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一斌:54歲還在學習當“褚時健的兒子”

文/黃語賢

褚一斌並不想談論自己,對寫他的文章也興趣寡淡,他把訪談安排在了星巴克門外的露天座位,哪怕這裡距離他的公司不到300米,他卻絲毫沒有帶我去的意思。

此時,乾燥的季風正掠過雲貴高原,十一月的昆明依舊溫暖如春,星巴克旁邊就是人車川流不息的滇池路,喧鬧,嘈雜。褚一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叮囑我,不要錄音。

當時那個時刻很敏感。外界關於褚氏家族內鬥硝煙的演繹越演越烈。褚一斌辯解說,“每個人對每一件事的看法都不同,別人怎麼理解是別人的事”,又坦承,“我自己和老父親都受到了傷害”。

子承父業,在中國傳統文化裡,似乎天經地義。但褚一斌多年遊離於家族之外,放諸興衰繫於褚時健一身的褚氏家族,度盡劫波,卻又多了些人性的曲折幽深。

褚老老矣。當一個時代符號註定發生歷史性更迭,背後的商業理念和人生信條該如何傳達和解讀?

褚一斌:54歲還在學習當“褚時健的兒子”

打臉啪啪啪

把時間稍微拉遠一點。

2015年10月10日,褚一斌控制的恆冠泰達公司,在褚橙山莊高調宣佈與阿里巴巴滿天星計劃合作,將在天貓新開“褚氏新選水果旗艦店”,“獨家”發售新產品紅心青柚——外界普遍稱其為“褚柚”。

戲劇性的是,10月21日,一場內容為“向褚時健致敬”的釋出會同樣在褚氏莊園舉行。

不過,釋出會主角變成了褚時健外孫女婿、新平金泰果品公司銷售經理李亞鑫,以及推動“褚橙進京”的本來生活網。

主辦方在提供的資料中特別澄清,“雲冠”已註冊商標,專注褚橙領域,做到“專”和“精”,因此不存在“褚柚”產品,同時強調“褚橙並沒有和天貓及滿天星計劃獨家合作”“褚橙將與本來生活網進行更深度的合作”。

一場釋出會,打臉啪啪啪。阿里不爽,與之後號稱與金泰果品達成合作旋即亦被打臉的京東,倒也算得上難兄難弟。

從商業角度考量,褚氏家族的拒絕態度可以理解。褚橙的運作平臺為金泰果品,線下依然是其主要渠道,有自己的門店,也有與商超的合作,佔到總銷售量的70%左右。而線上,此前褚橙已有四大網路銷售終端:天貓實建水果專營店、天貓褚橙水果旗艦店、一家淘寶C店“實果紀”以及授權分銷平臺本來生活網。前三者,由李亞鑫負責運營,而本來生活網對褚橙的勵志包裝,早已成為營銷典範。至於其他售賣褚橙的網路渠道,很可能是與褚橙的線下分銷商合作。

談到褚一斌力推的“褚氏新選水果旗艦店”,李亞鑫對媒體表示,褚一斌主要運營其他的林果基地,目前還沒有掛果,所以褚橙也是從金泰果品拿貨,大概佔產量的5%。

並且,“褚柚是褚氏新選水果旗艦店的一個產品,而那家店是褚一斌的。只是因為店裡同時預售了褚橙,讓外界誤以為這是褚橙的新產品了。”

就此向褚一斌求證,他承認柚子只是正在觀察的產品,不過,“褚氏新選”是在褚時健指導下運作的新平臺。10月10日之前,褚老專門主持召開過一次家庭會議,主要議題就是是否再開一家網店。

褚一斌認為,褚橙山莊年產冰糖橙雖然已達到1萬噸,但兩個月的採摘期一過,長達十個月的閒置期是一種資源浪費。莊園的當務之急,一是承包種植基地,提高產量;二是尋找具有縱深條件的水果品類,來保證公司持續盈利。

據說褚家人商討之後,最終達成一致:由褚一斌成立一家新公司——恆冠泰達,來獨立運作柚子、蘋果等其他水果品類,同時,“雲冠”品牌所屬公司新平金泰果品出具授權書,同意恆冠泰達在天貓開設“褚氏新選水果旗艦店”並銷售雲冠橙,即褚橙。

“‘褚氏新選’這個店名就是衝著柚子起的。目前來看,紅心青柚只是具備規模化生產的條件,還不能稱為褚柚。”褚一斌說。

然而,兩場看似衝突的釋出會,終究是揭開了褚家內部兩家公司、兩個人暗自角力的冰山一角。

這是個典型的家族企業,88歲的褚時健則是唯一的話事人。意味深長的是,兩場釋出會,他都親自站臺並講話。而後一場釋出會,褚時健舉家出席,包括褚一斌的女兒,只有褚一斌始終沒有現身。

褚一斌:54歲還在學習當“褚時健的兒子”

“要麼不知道,要麼反對”

該如何評價這對父子的經典關係?

