道理應該是亙古恆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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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核丨呂翼

特邀編輯丨朱鏞

原標題:《群山 | 劉作芳:遙遠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