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淨行三傑金少山丶郝壽臣丶侯喜瑞

金、郝、侯三人的比較(資料來源:浪泡茶的部落格)

金、郝、侯三人

的比較

近代花臉三傑,人稱金、郝、侯;就是金少山、郝壽辰、侯喜瑞。

金少山先生

談起金郝侯成名早晚,倒也和這個順序接近。從清末宣統到民國三年,郝壽辰除了輟演一段時期以外,他與金秀山、金少山也同過臺,曾經同隸劉鴻升的鴻慶社,郝的戲碼總在金少山前面。金秀山父子除了劉班以外,還搭譚鑫培的班。譚的花臉先用何桂山,後用金秀山、李連仲;而且民初幾次到上海,都是用金秀山的花臉。民國四年金秀山、金少山隨譚到上海,就沒有再回北方來。一直到民國二十六年,金少山才衣錦榮歸,回北平挑班長頭牌了。譚鑫培民四回平後,花臉就用黃潤甫了。

侯喜瑞先生

侯喜瑞是喜連成社第一科大弟子,出科以後,雖然開始搭大班,也只是成開場前三出。到了民國十一年搭高慶奎班的時候,郝壽辰已經蒙高慶奎重視了,侯喜瑞還是配角,戲份兒只有郝的一半。以後他歷搭楊小樓、梅蘭芳、馬連良、程硯秋、尚小云和各大坤伶的班,但始終是硬配,聲勢上不如郝壽辰的獨當一面。所以按地位和成名早晚來說,金、郝、侯的順序,到時自然而合理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三個人的劇藝評價也是這個順序。如果直覺的以為金少山值一百分,郝壽辰值九十分,侯喜瑞值八十分,那就大錯特錯了。依資深的老觀眾和筆者個人對他們的評價:郝、侯劇藝在伯仲之間,各有千秋;金少山的劇藝成就並不如郝、侯。下面不妨就他們三人的劇藝,加以分析比較:

金少山的天賦條件最好,方面大耳,身材魁梧;站在哪像半截黑塔,天生就是唱花臉的材料。嗓音高而寬,氣力充沛,說他的嗓音能聲震屋瓦,那真不是奉承。梨園界管嗓子叫“本錢”,有嗓子能唱,沾了大部分的光;其餘做派、身段、武功差一點,觀眾都能原諒,如果沒有嗓子,就吃了大虧,即使念、做武功都好也不容易紅起來。所以金少山的成功,四分之三靠天賦,他能破天荒的以花臉挑大樑即在此。但是他的嗓子壞了以後,就一敗塗地了,沒人聽了。因為觀眾就是衝他嗓子來的,劇藝其餘部分,並沒有特別吸引人的。論唱的韻味,金少山只是粗枝大葉而已,與老生行的譚富英相似,就買嗓子;其餘字眼、行腔等等,並不考究。在銅錘裡,金少山的韻味不如裘盛戎和王泉奎。人工方面,金的條件最差,武功雖非“刀槍不入”,不過比劃而已。做表、唸白也是粗枝大葉。

郝壽臣先生

郝壽臣的天賦不如金少山,身形矮而胖,嗓子發悶,但是人工比金強。唱功雖然是功夫嗓,可是有味,耐唱,也受聽。武功不行,與金在伯仲之間;但亮個相兒,使個身段比金是樣兒。做派、唸白則細膩、考究,比金強太多了。

侯喜瑞天賦最差,人工卻最好。他的個子也矮,但並不胖,比郝受看。嗓子乾澀暗啞,他不能唱銅錘;但他的字眼考究,噴口有力,唱幾句別有味道。唸的功夫已到爐火純青。清楚、有力。抑揚頓挫,層次分明。大段兒如《連環套》“坐寨”、“拜山”,小段兒的如定場詩。最簡單的如一句白口,都能從沙啞的聲音裡要出好來。例如:有一次民國二十五年秋,梅蘭芳自滬反平後,梨園工會義務戲裡《龍鳳呈祥》,他飾張飛。定場詩;“英雄秉性剛,威名在當陽;四海無敵將,一聲短橋樑。”二十個字,落兩個滿堂好。《清風寨》裡,李逵出場之前,悶簾念聲“走啊”嘶啞的聲音,可是能送入觀眾的耳鼓,立刻臺下報以熱烈的掌聲。所謂“此處無聲勝有聲”,堪為寫照。比那聲如洪鐘的“走啊”,顯得有意境的多了。至於身上的邊式,武功的矯健,在架子花裡一時無兩。做派也灑脫,善能刻畫。不過失之粗獷,過火一點,細膩遜於郝壽辰而已。

