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中國的歷史很長。

其中,吾國讀書人留下了不少傳統。

一類傳統,是對權貴的反抗精神,至少有兩種:

一是嵇康的「廣陵傳統」,挑戰「朝廷有法」,慷慨赴死;

一是阮籍的「白眼傳統」,雖不屑於禮俗之士的趨炎附勢,卻沒有介入時事政治的勇氣,翻著白眼,忍辱存活。

還有一類傳統,是吾國讀書人對權貴的趨附。

比較簡單粗暴。最典型的,要數魏晉之際風流人物潘岳的「望塵而拜」。

當然,他們的下場往往也不好。這類人,有真才情卻是假人格,「乾沒不已」,最後身死族滅。

《晉書·潘岳傳》記載說:

「嶽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

潘岳也就是潘安,本名為潘岳。

這句話的意思是,潘岳性情輕浮急躁,追逐權勢利祿,和石崇等人對著寵臣賈謐大獻殷勤。

石崇也是當時有名的文人,非常善於炫富。潘和石崇的獻媚能到一個什麼程度呢?

就是每當權臣賈謐外出時,他們二人就出門相送,當賈謐的馬車走遠了,潘岳和石崇還在對著馬車飛揚的塵土、卑躬屈節地伏地下拜,場面很是滑稽。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石崇,字季倫,西晉時期文學家、官員、富豪,魯公二十四友的重要成員,大司馬石苞第六子。被稱為「古代比富第一人」。

這就是「望塵而拜」的來歷。

可為什麼聲名遠揚的文士,會做出這樣自我輕賤的舉動?

我們今天就來聊聊中國歷史上這位著名的讀書人潘岳。以及他的諂媚歷史。

其實,他的人生是一出悲劇。

諂媚權貴,並沒有給他帶來多麼顛覆的回報。

01

時代背景與名士人格

潘岳生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呢?

這是一個異常黑暗的時代。

公元266年,司馬炎以晉代魏,成為晉武帝,並改年號為泰始。

晉武帝本身是有雄才能耐的,結束了自東漢末年近百年的分裂動盪局面,有著「太康之治」的美譽。但到了晚年,晉武帝沉溺於貪圖享樂,還幹出了一件遺禍三百年的錯事。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司馬炎(236年~290年5月16日),字安世,晉朝開國皇帝,他在位時的晉朝有著「太康之治」的美譽。

一來,他在臨死前把帝位傳給了自己的痴傻兒子司馬衷,也就是晉惠帝。這就算了,他還讓司馬衷娶了一位集醜陋狠毒、和權術心計於一身的妻子——賈南風,畢竟賈南風是魏晉時期權臣賈充的女兒。

司馬衷即位後,賈后便獨攬大權、荒淫無度,而她寵幸的外甥賈謐也是驕奢威福、招搖過市,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時的政治風氣本來就被橫行奪權的司馬氏集團攪得渾濁不堪,在賈后專政的情形下,文人風骨氣節更是蕩然無存。

對於有政治抱負的文士來說,這絕對是一個異常黑暗的時代。

西晉時期興起的門閥士族制度,早已違背了曹操「唯才是舉」的初衷。統治者不重文才,在品評名士時只看家族世襲的封爵和官位,階級的固化分層十分嚴重,寒門很難出貴子。

結果就是,出身普通或低微的文人志士極大刺激和影響,進退無門,才華無用,想要出人頭地和爬上高位,就不得不委身和依附在權臣貴戚之下,被迫捲入殘暴的政治傾軋鬥爭,成為文學上的幫閒及政治上的幫兇。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門閥士族制度的出現使得出身普通或低微的文人志士晉升無望,只得被迫捲入政治鬥爭或者遠離官場。

《晉書·石崇傳》記載說,當時大多數人都抱著一種「士當身名俱泰,何至甕牗哉」的普遍心態。也就是士人處世應當讓自己過得身心舒坦,何必非要弄得家裡只有破瓦爛窗的地步。

於是在西晉名士當中,一種柔順隨俗、氣格卑弱的主流人格形成了,潘岳便是其中尤為典型的人物。

02

才貌雙絕卻蹭蹬沉寂

說起來,潘岳的出身雖然普通,但並不算低微,心氣更是不低。

他生於以文名著稱的滎陽潘氏家族,父親潘芘官職從五品,在琅琊當過內史。他年少時就才名冠世,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鄉里人都稱讚他是奇童,與漢代賈誼是一類人。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賈誼,世稱賈生,西漢初年著名政論家、文學家,其著作《吊屈原賦》是漢人最早的吊屈之作。後世將賈誼與屈原並稱為「屈賈」。