擁有一個具有絕對權威並且屹立不倒的父親,並不一定是件幸事。過去多年,褚一斌的低調成謎,既是時勢使然,又是自己刻意逃離。

遙想1987年,褚一斌剛從學校畢業,就被父親安排到玉溪菸廠當修理工。從普通工人到車間主任再到廠長,一直到55歲的人生都被父親規劃好了。不論他走到哪裡,人們都會說,“這是褚時健的兒子”。

“雲南這個地方對我有一種排斥感。形象點說,老父親這個樹冠陰影太大,我情願跑出去。”時隔多年,褚一斌如是說,“我從小就有這種心態,儘管這是自己的父親,還是想幹自己的事業。”

那時正好一個朋友說有機會去日本留學。褚時健給褚一斌開出的條件是,“成家了就可以走”。為了掙脫父親羽翼,褚一斌半年之內迅速完婚,出國,一去不歸。1990年代初留學歸來,褚一斌和妻子直接定居在了深圳。

直到1998年前後,眾所周知,褚時健被拉下神壇,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他的女兒於河南獄中自殺,夫人馬靜芬身陷囹圄,妻妹、妻弟、外甥均被收審。很多原來跟褚家來往密切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作為褚時健唯一的兒子,褚一斌突逢大難,卻又無能無力,出於安全考慮匆匆離開深圳遠避美國。此後十年,背井離鄉,四處流浪。

從美國,到加拿大,再到新加坡,褚一斌自述需要一種最便捷的賺錢方式來解決個人生活和家庭財務問題,那就是股票投資。

“一直到2008年,其實想法很簡單,就是養家餬口。”

他自稱傾向於價值投資,有一定的炒股天分,收益頗豐。最經典的一次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後,他判斷“要麼跟著世界一起完蛋,要麼大賺一筆”,直接拿出60%~70%的資產精準抄底花旗銀行。2009年3月10日,花旗銀行對外公佈1~2月實現盈利190億美元,當日花旗股票大漲47%,刺激美國三大股指大漲6%,褚一斌由此斬獲高額利潤。

而他所從事的關於金融的一切,褚老“要麼不知道,要麼反對”。

2002年,褚時健因嚴重的糖尿病保外就醫。度盡劫波方顯父子溫情。褚一斌開始考慮父親的養老問題。2003年,褚一斌和母親馬靜芬成立新平金泰果品公司。據工商註冊資料顯示,兩人分別出資845萬元和1030萬元。

這就是褚時健的哀牢山。

“我對老爺子一直很佩服,也同情。作為兒子,我肯定想盡力幫他,但我又不願把自己犧牲掉。”

按照褚一斌的設想,父親出獄後,他只是希望為父親找一個小而美的山莊安享晚年。

褚老則不同。“我有個目標,就是我這個橙要搞到最好,所以我起個名字叫‘雲冠’,雲南的冠軍。”

於是,那段時間見諸媒體的表述裡,褚時健兒子不肯學,也不想繼承他的事業。當問到種橙事業是否後繼有人時,褚時健說,“我的外孫女很支援,她留學回來後,已經多次到果園來學技術、學管理。她說以後來繼承我的事業。”

沒想到,正是哀牢山上這一顆小小的橙子,十年之後再度將褚時健拉回公眾視野。2012年,褚氏莊園固定資產達到8000萬元,年利潤超過3000萬元。之後經由電商發酵和媒體演繹,從煙王到橙王,成就以古稀之年絕地反彈的勵志傳奇和一代企業家的公共記憶。

“我已經甘心了,我精疲力盡了。”2012年,85歲高齡的褚時健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

——回來吧。

無解

褚一斌有過一段閉關經歷。

2008年之後,褚一斌逐漸感覺到身體透支嚴重,搞金融做海外市場常年熬夜,也讓他的精神變得萎靡不振,“開車完全記不住路”,無奈之下他只好放下工作,來到深圳周邊一座山上閉關調養。

採訪中,褚一斌反覆強調,人的一生磕絆太多,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但快樂往往會像流沙,抓得越緊,得到的越少。於褚一斌而言,痛苦一方面來自家庭變故,一方面源於資本市場的行業屬性。他必須讓自己放鬆下來,“打坐”成了當時唯一的排解方式。

“三年時間的打坐,我對道教的研究已經到了一個層次。我可以坐在公園的石凳子上,睡兩個小時,把自己完全放空了。”與世隔絕的閉關調養讓褚一斌的心態開始轉變。

十多年過去。他已為人父,也多少能夠體會老父親當年期望過甚的心境。

下山之後,褚一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新加坡照顧三個子女,過去家庭的不平靜讓他感到對子女虧欠太多,他想盡可能地彌補回來。

2012年的一天,當他突然接到褚老電話的時候,他並不太想回雲南。他說,當時他的小兒子因缺乏父母照顧,精神消極,健康狀況也受到影響。他曾對三個孩子做出承諾,將留在新加坡生活兩年。

另一邊卻是老父親的堅持。

褚一斌最終回到了雲南。做投資,他算是輕車熟路,但運作冰糖橙,褚一斌就外行很多。他先是在山上呆了一年,從果樹種植、修剪、施肥、澆灌等等工序一點點學起,真正靜下心來研究農業。最近兩年,褚一斌接連跑了十幾個國家,考察了100多種水果,最後在越南找到了紅心青柚,這讓他如獲至寶——除了其品質上乘之外,關鍵問題在於柚子有8~9個月的採摘期,比起只有2個月採摘期的冰糖橙多了可持續運營的基礎。