所以按花臉的“唱”、“念”、“做”、“打”四門的功夫平均來衡量,侯第一,郝第二,金第三。這“打”字包括開打、亮相、身段、架子和小動作在內。若綜合“唱”、“念”、“做”,則郝壽辰第一了。只論“念”,還是侯第一。只論“做”,郝第一。只論“唱”,“唱”的味道,郝第一;“唱”的字眼侯第一;“唱”的嗓子金第一。所以金少山能稱為名淨之首,是全靠天賦幫他的忙的。

金郝侯三人的臉譜都很講究,各有千秋。一來,他們都是師承有自:金少山除了師法他父親金秀山以外,有些架子花臉的是習自劉永春的。郝壽臣先師承李連仲,後學黃潤甫。侯喜瑞則遠法錢寶峰,近師黃潤甫。這些人都是名家,臉譜都有專長,金郝侯宗法他們,總有準譜兒。二來:他們三人對勾臉譜也都很用心研究,所以都能自成一家。如果嚴格分析起來,金少山以整臉、六分臉、三塊瓦見長,大方好看,這和他的臉型也有關。郝壽臣的粉臉最好(也就是奸臉),能透出奸相來,其他的臉譜也細膩。侯喜瑞以勾勒規矩、謹嚴取勝;尤其碎臉,更一絲不苟。總結考語金是“大方”,郝是“細膩”,侯是“謹嚴”,如果打分數,每個人都能打九十分以上。下面不妨在提出幾齣戲來,就金郝侯之間的表現,加以比較,先談金與郝:

金少山與郝壽臣都演《捉放曹》,也都能從捉曹、公堂演起。金少山的曹操,只是以碩大聲洪的唱功取勝,不能充分表現曹操的奸詐,也分不出心情轉變的層次來。而郝壽臣的曹操,除了唱功不如金少山的嗓子痛快以外,但極有韻味。在做表上,卻把金少山前述所不能完全表達的曹操性格,都能刻畫出來。金少山與郝壽臣也都常演《李七長亭》,雖然他們的宗派不同。金少山師承劉永春,內穿黑快衣,外面閃穿紅罪衣,腳底下是草鞋。郝壽臣宗黃潤甫,上穿黑快衣閃穿紅罪衣,下穿紅彩褲,腳底上是厚底兒。臉譜也不同郝繁而金簡。在整個戲的氣氛和劇中人性格方面,郝壽臣表現的是猙獰、兇悍、正直、有轉變,演的活。金少山只是兇悍、率直而已,遠不如郝來的細膩。再談郝與侯:

郝壽臣與侯喜瑞都演《戰宛城》,前邊坐帳、發兵、馬踏青苗、割發代首。侯喜瑞演來,不但腰腿功夫好,身上邊式;而且奸相十足,無懈可擊。尤其發兵時候,在牌子裡頭的左右上桌子兩個身段,高瞻遠顧,秒造自然,意境之美,可以入畫。後學如袁世海等人,武功雖然也好,都是端的架子,擺的架子,而絕不如侯喜瑞的能臻化境。下面的趟馬,是最難演好的一場戲。《戰宛城》裡曹操的趟馬,和《坐寨盜馬》裡竇爾墩大不相同。論穿著打扮,竇爾墩是箭衣,兩腿利落;曹操是穿蟒,兩腿被蟒袍遮蓋,非常不利落。竇爾墩趟馬,是人控制馬,御馬到手以後得意洋洋,馳騁一程,再回山崗,完全主動。曹操的趟馬,是斑鳩飛起,馬嚇驚了狂奔,是馬控制人,曹操是被動趟馬,也就是設法再把馬穩定下來。步法很複雜,還要加“臥魚”身段。同時,上邊還要顧到令旗和寶劍的穗子,不要和相貂的左翅裹上;下面要用靴子踢著蟒袍走,不能讓底襟把腳絆住,只要一踩上,曹操非摔個大馬趴不可。要把這場戲演好了;那就看花臉的腰腿功夫、火候和經驗了,唯有侯喜瑞演的秒到毫顛,堪稱絕做。郝壽臣只是點到而已,身段上比侯簡略的多了,遠不及侯的細緻。再以次的花臉,穿著蟒袍趟馬,說一句北京的歇後語:“葡萄拌豆腐”一嘟嚕一塊的,不摔倒即算萬幸。所以這出《戰宛城》的前半部的曹操,推侯喜瑞獨步,郝不如他。