不僅如此,潘岳還生有一副好皮囊,姿容姣美,十分契合當時尤好風流容止的審美風氣,後世有著「才比子建,貌似潘安」的美名。

潘岳每次出門遊玩,熱情的姑娘們就會將他圍住,或是向車中投擲水果。

有趣的是,另一位創下「洛陽紙貴」奇觀的文學家左思,也學著潘岳出遊,結果長相不佳的他下場就很慘了,被石頭磚瓦砸了一身,只能灰溜溜地回去。

按理說,潘岳才貌雙絕,是魏晉人物品藻裡的常客,人生該是順風順水。然而,他卻蹉跎和苦悶了十年,三十歲就早早生了白髮。

泰始四年(公元268年),21歲的潘岳已經入仕,擔任賈充府掾的郎官。但由於西晉初期有著好內官而不樂外職的風氣,他在「舉秀才為郎」後,便屢屢不得升遷。

這種遭遇,讓他內心充滿了憤怨,把這一切都歸之於當時賈充的政敵,也即掌管著吏部的山濤、裴楷、王濟、和嶠等人黨派鬥爭的結果。

於是他在口頭文墨上逞快,洩憤似的寫了一首不入流的段子《閣道謠》:

「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楷鞧。和嶠刺促不得休。」

閣道是通往宮廷的道路,潘岳在歌謠中把山濤比作大牛,而王濟用繩子套住牛頸,裴楷拉著車牛上的繩,和嶠前前後後不斷催趕著大牛。這首充滿譏諷和挖苦性質的歌謠,竟一時在朝堂中廣為流傳。

結果,因為這首《閣道謠》,潘岳被貶為河陽令,也即今天的河南焦作一帶,做了個賦閒的小縣令。

之後的二十年間,潘岳也並不好過。

他先是攀上晉武帝的老丈人楊駿,當上太傅主簿,相當於現在的秘書長。可是好景不長,楊駿因為政變「謀反」的罪名,被賈后設計誅殺,潘岳也差點跟著丟掉性命。

隨後,一個叫做閻纘的官員,張羅著為故主楊駿收屍,潘岳一面答應,一面卻畏罪而逃,留下閻纘自個兒獨自完成為楊駿收屍的工作。兩種作為,高下立判。

不過,潘岳在棲遲的歲月裡,也曾經因為母親患病,毅然地辭官回家,還在宅院旁種了個菜園,養了一群羊,侍奉給母親吃,這是他孝順和情感真摯的一面。

潘岳的名篇《閒居賦》,也是在這時候寫下的。他在文中總結了自己蹭蹬的仕途:

「閱自弱冠涉於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雖通塞有遇,抑亦拙之效也。」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元代書法家趙孟所寫的《閒居賦》。

圖片來源:bbs。sssc。cn

也就是說,潘岳自成年踏入仕途以來,共有八次調換崗位,好容易有一次官階提升,卻又被兩次撤職,一次被除名,一次為了照顧生病的母親沒去就任,還有三次被遷放,直到快五十歲了,仍棲遲下僚,雖有些知遇和政績,卻還只是個寂寂無名的笨拙官吏。

那麼,不如退官閒居洛水之濱?

潘岳在《閒居賦》裡,滿篇都在抒發他對於隱居生活的嚮往之情,呈現出一種清高的姿態。不過我們細看來,會發現這是一種假清高。

我們可以比對《閒居賦》文中的幾個意象:

陶淵明歸隱後居住的地方是「三徑就荒,松菊猶存」,而潘岳背靠京城,明堂辟雍,享受著「石榴蒲桃之珍」;

陶淵明的山林樂趣是「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潘岳醉心於「浮杯樂飲」,採摘精美水果,打撈池中錦鯉,還真得「人生安樂」哉!

