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陳美錦 3-4

第三章:母親

採芙尋了一件絳紅色繡菱花紋的襖裙要與錦朝換上。錦朝覺得太鮮豔了,道:“母親正病著,我怎能穿這些顏色花式,你且找一件顏色素雅的來,頭飾也不用金銀,用一隻羊脂玉簪子就可。”

採芙心中有些疑惑,小姐是不喜素雅的,不管什麼時候都穿得十分嬌豔的,她也沒有幾件淡雅的衣裙。她應諾去找,找了許久才找到一件淡紫色繡折枝紋的襖裙,替小姐換上之後又梳了一個小髻。

母親的宅子離清桐院並不遠,只是雪大,兩人走了紀久才看到斜霄院臺階旁正站著給小丫頭訓話的徐媽媽。徐媽媽是母親的乳母,從紀家陪嫁來的,在僕人中也算是地位高的。

徐媽媽接錦朝進去,替她脫下披風,抖落了雪,才道:“大小姐不是病著,怎的這個時候來。要是受了涼可如何好。”她看著錦朝長大,言語也頗多了幾分親暱。

錦朝卻很快透過抄手遊廊看了一眼院子,寒梅開得極好,一團團簇擁的紅色,青石小路兩旁種了許多冬青。母親的屋子幔帳是放下來的,門口坐著兩個正在做針線活的丫鬟。

徐媽媽又說採芙:“……也不好好照顧小姐!”

採芙諾諾沒說話,小姐要做什麼她如何阻止得了。錦朝對徐媽媽說:“是我要來的。母親這幾日還好嗎?是您在一旁伺候?”

徐媽媽陪著顧錦朝走過去,兩個丫鬟站起身向她行禮,顧錦朝隱約記得一個叫品藍,一個叫品梅,是母親的二等丫鬟。徐媽媽說:“是我和墨雪、墨玉兩位姑娘伺候著,幾位姨娘也常來,宋姨娘來得最勤了,只是現在屋子裡是郭姨娘伺候,四小姐也一併在裡頭。夫人倒是還和以前一樣,昏睡的時候有大半,醒著也沒有精神,不過總歸咳嗽沒有這麼厲害,大小姐不用太擔心……”

屋子裡很暖和,兩盆火爐都燒得旺旺的,走過屏風就看到臨窗的堆漆螺鈿羅漢床,地上鋪著沉香色的繡五蝠獻壽的絨毯,郭姨娘和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正坐在杌子上。看到她也站起身,那長得粉雕玉琢的女孩穿著豆綠的襖裙,怯生生地給她行禮:“長姐。”她一對眼眸像極了郭姨娘。

這是她的四妹顧汐,從小便怕她。因她五歲的時候顧錦朝曾欺負過她,還推她撞到了花瓶,雖然沒有大礙,但是從此在她面前大氣都不敢喘。而她母親也是幾個姨娘中性子最怯弱的一個。

顧汐與三妹顧漪一起養在母親名下,同住在倚竹樓。

顧錦朝卻笑著輕扶她一把:“四妹不用客氣。”

最懦弱的一對母女,確實最淳厚的人。後來她失勢了,郭姨娘還曾來陳家探望她。

錦朝又往前走了一步,看到母親正睜著眼睛看她。她半坐著,擁著繡雲紋錦被。因為病重,臉頰瘦削蒼白,但是模樣秀美。

守在房間裡的墨玉連忙替她端了一個杌子,錦朝握住了母親骨瘦如柴的手,看著母親溫和的表情,情緒萬千湧上心頭。

郭姨娘與顧汐見錦朝來了,便先告辭離開了。

母親見錦朝久久不說話,卻笑著低聲說:“我的錦朝像傻兒似的,盯著娘看個不停……”

顧錦朝忍不住淚如雨下,喊了一句母親便把頭埋在了她的手間。

母親的手彷彿溫和的綢緞,永遠不會因為年華而褪色。

顧錦朝卻是因為想起前世自己如何的不爭氣,母親死前她竟然沒有盡什麼孝道。

母親生前忙於與各位姨娘周旋,管理顧家內務,因而疏於對子女的管教。但是母親終究是對她最好的人,她竟然還能看到她,錦朝覺得已經足夠了。在她死之前能再回來看一次母親,她已經沒有遺憾了。

母親抬起她的頭,因為力乏,她說話又輕又細:“錦朝你怎得病了?”