後半部,校場觀操,過街樓遇美,驛館試張繡,直到兵敗逃走,卻是以郝壽臣為演的熨帖。不論與鄒氏調情和逃命的狼狽相,在當時的劇情發展以外,還要處處顧到丞相的身份;而侯喜瑞就失之稍微過火,粗獷有餘,精微不足了。所以《戰宛城》後部的曹操,就以郝壽臣稱絕,而侯就略遜一籌了。

郝、侯還有一出都經常貼演的曹操戲《長坂坡》,通體算來郝不如侯。因為念、唱方面,坐帳的念引子,郝固然念得渾厚有力,侯卻字字考究,如沙裡澄金 。“旌旗招展龍蛇影……。。”一段導板轉原板的唱,郝固然唱的韻味醇樸,侯卻行腔簡練。這兩部分的比較,都是半斤八兩,不分軒輊的。到了上山道的步法,當陽橋見張飛的敗走,在身段上來衡量,郝視侯就有遜色了。

郝、侯都以曹操戲著名,郝是專,侯是寬。後部《戰宛城》、《青梅煮酒論英雄》是郝的拿手戲。此外,不止《長坂坡》、《陽平關》,就連《戰濮陽》、《戰冀州》、《反西涼》這些戲裡的曹操,都要看侯喜瑞的了。至於金郝侯都演的戲,也不妨一較他們的短長:

《黃金臺》:侯演的伊立,精細、老練、驕橫。郝是精細、驕橫。金則只是驕橫。

《法門寺》:侯演劉瑾,把個小人得志的驕縱太監都演活了,從出場的“腰橫玉帶紫羅袍……。”引子起,直到大審完了,每一處都是戲,無一處沒俏頭,他演這角色堪稱一絕。郝壽臣演劉瑾,雖然也細膩,但是他有丞相的氣度,把劉瑾的身份提高了,而與劇中人不相稱了。金少山呢,只是一個大嗓門兒的大老官兒而已,一切粗枝大葉。

《陽平關》:郝、侯此劇都好,不必贅述。金少山的曹操,坐帳一場平平而過。後頭“口傳將領。。。。。”一段流水,只是唱戲詞兒而已,毫無有丞相囑咐眾將的情緒;不用說比郝、侯,連孫盛文、袁世海的這出都比他強。

《空城計》:馬謖的起霸、點兵,與王平爭功,失街亭敗績;論身段、神情,侯比郝強。後邊的請罪、求情、斬謖一場,郝比侯好。金少山這齣戲的本工是司馬懿,回北平以後,國劇藝術振興會辦合作戲,他與譚富英合演《空城計》飾馬謖 ,他是現學的(司馬懿是王泉奎),臉譜到是很好看。論做念神情和身段,前面不如侯喜瑞,後面不如郝壽臣,那麼也就不用比了。

《連環套》:這是考驗架子花臉的唱、念、做表、身段最繁重的一齣戲。架子花可以說不會演《審李七》,沒唱過《黃一刀》,如果說不會《連環套》,就好像不夠格了。所以不止架子花都得能演這一出,就是有名的銅錘花臉,有時候也要露一露這出,來表示自己的資格,如裘盛戎、王泉奎都唱過《連環套》,就是以銅錘扮演的。裘盛戎、袁世海都在上海走紅,競爭激烈,裘曾間接對袁放話:“我能動你的《連環套》;你就不能動我的《二進宮》。”這裡的“動”當“會唱”講,言外之意我比你多一手。

金少山在民國二十六年春回北平組班,華樂園打炮戲頭一天就是《連環套》,內外兩行雲集,上座滿坑滿谷。他的竇爾墩,上場的【點絳唇】,居然嗓音蓋過海笛,臺下“炸窩”的好兒,這一下子就紅了。但是他的表現,只是個傻大山賊而已,沒能夠把握竇爾墩的豪邁和義氣的個性。“坐寨”就是一段導板轉原板的唱兒,“盜馬”的身段,只是長胳膊大腿的點到而已。“拜山”和黃天霸的蓋口,也只是把戲詞兒照念,最後咆哮一番;毫無冷戰的意味,沒有深入到戲裡面去。所以他的這出《連環套》,不如郝、侯甚遠。他還能常唱而仍然上座的,就因為這是花臉行的一出大戲,而且戲的結構好;和《四郎探母》一樣,不論任何老生唱都能上座,因為觀眾是衝這齣戲來的,這就叫“戲保人”。