由此便能看出,潘岳內心仍有不甘,對世俗之物仍極度渴求。

我們知道蘇州有個著名園林叫拙政園,「拙政」的出處就源自《閒居賦》中的一句,「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為政也」。

潘岳在《閒居賦》裡,便提到了和嶠對他的批評——拙於用多,意思是沒把才華和優點發揮到對的地方。

這個評語其實是比較客觀的,但潘岳故意斷章取義,只說一個拙字,當作對自己的褒獎,表現出他這人只是不善於鑽營,老實巴交。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蘇州拙政園的冬景

圖片來源:sohu

但是從潘岳的事蹟和作為當中,我們看得出其實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閒居賦》裡,除了他對於家庭的情感是真實的以外,其他故作灑脫和超然的自詡之詞,都不能輕信和被矇蔽。

想想看,潘岳本身就輕浮躁競,從年少恃才傲物,到終日苦悶失意,前半生歷經大起大落,官場鬥爭的黑暗無度對他造成的精神打擊和性情扭曲是不言而喻的。

這種心境,不會出現在明哲保身的阮籍、或者不戀世俗的張翰身上,但潘岳的心理張力就在於,他越是渴望爬到權勢的高位,就越是恐慌自己淪為老馮唐的悲劇。

眼見潘岳深陷名利場,越發變本加厲,潘岳的母親是非常擔憂的,多次告誡他說:

「爾當知足,而乾沒不已乎?」

意思是,你應當學會知足,為何要貪求不已呢?乾沒就是貪戀名利的意思,乾沒不已正是對潘岳人格的形容。然而,潘岳本性難移,慾壑難填,沿著追逐名利的人生主線,終是回不了頭了。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二十四友」——權貴集團的附庸

晉惠帝元康六年(296),兩鬢花白的潘岳終於等來機會,屁顛屁顛地接著回洛陽當官去了。

這一回他投靠的「大人物」,是專權者賈后的寵臣賈謐。賈謐在洛陽城郊的金谷園,彙集一幫貴遊豪戚和浮競之徒,組織了一個著名文人政治集團——「金谷二十四友」。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在金谷園聚會的「金谷二十四友」

「二十四友」當中有哪些成員呢?

排在首位的自然是潘岳,核心人物還有鉅富石崇,與潘岳齊名、有著「太康之英」美譽的陸機,陸機的弟弟陸雲,以《三都賦》稱名的左思,提出「三理」之一「言盡意」論的歐陽建等等。

他們在當時的西晉文壇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卻在拼命吹捧和奉承賈謐的才思堪比賈誼,實在很可笑,但骨子裡又透出十足的悲哀。

文藝評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篇裡,不免感慨道:

「前史以為運涉季世,人未盡才,誠哉斯談,可為嘆息!」

劉勰指出,從前史書上都說西晉政治衰退,文士難於充分發揮才華,這話確實有理,真令人為之悲嘆啊。

而在這些人當中,潘岳做得尤為極端和不恥,也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

「嶽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

當然,賈謐也「回報」了潘岳的跪拜大禮和諂媚姿態。他借賈后之手,任命潘岳為黃門侍郎一職,也就是專門侍奉皇帝的近臣。

潘岳儘管一時風光無限,但沒有任何政治實權,充其量算是賈謐的一枚棋子罷了。

為了穩固自己的位置,也為了再往上爬,潘岳做了一個逆天的舉動——協助賈后密謀。

04

潘岳的選擇及代價

晉惠帝元康八年(299),潘岳被賈謐秘密喚入宮中。原來,賈后膝下無子,為了掃除專權的障礙,便計劃謀殺愍懷太子司馬遹,其中環節的實施需要藉助潘岳的「才華」。

潘岳不會不知道,為虎作倀的惡果是什麼。但拒絕賈后的下場是什麼,潘岳更是心知肚明。

於是,在秘密謀劃下,潘岳先是起草了一篇文章,然後賈后派人將太子灌醉,又將這篇文章拿給太子,讓他抄寫。

太子神志不清地抄寫了一通,因為醉酒,有些字句沒寫全,而潘岳模仿筆跡的工夫也是了得,他將文章補全,呈給了皇帝(太子醉迷不覺,遂依而寫之,其字半不成。既而補成之,後以呈帝。——《晉書》)。