父子觀點仍有不同。比如在2014年底的一次採訪中,褚一斌對媒體說,“前年冬天,我一個做基金的朋友來看望老爺子,說您這個東西我給您打包上市多好,老爺子不同意。”

又說,“我相信我父親對社會進步是理解的。拒絕上市,一個是他年齡大了,一個是他覺得自己承載不了上市後對社會的責任。他的表達方式比較簡單直接。但這個事情我覺得只是時機成熟與否的問題。”

不過,就媒體所見,當時褚氏夫婦與兒子、孫女同住,褚一斌始終陪伴左右,父子二人對子承父業一事似已達成共識。甚至,褚時健接受採訪明確表示,“我基本算是家族產業,將來董事長肯定由我兒子褚一斌來繼承。”

但是落到實處,撲了個空。

後來父親絕口不提接班事宜。褚一斌說,“本想著幹一番事業,沒想到事業是空的。我又不能坐在那兒,不上不下的,我非常不習慣這樣。並且你作為父親,你那麼強悍,我不可能一事無成吧。”

褚一斌:54歲還在學習當“褚時健的兒子”

到哪裡都是褚老的兒子

人生總有起落,精神終可傳承。誰能來傳承?

目測到現在,褚時健和夫人馬靜芬對接班人的口徑已基本一致:要看最後誰做得更好,誰能力更強。

商業之外,我們可以追問,親自放手讓兩位至親到名利場裡搏殺,合適嗎?而在商言商,褚橙未來將走向何方,充滿變數。

至少,在褚時健這面不可動搖的旗幟下,金泰果品和恆冠泰達就是兩塊不同的試驗田,不僅控制著不同的林果資源,也踐行著迥異的電商實驗。

運營金泰果品的李亞鑫夫婦是2008年被褚老從新加坡召回的。後來他們主導了金泰果品與本來生活網的合作。據說早前引入電商渠道時,褚時健並不發表意見;等到電商做出實實在在的資料,他才慢慢接受。

褚一斌同樣需要證明和正名。

2015年年初,雲南省龍陵縣8000畝土地完成流轉,統一歸至恆冠泰達農業發展公司名下。截至目前,褚氏家族已擁有1。5萬畝種植基地,預計2018年新基地橙樹掛果之後,產量將達到3萬噸。

提高產量,這是其一。其二,將褚橙模式複製到其他水果品類。

褚一斌將水果分為三個等級:新鮮的作為第三等級;能夠規模化、標準化種植的作為第二等級;品質最高的才能掛“褚”字招牌。然而第一次運作越南紅心青柚,就讓褚一斌嚐到了教訓——由於沒有控制好運輸流程,過半的柚子出現損壞,被迫扔掉,收回的銷售額尚不夠運費。不僅如此,紅心青柚產業化相當困難:越南紅心青柚屬於散戶種植,種植和管理標準無法統一,造成口感和營養結構大相徑庭;同時,他們對越南當地政策和風土人情太過陌生,目前還無法開展土地流轉工作。

“初期階段為什麼我自己去做,就是希望這個試錯成本不要大家一起來背。出發點就是不想傷害這個品牌。”褚一斌解釋。

他本想在雲南省馬龍縣發展5000畝蘋果基地。然而跟當地政府達成框架協議後,褚一斌經過綜合考量,發現在春季蘋果開花的時候,馬龍縣的平均風力達到5~6級,由此造成花朵授粉艱難。褚一斌曾想用三分之一的土地來做防風帶,然而核算下來,這將面臨300萬元的虧損風險,“如果再往下走,損失可能會更大。”最後只好放棄。

挫折伴隨的同時,也有各種誘惑。某知名飲料公司負責人曾找到褚一斌,希望將褚橙透過工業加工變成橙汁,但受產量制約,褚一斌婉拒了這項提議。

“我也很渴望得到這部分利潤,我知道工業加工比農業來得簡單,但是我們現在不具備條件。一萬噸橙子全部給她,她都覺得不夠。另一方面,按照褚橙現有價格體系,一公升橙汁要賣40元才能保證成本。”

而另一家知名超市則試圖用南美、東南亞的進口橙子代替褚橙加工橙汁,褚一斌只需提供品牌授權便可坐享鉅額利潤。褚一斌當即拒絕。

訪談到後來,褚一斌似乎卸下戒備,坦承:在他心裡,父親就是大山,他不希望任何有損父親形象的事情發生。

當我們趕到位於南亞風情園的恆冠泰達公司時,員工都下班了,空蕩蕩的房間鴉雀無聲。相比過去快進快出的股票投資,如今投資農業,考驗著褚一斌的耐心和韌性,但他似乎並不著急。“我今年五十幾歲了,走到哪裡還都是‘褚老的兒子’”。

現在他可以坦然地說,他這輩子最敬佩的人,就是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