郝壽臣的《連環套》,他的竇爾墩,“拜山”一場,真是精神飽滿,痛快淋漓;和楊小樓的黃天霸對啃,工力悉敵。前邊“坐寨”的唱,有氣魄也有韻味。不過“盜馬 ”的身段卻非郝之所長了。

侯喜瑞《連環套》的竇爾墩,是他第一拿手好戲,也是海內一人。第一場“坐寨”,從上場【點絳唇】起,念得字字有交代,處處有身段。原板、搖板,以簡練取勝。“盜馬”每場的身段,都乾淨利落,邊式好看,而絕不雷同。第二場是揹著身子出來,做完身段,叫起來,唱搖板“來至在,山窪內,四下觀望……”到“耳邊廂,又聽得,梆音兒響亮。”在更夫過場以後,念:“此乃是天、助俺成功也。”邊念邊做身段。“此乃是天”,兩手做拱手狀,“助俺”,用右手往左推髯口,這時身子已蹲矮架子,“成”,用右手拍右腿,“功”右手攥拳,“也”,推出拳頭,挑出大拇指來,表示第一的意識。下面拉完雲手,接唱“要成功,跟隨他,”這時右腿往左腿後一別再伸回去,右手往左指,“閃躲一旁”,收勢,踢腿,亮相再下,這些都是他獨有的身段,到此必得彩聲。

下一場,進入御營,盜出御馬。二更夫拿奸細,被竇爾墩用刀殺死,唱到“自有那,黃三太,”侯喜瑞有一手絕的:就是把預先寫好那封陷害黃三太的書信(那時他站在下場門的前端),往他身後右邊高處一扔,像一個往上勾的拋物線,能扔到上場門才掉下來,就這一手,沒經過苦練,腕子沒工夫,決辦不到。再下一場,唱完“御馬到手喜洋洋……”四句以後,趟馬回山,馬趟子的手眼身法步,無一不好,規矩熟練,美觀已極。“拜山”一折侯喜瑞的竇爾墩,也是處處考究,精彩動人。上場唱“想當年李家店比武較量。。。。。”以後,賀天虎等上來報告大頭目山下被擒,念:“有這等事,一起下山。”剛走到臺口,大頭目已經回來了,一見面,立刻表現出狐疑形色。落座以後,問大頭目:“……因何逃出羅網?”這時的身段是:左手拉著右手開氅的袖口,伸出右手來,手朝下指,從右往左劃兩個小圓圈,而“網”字走鼻音,連念帶做,臺下立刻報以彩聲。

等到嘍囉上山來,說“鏢客上山拜訪”,呈上名帖。侯喜瑞右手接過名帖,左手撕扎來看:“浙江紹興府保鏢黃”,一遲疑,站起來又坐下,左手搭在右手上,蓋住名帖。急問:“此人多大年紀?”嘍囉答:“三十上下。”這時侯喜瑞的身段是:“唉”!一聲,表示失望,不屑;念:“後生之輩,叫他進來。”念“後生之輩”時,左手已經抬起來,右手把名帖交與左手,左手朝上,用大拇指與其餘四指夾住名帖,“叫他”,右手把水袖往外一翻,“進來”,用右手往左手上一磕,把拜帖打落出來,拋向下場門上角。將竇爾墩自恃藝高、目中無人的驕矜姿態,表現無遺,當然又落滿堂彩。

天霸拜山,落坐以後,侯喜瑞唸到:“適才山下多蒙不傷寨中之人,竇某這裡當面謝過。”從“竇某”到“謝過”這八個字之間,離座急走,側身向天霸道謝,腳底下極快,身段也美觀。以下蓋口,嘈嘈切切,越來越緊,不必贅述。“盜鉤”一折,扶嘍囉上,歸大帳子裡坐,唱到“沽飲幾杯精神爽”,連飲數杯以後,覺出異樣,立刻神情驟變,注視杯中,再唱出“莫非酒內有埋藏”。“藏”走鼻音,不過,警覺已晚,還是得醉臥下去。