其實,這段文字就是一份謀反書。上面寫著:「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也就是陛下您應當自行了結,不然就讓我來幫你。

智商低下的晉惠帝看了之後動怒不已,下令廢黜太子,之後賈后又派人殺死了司馬遹。

這次誣構事件,不僅成為潘岳人格的最大汙點,也給無辜的人帶來災難,造成「八王之亂」的滔天大禍。

讀書人對權貴的諂媚,歷史很長

潘岳間接導致的「八王之亂」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嚴重的皇族內亂之一,當時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的破壞,導致了西晉亡國以及近三百年的動亂,使之後的中原北方進入十六國(五胡亂華)時期。

皇位繼承空懸,野心家們伺機而起。

太子被殺之後,趙王,也就是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倫,藉著為太子報仇之機,帶兵入宮將賈后等一干黨羽拿下,成功奪權,自立為帝,由此拉開亂世殺戮的序幕。八王之亂一起,西晉離滅亡也就不遠了。

而潘岳,也因為起草了那份假的謀反文,瀕臨生死邊緣。

其實,潘岳只是個被脅迫的棋子,對司馬倫而言可殺可不殺。但結果呢,潘岳不僅被斬首示眾,還慘遭誅滅三族的結局,為什麼會這樣呢?應該說,這是潘岳自己一手造成的。

司馬倫有個狡詐的心腹叫孫秀,好巧不巧的是,潘岳年輕時跟隨出任琅琊內史的父親那會,與孫秀打過交道。他厭惡孫秀的小聰明,鞭笞過孫秀的為人。

小人報仇,多少年都不晚。

記恨在心的孫秀翻身做了宰相後,不肯放過潘岳,他網羅罪名說潘岳夥同石崇謀反,在司馬倫面前煽風點火,給潘岳判了誅滅三族的死罪。

潘岳終究是為自己的「乾沒不已」付出慘痛代價。

這種關於個人和時代的不幸,歷史學家錢穆的評價可謂一語中的,他在《國史大綱》裡寫到:

「士大夫不復有忠於朝廷之節操,卻不能根本鏟絕社會好名之風,遂釀西晉名士之禍國。」

名士本該是助國,但在這個太過糟糕的時代,士大夫的人格也變得虛假,操守被名利迷了心竅,筆墨成為爭權奪利的工具,於是釀成西晉名士的禍國之悲。

後人應當引以為鑑吶。

05

詩品與人品

儘管潘岳人品有很大瑕疵,但在歷史上,後人對潘岳的評價並沒有一邊倒地批評他。

後代許多詩人提到潘岳,常常借他的才貌來比喻美好之物,比如杜甫的《花底》:「恐是潘安縣,堪留衛玠車」,衛玠是與潘岳齊名的美男子。

而白居易的《不準擬》詩之二:「多於賈誼長沙苦,小校潘安白髮生」,則是用潘岳前半生的遭遇來自比,因為無情的仕途歲月,催生了白髮。後來「潘安白髮」就用來指代早生白髮,未老先衰。

對潘岳的爭議,主要表現在潘岳文品與人品之間的乖離關係上。

我們知道,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著「文如其人」的傳統觀念,認為一個人的思想境界,可以從文學作品中呈現出來。追溯根源可能是取自於孔子的一句話,《論語·憲問》中說: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也就是,有德行的人必然會有著作言論流傳下來,但有著文字著述的人並不一定就具有德行。

關於文與德既統一也有不一致的關係,孔子其實講得很到位了。只是後來,「有德者必有言」的儒學命題被無限放大和看重,將個人的道德修養與文章的思想水平直接掛鉤。

依照文品與人品的公式,套在潘岳身上進行評判,就很有意思了,從中也可反映出不同時期的文德觀念和詩學風尚。

一種態度是,潘岳是文章高手,文品沒問題。

南朝梁的蕭統編纂《文選》時,潘岳入選的文賦篇目是最多的;詩評家鍾嶸在《詩品》裡,將潘岳和陸機的詩文列入上品,給出「陸才如海,潘才如江」的高度讚揚。

我們熟悉的王勃《滕王閣序》中,便有一句著名用典:「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意思是邀請在座賓客施展潘岳陸機一樣的才筆,書寫瑰麗的詩篇。