顧錦朝卻頓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母親,她病是因為聽說陳家七少爺要去國公府的花會,想去見人家。但是這個訊息卻並不是她自己聽來的,而是她的庶妹顧瀾告訴她的。

父親有三個姨娘,其中出生最好的就是宋姨娘宋妙華了,她原本是太常寺少卿的嫡女,長得貌美如花,最得父親喜歡。不僅如此,宋姨娘更是十分會為人處世,連前世的顧錦朝都十分喜歡她。

宋姨娘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顧家二小姐顧瀾,為人聰明伶俐,前世與顧錦朝十分交好。

只是宋姨娘如何的狼子野心,顧錦朝卻一直不知道。

母親死後半年,宋姨娘就生下了兒子,被父親扶正。

想想便知道,這個孩子肯定是在母親病重時她懷上的,當時宋姨娘夜以繼日地照顧母親。在這期間,也不知怎的爬上了父親的床,還懷了孩子,孩子還生下了就成了嫡子。這份心智還真是不可小覷。

當時正好陳玄青大婚,顧錦朝注意力都在心上人身上,根本沒在意。直到陳玄青的父親陳彥允上門求娶她。

本來顧錦朝還十分猶豫,卻是聽了顧瀾的一番說辭,才決定嫁到陳家。

顧瀾當時說:“長姐嫁誰不是嫁,若是嫁到別家去,可是再也見不到這心尖兒上的人了。嫁到陳家,能時常看到他不是也好嗎?我可是真心誠意為長姐打算的,長姐你可要想清楚。”

顧錦朝聽了還頗為感動,覺得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妹妹,現在仔細想想,顧瀾必定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子,嫁到陳家之後肯定不會善終!

顧錦朝性格嬌慣,心上人當著她的面與別的女子親密,她怎麼可能忍得下來!

她嫁之後,顧家只剩下宋姨娘獨大,為了讓自己的幼子繼承家業,養育顧錦榮根本不盡力,更讓他沉迷酒色女色。

有一日顧錦榮同幾個公子去找名伶,褻玩孌童。父親知道後大發雷霆,杖罰顧錦榮,顧錦榮從此意志消沉。舉業無成,屢試不中進士。

有了嫡女的身份,顧瀾最後嫁給了輔國將軍為正室,得到顧家小半產業為嫁妝,婚後生下嫡長子。

父親死後,宋姨娘說顧錦榮因淫心太作,冒犯自己父親的小妾,因此將他逐出家門。

再此之後的事情顧錦朝便不知道了,這些也是她聽來的話。

想到宋姨娘和顧瀾對她們所做的事情,顧錦朝忍不住覺得憤怒。她也恨自己竟然如此莽撞大意,母親的死不僅沒有讓她清醒,反而把自己和弟弟都送進了深淵!

她抬起頭,淡淡笑道:“女兒只是受了風寒而已,母親不用擔心。”

母親略一皺眉:“我聽你身邊的白芸回話說,你去了定國公府的花會?”

錦朝不想讓母親想太多,她病重憂思,對身體不好。

“是想去散散心的,誰知那日太冷,梅花竟然沒怎麼開,回來便覺得有點頭疼。倒是已經沒有大礙了,我既已向母親請安了,您可別再擔心了。”又招手問旁邊的墨玉,“母親的藥煎好沒有?”

墨玉模樣清秀,梳雙髻。

“熬好了,徐媽媽說等溫了就給夫人端過來。”

錦朝說:“你先去端過來。”墨玉出去端藥,屋子裡也只有他們母女二人了,母親才說:“我平日見你和顧瀾交好,知道你甚是喜歡這個妹妹,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宋姨娘雖然日日在我面前伺候,但是我卻不敢信她。”母親說到這裡咳嗽起來,錦朝連忙撫著她的背替她順氣。

母親抓住她的手,目光柔和:“……我的身子我知道,病來如山倒。以後我要是有什麼不測……你要好好養育幼弟,若是覺得艱難,就找你外祖母,她總是最疼愛你的……”

錦朝的忍不住眼眶又是一紅,母親什麼都清楚,偏偏她前世什麼都沒聽!