( 袁世海對這句的唱法,有一個自作聰明的改革,他唱到“酒內”,使個小腔。“有埋藏”聲音很小,腔沒唱完就趴在桌子上了。有一位著名的劇評家丁秉鐩先生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表示那時竇爾墩胃裡的蒙汗藥已經發作,唱不下去了。”丁先生當即告訴他:“國劇表演的原則是抽象的,唱也是表達劇中人心情的一種方式,但必有板眼、節奏,固定的規律。即使這個人唱完就死了,也不能把末一句唱腔改變。拿《洪羊洞》來說,楊延昭最後在臨死以前,有幾句散板,直到‘無常到,萬事休,氣歸幽瞑’一句唱完以後,才告嚥氣。這段散板的唱法,不能可著嗓筒兒,全力以赴,大聲疾呼的唱;要若斷若續,淒涼悲切,唱出臨死彌留的意境來。但是行腔、字眼、氣口、還是正式的散板才行,末一句也是如此。如果為寫實的話,唱‘無常到’咳嗽一大陣,‘萬事休’以後,又喘息三分鐘,再唱‘氣歸幽瞑’,那還像戲嗎?所以你這種寫實的唱法,就為反了國劇表演原則了。以後這樣‘話匣子跑針兒’的唱法,還是以不動為妙。”他當時唯唯諾諾,很以為然。但是丁先生斷言:“以袁世海的為人,他不一定肯改。”事實上大家有目共睹,也就不用我再費舌。)

侯喜瑞的竇爾墩,末場山下比武,念“我與你父結冤仇,至今懷恨數十秋;插刀盜鉤恩情厚,也罷,兩下冤仇一筆勾。”字字斬釘截鐵,大義凜然。最後,要過鐵鏈,戴在項上,兩臂平伸,背向前臺,跺泥亮相下場,慨然到官認罪,令觀眾有肅然起敬的感覺,一絲不苟,始終不懈。

侯喜瑞的《連環套》既然精彩絕倫,他對這齣戲也極為珍視。除了公事上要拿雙戲份兒;對這齣戲的武生,他還要挑挑揀揀,不肯輕易合作。同時唱武生的人,請到他合演《連環套》,固然聲勢大振,票房記錄也有把握;但是功力不敵他,落不到彩聲,也實在難過。不用說“拜山”一折“啃”不過他,鏡頭全被他搶去;就是前面“盜馬”下來,竇爾墩得了許多彩聲,等到黃天霸出場以後,彩聲少了,臺下比較冷落,武生也會覺得難堪的。所以唯有楊小樓中年,可以不讓侯喜瑞壓下去以外,所有武生,在場上沒有不被他給“喝”倒了的。與侯喜瑞合演《連環套》最可憐的武生是王士英,他是王又宸的兒子,繡花枕頭,完全是比劃兩下的武生。也就是搭他父親的班,別的戲班也不會用他,內行全譏笑他稱為“妹妹武生”。有一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侯喜瑞與他合演《連環套》,侯不但多拿錢,還賣王又宸老大的一個人情。結果,在臺上的演出,他一個好兒也沒落。所以勉強與名角合作,而自己沒真本事實在是受罪的事。

楊小樓逝世以後,孫毓堃把永勝社班底接過來,又約進侯喜瑞來(他用不起郝壽辰),也接過楊小樓星期日白天在吉祥園的“坑兒”(即檔期)來,希望能繼承楊小樓的地位。於民國二十八年六月起,正式挑班演出。孫毓堃頗為振作,力求上進,在《長坂坡》、《戰宛城》、《豔陽樓》、《鐵籠山》這些戲露了以後,打算唱一次《連環套》;他不敢直接派管事的和侯說,就託丁先生向侯喜瑞進言。丁先生和侯爺剛一露口風,侯就“撇齒拉嘴”地說:“怎麼著,小振庭兒(孫毓堃的藝名)打算跟我唱《連環套》嗎?不成您哪!他的火候兒還差得遠哪!”那種驕矜之氣,簡直就是《法門寺》的劉瑾。最後經丁先生和一幫捧楊集團(這時已捧孫了)一再說關,算是答應了,過幾期算是貼出來了,上座當然滿堂。但是孫毓堃在臺上還是“罩不住”,並且還送侯一個大戲份兒,事實上並不划算。

