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145)

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145)

鍾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145)

鍾振振教授陪您讀古詩詞(145)

沁園春·靈山齊庵賦,時築偃湖未成

[宋]辛棄疾

疊嶂西馳,萬馬迴旋,眾山欲東。正驚湍直下,跳珠倒濺;小橋橫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閒,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〇爭先見面重重。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似謝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戶,車騎雍容。我覺其間,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新堤路,問偃湖何日,煙水濛濛。

【註釋】

這首詞,約作於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前後,當時詞人五十七歲左右,罷官閒居上饒。

“靈山”,在今江西上饒西北。

“齊庵”,靈山中的一處勝境,有長松茂林。

“時”,當時。

“偃湖”,詞人作此詞時,靈山中正在修築的一個水庫。

“疊嶂”,重疊的高大山嶺。

“東”,此處用作動詞。意即向東行進。

“疊嶂西馳”三句是說,巍峨不斷的群山像萬馬狂奔,先向西馳騁,最後又折轉過來,要向東反撲。

“驚湍”,指迅急的澗水。湍,急流。

“弓”,用作動詞,指呈現為弓背狀的弧形。

“正驚湍直下”四句是說,湍急的澗水從高處直瀉而下,衝擊著山石,水花如珍珠彈跳濺起;小橋攔腰橫架在澗水之上,拱形的側影宛若彎成一張弓似的初弦月。

“合”,應當,該。

“投閒”,被拋擲在閒散境地。

“多事”,多管閒事。

“檢校”,核查,察看。又,宋時有“檢校官”,是正官外的加官,虛銜而已。原官加“檢校”二字,僅標誌地位的提高,實際職權並沒有擴大。

“老合投閒”三句是說,我老了,合該被朝廷罷官,置於閒散;可老天爺偏讓我多事,來管這片松林。這是發牢騷,卻出之以幽默。

“吾廬”,我的小屋。指自家坐落在靈山齊庵的別墅。

“龍蛇”,喻指松樹。松樹枝幹夭矯,樹皮斑駁塊裂如鱗片,形似龍蛇,故稱。

“風雨聲”,喻指松濤。松林受風搖動時發出的颯颯響聲,聽起來像是風雨交加。

“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有取於宋石延年《古松》詩:“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

“見面”,露面。

“爽氣”,山林間清爽的空氣。

“朝來”,早晨前來。

“三數”,三四、三五。

“看爽氣朝來三數峰”,《世說新語·簡傲》篇記載,東晉時,王徽之在車騎將軍桓衝手下當參軍(將軍的幕僚),桓衝對他說,打算關照他,讓他升官。他卻不答理,眼睛望著高處說:“西山朝來,致有爽氣。”辛詞即從王徽之語化出。

“爭先”二句是說,晨起看山,雲霧開處,群山爭先恐後地露出重重面容。其中有三五座峰巒最為突出,清爽之氣向人撲來。

“謝家子弟”,指東晉及南朝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謝家的青年男子。他們多風流倜儻,儀表出眾,氣質高雅,不同凡俗。

“磊落”,指形象俊偉。

“相如”,漢代著名文學家司馬相如。

“庭戶”,門庭。

“車騎”,車馬。

“雍容”,從容不迫,很有氣派。

按,《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載,司馬相如客遊臨邛(今四川邛崍),“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有車馬隨從,氣度從容大方,人也標緻豐美)。“相如”二句用此典故。

“雄深雅健”,雄偉,深邃,高雅,健拔。

“對”,面對。

“太史公”,指漢代著名史學家司馬遷。他曾任太史公(主管記載史事、編纂史書的官員)。他的名著《史記》,原名也作《太史公書》。

按,唐代韓愈評論柳宗元的文章“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司馬遷字子長),見《新唐書·柳宗元傳》。“雄深”二句,由韓愈此語化出。

自“似謝家子弟”到這裡,都是讚美“三數峰”之詞。

“新堤路”,新築的堤壩,壩上是路,故稱。

“新堤路”三句是說,走在新堤上,很關心偃湖蓄水工程何時才能竣工,好讓山間平添一番煙水濛濛的新景緻。

本篇押用一部平聲韻,韻腳分別是“東”“弓”“松”“中”“重”“蜂”“容”“公”“濛”。

此詞是稼軒山水詞中的精品和代表作。

起三句,用奔騰旋折的萬馬來狀寫群山磅礴迴轉的氣勢,化靜為動,先聲奪人。

下片採取博喻的手法,疊用謝家子弟、相如車騎、太史公文章等一連串比擬句,為姿態橫生的林巒傳神寫照,使得自然景觀也染上了人文色彩。

歷來的文學作品多以山喻人,辛詞反過來以人喻山,便有“熟悉的陌生感”這樣一種美學效果。

全篇重在寫山,於水著墨不多,僅上片中、下片末兩處稍作點綴。但一為溪澗,一為湖泊;一出於紀實,一出於虛想;一以險急跳蕩見奇,一以平緩瀲灩稱勝——亦相映成趣。

模山範水之外,作者也沒有忘記寫人。“檢校長身十萬松”七字,見出詞人的將軍本色。即便是解甲歸田了,看到魁梧密集的長松茂林,他仍情不自禁地聯想而及自己往日統帥過的精兵悍將。

然而,如今所能提領者,惟此無知之林木耳。

戲謔的言語背後,又潛藏著一片悲涼。可見他英雄失路的憤懣不平,並未能消釋在山光水色之中。

這是他的山水詞與忘懷世事的高人逸士的山水詩詞在“質”上的根本區別。

作者/

鍾振振

編輯/

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