母親又笑起來,抬手替她擦眼淚:“平時總歡歡喜喜的一個人,今天怎麼直哭不停的……母親以前跟你說這些,你總是聽不進去的,轉頭便又什麼都聽瀾姐兒的……好了好了,一會兒丫頭進來看到了。”

錦朝也覺得自己回來之後情緒波動更大了。

多年沒見母親,又想起自己當年所做之事,只覺得件件都是荒唐的。

墨玉藥端進來,錦朝接過藥,慢慢吹涼餵給母親。喝完藥後又服侍母親吃了一小碟雲子麻葉面果糕。再陪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母親也倦了,靠著大迎枕竟慢慢的睡著了。

屋子裡明明點著炭爐,她握著母親的手,覺得還冷得像冰一樣,讓墨玉給母親暖一個湯婆子進來。

如果她能夠一直留下了,她必定要好好保護母親與胞弟周全。

錦朝看著母親削瘦蠟黃的臉暗自想到,她一定要留下來。

第四章:留香

回到清桐院之後留香也早回來了,眼巴巴等著錦朝進來,笑著扶過錦朝的手,採芙被不露痕跡地擠到後面,只能默默地站在一邊。

留香比顧錦朝年長一歲,今年十六。長得頗有幾分姿色,因為小姐喜歡她,穿著打扮也比別的丫鬟好,頭上還戴著一隻描金的簪子,一身桃紅的鳳尾裙,外面還穿了織花布緞襖。一雙眼眸靈動清秀。

平日小姐看到她總是和顏悅色的,今兒的面色卻沉靜如水,坐在臨窗大炕上之後就吩咐採芙去替她沏茶來。

留香有些忐忑,難不成是怪自己去了太久?小姐最不喜歡別人耽擱事了。

採芙的茶上來,留香才笑著說:“小姐,您知不知我去了這麼久,是幹什麼去了。”

錦朝掀開茶蓋,眼皮也不抬淡淡說:“你幹什麼了我怎麼知道。”

留香訕訕地抿了嘴,心中卻想倒是真生氣了,又瞥了一眼採芙,自覺得在這二等丫鬟面前落了面子。便稍微壓下聲音,說:“您上次讓奴婢打聽的事,我問清楚了。我家兄便是在俞家做馬伕的,今天他剛好來看我,帶了一盒豆豉。我便向他問起此事……”

顧錦朝放下茶盞,顧家雖然不是適安府數一數二的權貴,但是也絕對是其中翹楚,這萬春銀葉茶原是四川貢茶中的一種,十分難得。也不知父親從何尋來的。

她抬頭看著留香,也想不起自己原來到底吩咐了她什麼。

看她的樣子多半是想邀功的,錦朝便也順著問道:“你家兄說了什麼?”

留香說:“家兄本來也不知此事,只是那俞家嫡小姐還有三月便及笄,此事才被婆子們說出來。說早年俞家太夫人與陳家太夫人交好,在俞家嫡小姐四歲的時候,便為她與陳七公子定下娃娃親。聽說信物便是俞家太夫人的一對玉佩……”

說到這裡又頓了頓,“雖然是有定親的,但是如今兩家並不怎麼往來。當年陳家與俞家勢力也是伯仲之間,但是如今陳二爺與陳三爺都是官運亨通,陳二爺任陝西布政使,陳三爺任詹事府詹事,早已經不是當年的俞家可以比肩的。奴婢心想,恐怕這門親成不了……”

陳三爺便是陳玄青的父親陳彥允,錦朝前世的夫君。

顧錦朝回想起當年的事情。

陳玄青在陳家排行第七,大家便稱他陳七公子。當時她在花會上不僅沒見到陳玄青,還無意聽人說起陳七公子早就有親事。回家之後就發了好大一通氣,砸了幾個花瓶妝盒。還罰了幾個小丫鬟在雪地裡跪了一下午。又左思右想都覺得心中梗氣,便叫了自己的大丫鬟留香去打聽打聽,這定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留香速度倒是挺快的,這麼快便有兄弟找上門了。

錦朝笑著說:“多虧你心細,不然我肯定要傷心了。你家兄拿了什麼豆豉過來?”