李萬春就比孫毓堃聰明多了,他在楊小樓死後,打算承襲北平武生王座。一次在長安戲院白天貼頭二本《連環套》,特約侯喜瑞飾竇爾墩,加倍戲份兒照送,卻不帶“坐寨盜馬”,從“調黃”的“五把椅兒”起,也就是以黃天霸的戲為主。在前場,李萬春已經落了不少彩聲,到了“拜山”一折,侯喜瑞雖然精彩百出,但黃天霸卻不致難堪了。侯喜瑞照拿大戲份兒而只唱一半兒,當然樂為;李萬春則是為了增強聲勢,彼此兩利,皆大歡喜。

侯喜瑞自視甚高,對同行的晚生下輩看不到眼底,對孫毓堃都認為不夠格,高盛麟當然更談不到了。高盛麟武功底子好,又有條好嗓子自幼便私淑楊小樓,長大出科以後,娶了劉硯芳的女兒為妻;劉是楊小樓的女婿,高盛麟與楊小樓也沾上了親了,稱楊為慶姥爺。楊小樓晚年演出時,他便在後臺伺候,攙上扶下的,克盡晚輩職責,當然主要目的為學戲。日子長了,便偶爾向慶姥爺請教些小地方,楊小樓也不吝指示。所以高盛麟的楊派武生戲,連“燻”(既是觀摩的意思)帶學,是有相當真傳的;不過,他只趕上楊小樓晚年,未及見盛時功力罷了。因此高盛麟後來在上海以楊派武生戲大紅,是自有基礎,實至而名歸的。

高盛麟喜歡《連環套》,但他只與裘盛戎、袁世海合作過,對侯喜瑞心嚮往之,卻高攀不上。民國二十七年富連成社財務赤字,負債累累,葉盛章當時擔任社長,就想了一個辦法,聯合喜、連、富、盛、世五科弟子,舉辦“慶祝富連成社成立三十五週年紀念”義務戲,在新新戲院演出兩天,人才齊整,戲碼扎硬,當然頗有號召,賣了兩天滿座,算是進了點兒錢,以濟燃眉。第一天,派出了侯喜瑞、高盛麟、葉盛章的《連環套》,侯喜瑞念在為母校籌款,這才降貴屈尊地與高盛麟合作一次《連環套》。為了表示派頭,要求葉盛章從“行圍射獵”起,好給竇爾墩墊墊場子,雖然時間太大(此劇碼列壓軸,前邊還有武戲,大軸是譚富英《珠簾寨》。)但是葉盛章也不敢不答應。好在觀眾捧場,因為難得一見的盛況,散戲晚了一點兒,也不會抽籤起堂的(那晚一點多才散戲)。高盛麟宿願得償,當然“卯上”,他有條好嗓子,總算在“拜山”一折,沒有被侯喜瑞完全壓下去,彩聲雖然少一點,已經算很風光了,這是他與侯喜瑞合演《連環套》僅有的一次。

與侯喜瑞合作《連環套》次數最多的武生,當推周瑞安。周是北方僅遜於楊小樓的資深的武生,在民初他唱大軸時,梅蘭芳、程硯秋都在他前邊唱過。周瑞安身在魁梧,有嗓子,左了一點。武功很好,左腿能踢得很高,搬朝天蹬也搬左腿,因此有個“週一腿”的外號。他的優點是戲路很寬,除了俞、楊的戲以外,黃派的老頭武生戲也唱。唱做賣力,但有些過火,有時會有呲牙咧嘴瞪眼的現象。最拿手的戲是《金錢豹》,咆哮粗獷之處,過火反倒生色,因此,他演什麼武生戲,多少都有點“金錢豹”的精神。他與侯喜瑞倒也合作無間,因為合演《連環套》的次數太多了,發生過很多逸聞趣事,這裡且說幾件。