實際上,潘岳的文風綺美清淺,善於敘悲,彰顯了魏晉六朝對於唯美流靡和緣情主義的崇尚。比如他為亡妻寫的《悼亡賦》,被認為是文學史上第一篇悼亡賦:

「吾聞喪禮之在妻,謂制重而哀輕。既履冰而知寒,吾今信其緣情」。

他描寫到,自己曾聽說為有人為妻子辦喪禮時,服制雖重,哀情卻並不深。如今有了親身體驗後,才知服制之重原來是染上人情之深。

潘岳對家庭人情的感知,無疑是真實的,這種情感反映在文章上,得到時人的賞識。

這種態度一直到宋代,都比較佔主流,因而批評潘岳人格的聲音就顯得很微弱。

雖然劉勰在《文心雕龍》專門衡量作家品質修養的《程器》篇裡指出:「潘岳詭譸於愍懷」,指出了他參與陷害太子司馬遹一事,但也僅為陳述,並未加以評價。

可到了宋代,當理學道統興盛之後,對潘岳的評價就沒那麼好氣了,他虛偽人格被拎出來,當作反面典型。

人品不行,文品也就不行。

南宋詩論家葛立方就在詩話著作《韻語陽秋》中,結合潘岳的詩文來批評他的心口不一。

比如潘岳在《閒居賦》裡稱自己讀《汲黯傳》時,看到司馬安善於鑽營為宦,便放下書感慨說:「巧誠有之,拙亦宜然」,意思是確實有善於機巧諂媚的官吏,而自己則是拙笨不善為官的。

對此,葛立方反譏到:「觀嶽此語,尚恨巧之未至邪?」

葛立方懟道,潘岳說自己笨拙不善為官,難道是在遺憾還沒學會鑽營機巧的本領嗎?當潘岳「坐馳京城」,內心躁動不安時,便是「渴心固已生塵矣」,心間已經蒙上世俗的塵埃。

如果說葛立方還只是透過批評潘岳道德人格的缺失,來勸誡後人要安於天命,那麼宋金時期的元好問在《論詩三十首》,評論潘岳「望塵而拜」時,口吻就極度嘲諷了。他寫到:

「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漢代楊雄曾提出「言,心聲也」的觀點,但在元好問看來,言語反映的心境有時也會虛假失真,從文章識別人的真實面貌是不可靠的。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潘岳的《閒居賦》,將自己描繪得多麼情志高潔,要「資忠履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

結果在現實生活裡,卻是趨炎附勢躁求榮利,讒事權貴望塵而拜。

元好問論詩文非常講究一個「誠」字,也就是文人寫作時的真心誠意。對於潘岳的虛情假意和表裡不一,元好問自然是看不慣的。

自此,潘岳的文品與人品被尖銳地對立起來,甚至在明清演變成「以人廢文」的地步。

清代詩評家沈德潛在《古詩源》裡論及潘岳時,便直言到:「人品如此,詩安得佳」。潘岳人品卑劣成這樣,詩文怎麼可能寫得好呢?

直到今天,關於潘岳的詩品與人品之爭還在繼續。但如果我們要認識一個複雜且真實的潘岳,他的人格,他的詩文,還有他所處的時代都是不能分離的。

如果說,對於屈原和陶淵明,我們無比崇敬;對於賈誼和阮籍,我們心生哀憐;對於莊子和張翰,我們欣羨不已;那麼對於潘岳,我們的情感態度就像他的人格底色一樣複雜無比,因為他太像一個「人」了。

但「人」貴在有思考,有選擇的自由與可能性。

正所謂「人可以無才,但不可以無恥」。

作為讀書人,更應明白,在權貴的傾軋之下,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

可惜的是,潘岳雖死,「望塵而拜」猶在。

那些為了依附權貴,不惜顛倒黑白,抹煞事實,向具有反抗精神的讀書人身上潑髒水,以遞交「投名狀」的無恥之徒,環顧吾國曆史,也可曾記得潘岳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