留香一愣,沒想到小姐問起這個,忙說:“新制的豆豉,值不得錢。小姐若是想要,奴婢立刻回房給您撥一半來。”

錦朝擺擺手,說:“我倒是不愛吃那些,在母親那裡坐了半日也餓了,你去小廚房端幾碟點心過來。”

留香領命而去,正逢此時白芸剛踏進抄手遊廊,看到她連忙笑笑:“姐姐竟然也回來了。”

留香是小姐的大丫鬟,她們當然得小心翼翼奉承她。雖然留香平日挺傲氣,但是也會頷首答應,今兒的面色卻不好看,理都沒理她就徑直走出去。

她心裡實在不好受,先是當著採芙的面,小姐給了自己難堪,原本以為打聽訊息能得到小姐的賞賜,誰知小姐竟然只是笑一下。又派她出來去拿點心,她是貼身丫鬟,怎的採芙不去反倒是她去。越想越覺得氣惱,思來想去覺得說不定是採芙那東西在小姐面前說了她什麼。

採芙當自己什麼都沒看到,垂手立在小姐身邊。

錦朝卻輕聲問道:“你覺得留香如何?”

採芙心中一跳,小姐為何這麼問她?

留香是小姐的大丫鬟,輪不到她說什麼。但是小姐這話問的不客氣,難道是對留香姑娘有什麼不滿?她斟酌片刻才說:“留香姐姐四面玲瓏,很討小姐喜歡,而且機靈聰明,還識得幾個字,這也是很難得的。”

這話理解起來卻有另有含義。留香也就在小姐面前討巧罷了,平時和他們這些二等丫鬟說話,那可是非常趾高氣昂的。

顧錦朝笑笑,採芙這個性子不錯。她摸著茶杯緣凹凸的花紋,平淡地說:“豆豉新制,得夏天的才好。冬天做出來的總少了味道。”

採芙有些疑惑,小姐也知道怎麼制豆豉?

錦朝可是顧家的嫡長女,這些東西不過是尋常的小吃食,小姐怎麼知道,又為何要對她說這幾句話?

錦朝沒有再說什麼。她前世沒落之時整天無所事事,就學著拾葉做這些事,拾葉原本是四川潼川人,後來家窮才被賣出來,一路輾轉到了保定府。顧錦朝養出一手的好廚藝,她原本女紅很笨拙,長年累月的做下了竟然也有一手好繡工。這些東西,學著學著倒也覺得有趣。

留香確實聰明伶俐,但是太容易見利忘義,前世若不是她那手仿她寫字的功夫,恐怕陳玄青還沒有那麼容易就扳倒她。她差點被逼死的時候,留香早領了陳玄青給的銀票和一棟三進的宅子,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錦朝看著窗外的雪地暗自思忖。

留香的家兄,想來顧家就來了,她甚至不用稟了她就自己去見了自己的家兄。可見在這顧家裡她給了自己大丫鬟多大的特權。她家兄為了給她送豆豉跑一趟無所謂,若是因為專門去打聽來的,那可就值得思考了,留香沒有這種遠見,她怕的是她背後有人作祟。

顧錦朝第二日醒得極早,睜開眼後看到的還是雕玉蘭麒麟祥雲的紅木千工床,心中舒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現在精神越來越好了,前日還有些乏力,總覺得似乎不太能控制手腳一樣,今天卻沒這種感覺了。

留香服侍她洗漱穿衣,又換了身淡紅色繡蓮瓣纏枝紋的遍地金襖裙,頭上戴了金累絲嵌寶石花三朵。錦朝隨著她做這些,並沒有說什麼。

留香問道:“小姐今天起得這樣早,要先去侍候夫人嗎?”

錦朝說:“好幾日沒去給父親請安了,今天要去一次……”又看她拿出一對耳墜,皺了眉道,“這金墜子就不用了。”

顧家晨昏定省的規矩是姨娘們每日都要和主母請安,孩子們每日先和父親請安,再和母親請安。但是錦朝三五日不向父親請安也是常事,父親見了她總要說許多話,要她多看《女訓》《女戒》,隨著請來的蘇繡師父多學女紅,顧錦朝自然不喜歡。

今天她先去給父親請安。

錦朝需要熟悉顧家如今的情況,畢竟時日太長了,有些東西她已經不記清楚了。

白芸端了大漆方盤進來,上面放了牛乳粥、一碟花果子油酥、一碟甘露餅、還有一碟筍乾。錦朝看天色已經有點亮了,只喝了牛乳粥,便往父親的鞠柳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