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大年初一

新年,那真是一片良辰美景。天還沒亮,村子裡就已經熱鬧非常了。開門炮噼噼啪啪,乒乒乓乓,從半夜一直響到天光大亮。鞭炮燃放的青色煙霧籠罩著清晨的鄉村,像一幅剪影畫,茅屋在煙霧裡,少了寒酸,多了朦朧,對聯在煙霧裡,忽隱忽現,孩子們、大人們行走在煙霧裡,屋後的草垛,門前的石碾子,房前的樹,都被煙霧籠罩著,隱隱綽綽。白雪上一層一層摞著鞭炮燃放後的紅衣,互相映襯,顯得格外喜慶。這時的村莊,就像籠罩在青色煙霧中的剪影畫,隨煙霧飄上雲端的歡笑和問候,讓畫活起來,鞭炮聲是為這幅剪影畫定製的最熱烈的配樂,是對收穫的喜悅,更是對付出的讚許。誰說這不是仙境呢?

是仙境的何止畫,美食也是絕不可辜負的。雖說孩子都會“年飽”,仍對豐盛的食品興奮異常,他們想體會的絕不僅僅是口味,更多的是想感受這份豐盛帶來的歡愉和滿足。新年的飲食是有講究的,開門炮後必定先喝早茶:涼拌菜,茶葉蛋,花生,瓜子,各種甜點,泡米糖,花生糖,芝麻糖,花生酥,芝麻酥,糖豆等等,都是自給自足的農家點心,沒有任何市場售賣的食品,這些現在看來極平常的飲食,那時帶給我們的興奮是無法言表的,大概我們品嚐的是這份自給自足帶來的豐盛和滿足,是這份儀式感帶來的莊重和神聖吧。

初一的早餐是每年不變的雞湯麵。雞寓意吉祥,面一定要用自家掛的掛麵,極細而長,一匡掛麵裡極少斷頭,我想大概寓意是希望這樣美好的日子從新年第一天開始,便長長久久,沒有盡頭吧。

這幅剪影畫裡,還有很多很多,我想即便是張擇端也不一定能畫出此刻的鄉村美景。

村子中央空曠的場地,早就搭起了簡易戲臺子,吃完飯後,這裡便是全村聚集的地方,幾個農忙時種地,農閒時拉起來練一陣子的草臺班子,便是年光裡最深切的盼望。戲班子輪流到各村唱戲,孩子們都隨著戲班子,戲臺子挨村跑。戲場裡熱熱鬧鬧,有賣花生瓜子的,有賣畫片彈球的,年前最心心念唸的貨郎一定不會錯過這熱鬧的場面,滿眼花花綠綠的頭花、擦炮這時候已不是首選,此時的貨郎沒有像年前那樣被熱捧,最喜歡的是賣甘蔗的,這是平常很難見到的。闊綽時買一根甘蔗,家裡姐妹分分,一手拿一節,續著鮮甜的甘蔗,跑前跑後追逐著遊戲,大戲便在嬉鬧中開始了。那咿咿呀呀的戲詞唱腔,那華麗的戲服,那鏗鏘的鑼鼓點,那滿臉的油彩,無不讓人著迷。這誇張的美,雖不真實,卻給生活增添了平淡之外的無邊想象。偶爾能請到外地正規戲班子,對這偏僻的鄉村來講便是視聽盛宴,那戲臺的豪華,那戲服的精緻,那唱腔的圓潤,那戲詞的文雅,在我眼裡大概不亞於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了。正規戲班子戲文雅緻,唱腔婉轉,唱唸講究,做派精細,不像草臺班子那般粗獷,原生態。相比之下,草臺班子大概就是“嘔啞嘲哳難為聽”了吧。但我並不這麼認為,每個人並不僅僅在品味戲文唱腔裡的雅俗,而是跟著一板一眼、唱唸做打演繹著自己心裡的繁華世界吧。從立著的人群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裡,從人人臉上隨著戲文的推演表達出的悲喜裡,可以看出每個人都被草臺班子攫取了靈魂,忘記了說笑,忘記了嗑瓜子,全情投入了戲中人物的命運裡了。連平時不怎麼說笑的嚴肅的大人們,也開始喋喋不休地討論起戲文裡的人物,為他們擔心可惜,替他們拿著主意,懊惱戲中人物的不明智選擇,閒聊時也不時續寫著各種不同版本的人物命運。

孩子們更沉迷其中,回家後也跟著學,穿著寬大的大人衣服做水袖,用紗巾做披風,用蘆花雞尾羽做武將的翎子,一板一眼地琢磨著,狸貓換太子,秦香蓮,珍珠塔,唱唸做打一樣不拉地模仿。有時對著年畫《絲路花雨》學著反彈琵琶,有時披著紗巾從家裡高處跳下,學著七仙女下凡。

稍大點便一場場去看電影,簡陋的電影院在我們簡直是夢幻,熙熙攘攘的電影院裡,大孩子們不時和認識的同伴大聲地打招呼,誇張地聊天說笑,彷彿想盡量讓更多的人知道,我也來看電影了,那種自豪從浮誇的說笑中展露無遺。待電影開場,我的好奇心便又開始氾濫,那心情大概像清末時看拉洋片的那幫遺老遺少吧,好奇得恨不能圍著熒幕前前後後找找,銀幕上那些人到底躲在哪裡呢?為什麼不像唱戲那樣真真實實地存在呢?那些被殺死的人多倒黴呀,一場電影就沒命了。電影的虛無,戲曲的誇張和生活的真實已經把年少的我攪得辨不清虛實。

這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天天見,看不盡的虛實炫幻,嘗不完的珍饈玉饌,似把那艱辛歲月都拋閃,休管那朝飛暮卷,休管那雲霞翠軒,似這般茅屋寒舍,也好似繁華幻境絕美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