在“拜山”一場,當竇爾墩命人把黃天霸拿下的時候,黃天霸的唸白是:“你們住了……。皺一皺眉頭,算不了黃門中的後代。”這時,黃、竇二人戰在臺中間的前方,兩人唇槍舌戰此來比往,頗為緊張。周瑞安唸到“……皺一皺眉頭……”時,往往怒目而視,把肚子拍的山響,身子往前傾;但竇爾墩站在那裡不動,周瑞安頂多走近一點,也不會走竇爾墩身上去。有一次,侯喜瑞誠心逗周瑞安,當開始念這一段的時候,侯就開始往後退,周瑞安越念越有勁越生氣,身子一個勁的往前衝,侯喜瑞就一步一步往後退,誘導他往前走。等周唸完了,拍完了肚子,兩個人全站在上場門的前方了,離開臺中央位置了,觀眾全都樂了;周瑞安才恍然大悟,也忍不住了樂了,才知道上了侯喜瑞的當了,等於自己“沒有地方了”。

天津人具備燕趙慷慨悲歌之士的氣概,喜歡竇爾墩性格的人物,侯喜瑞把竇爾墩演的生龍活虎,觀眾自然也趨之若鶩,吃得死脫。所以天津各戲院的約角兒人,約北平的老生或青衣來天津演出時,如果生旦不堅持武生與花臉的人選,他們必定約上侯、週二位,不管大軸什麼戲,壓軸有《連環套》必買滿堂,而一期戲必貼上兩次《連環套》。有時候北洋戲院在年底搭桌,就到北平把侯、週二位請來,再湊上不大有名的生旦。這四天五場戲,保準場場滿座,可以說全靠侯喜瑞賣錢。所以“侯爺”在天津衛是紅底子,有其他的《連環套》是家喻戶曉,沒有一個戲迷,對這齣戲不聽過好幾次以上的。

有一次春和戲院約雪豔琴演短期,有周瑞安、侯喜瑞。院方在星期日的白天派了雪豔琴一出歇工戲。壓軸侯、周《連環套》。侯這一出要拿“加錢兒”的。院方也樂予照付,並且動了生意眼,臨時加價,把加價轉嫁給觀眾,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院方沒有負擔,並且因此劇號召,可以多買些票,增加盈餘。這一場戲雖然臨時加價,預售票卻已這場買的最多,因為觀眾多花錢也願意看這出《連環套》。等到演出當天,雪豔琴才知道此事,大為不滿。認為院方以主角新戲號召,臨時加價,還有可說;現在以配角的戲號召加價,對主角是個侮辱,非常惱火,表示這天不上臺,連以後幾天也不唱了。院方為了顧全大局,究竟不能得罪雪豔琴,臨時恢復平時票價,雪豔琴才答應照演。等開戲以後,少數當場買票的人是按原價買了;已購預售票多花了錢的人,都憑票退回所加票價,雪豔琴還派管事監督前臺執行,一般觀眾都嘖嘖稱奇,加價以後又退錢,這是頭一回。侯喜瑞在後臺也知道此事了,不管前臺退錢不退錢,反正他加錢還是照拿的,心裡打定主意,在臺上越發賣力以報知音;觀眾都看得如痴如醉,非常滿意。過了兩天雪豔琴為了找回面子,貼出《杏元和番》來,(這是她的拿手戲,唱工非常繁重。)囑咐院方臨時加價,加的錢她不要,作為院方收入,以抵補那天退錢的損失。結果,戲雖然好,上座也不錯,究竟比不了《連環套》那天的盛況,侯喜瑞此刻的聲勢赫赫,喧賓奪主,可見一斑了。

還有一次,一年冬天,北洋戲院約侯、周演《連環套》,天氣雖然寒冷,上座仍然滿堂,前邊衣帽間裡,男女皮大衣和呢子大衣都存不下了。到了“拜山”那一場,臺上演的如火如荼,連前臺的職員都“擅離職守”,進場站著看戲去了,可以說全戲院的人都在看《連環套》。卻不料衣帽間裡的煤火爐子不知怎麼倒了,引起火來。一直到燒起來以後,場內聞見煙味,才被人發現。於是茶房們從衣帽間裡往外搶救皮大衣,觀眾們奪門而逃,秩序大亂。臺上也停演了,侯喜瑞來不及卸妝,從後臺出來,走北洋戲院旁的小巷子,到了馬路上,身上仍然是戲裝和厚底靴。這時消防隊已經趕到,火勢熄滅,而馬路上全是水了。第二天報上登出:“昨晚北洋戲院失火,大街上跑竇爾墩。”一時傳為佳話。而侯喜瑞《連環套》的魔力,也於此可見。

從前述金、郝、侯都演的戲比較起來,總成績還是侯第一,郝第二,金第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