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鎖(散文)

◎童小汐

同心鎖(散文)

華山金鎖關

彷彿又在那個被呼嘯的西風包覆的夜晚,安靜坐在橘黃色的檯燈下,看書,或者寫作。那段被各種作業填滿的日子,我總能擠出一些輕巧的逃脫,聽音樂,看一些搞笑的影片,或者趁他出去的時候拿出手機和親友聊聊天。

午後的陽光篩過葉隙,帶著一種使人振奮的透明,從窗葉穿進屋內,能將臉抹亮。這個年齡,青春多到溢位來,並被賦予諸多等量的煩惱,隱隱於心裡思量著,不確定的未來又會是怎樣的?

在課業的夾縫中,提筆寫作或記錄心緒成為我青澀年少的知己。讀著他指定的書,讓漫長的閱讀解答我對眼中世界的提問,透過筆尖盡情釋放有關青春的想像,這便是我書寫的起點哦。一直以來我感覺到用文字擁抱小小的自己,並無徒勞。

夜深人靜,在書堆裡開啟門和窗,彷佛瞬間啟動了浩瀚星空的連線,自己的一方天地也有了桃李春風和一畝夢田。每當他書房傳出柔緩的琴聲,仔細聽著聽著,心裡彷彿真有那麼一些期許或惘然的什麼,不知不覺中對感情的形狀亦有了一份縹緲的想像。

像是一種提醒,生活從來都不容易。跟生命比起來,生活中的磕碰,學習中的艱辛,現實的磨難,所有的一切不過都是小傷。

跟隨他這些年,到現在也漸漸明白,每個人有自己包裹人生的方法,每個人有自己走過人間的路徑。正面襲擊,繞路旁觀,都是一種選擇,一種解讀,無關得失。

青春如火,如煙,誰的年少不輕狂,誰的年少沒有曲折的心事。想起他曾對我說的一句話:“不要浪費少年的時光,每一處都是風景,春天和秋天,都有各自的風景,我在生命長河裡淘洗四十年,風景淡了,夢想也遠了,再華美的少年時節,都成了青春無法整除的餘數。”那時候的我陷入自己內心的世界,初中時的哪一次遭遇就像夢魘一樣困擾著我,怕出去受傷害,怕遇到壞人,怕長期的抑鬱折磨我,當時根本無法走出來。

我想也許到了他那個年紀或許能夠認知世界的本來面目吧,到了那個時候,渾身爬滿歲月的藤,行過的橋,數過的星,看過的雲,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光陰的琥珀。我想,即使到了那個時候,驀然發現已有一種老去的心情,我依然攜少年的自己,不忘做個溫柔的人。

是啊,每一處都是風景。面對人生的風景,我一定會把時光釀成一首如詩的歌,像是遠方,傳來想念的回聲,在風,在耳,在心。

在生命的春天裡險些折翅,在變幻無常的秋天,與他相遇。我們在相同的時空,錯身,出發,浮雲流水,各自走了三年。這堆疊了三年的故事,用一句話來形容,該怎麼說?

他素來寡言,不論我說什麼,說多少話,他總是一兩句輕輕帶過,唯有小酌時才能開啟話匣子。由此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他這樣對一段感情打算執著到死的人。執著?還是愚笨呢?十年如一日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一個已經成為別人的新娘的女人。哈哈,一個男人對愛執著如此,我想如果換我,我哪怕蹚過血雨腥風的河,也會“殺”將回來的。

讀《莊子.盜蹠》,見描述一段故事:“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也許世界上還真有如此執著的人。可我不信,拿這段故事去問他。

“尾生為何抱住而死?女子不來,他可以先回去啊,下次再約不就好了?”我端茶過去放他桌案上,乘機問道。

“哦?小汐開始讀《莊子》了,好啊!《莊子》是一本好書!”他帶著笑聲爽朗地說。我朝他翻個白眼,知道他不想回答我這個疑問,便想出去不打擾他,才走幾步,卻聽他說:“這個故事完整嗎?看文字要上下連貫,不要斷章取義。”他捧著一張舊報紙,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和表情。

“沒有哦!就是這個故事,你說尾生是不是腦子有病呀?”怕他搪塞我,於是換了一種方式提問。

“你不覺得尾生這個人很守信嗎?誠實守信,是不是一種美德呢?”他突然放下報紙,接過茶杯緩緩呷一口,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是哦!可守信和生命比起來,哪個更重要呢?”我勝券在握,努著嘴問他。

“來來來,小汐,我給你講講這個故事。”他招手說。我到他身邊,他又說:“你不是學過人類學嗎?這個世界上什麼人都有,心性和性情各不相同,你非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的答案肯定是守信比生命要重要的多,如果一個人不守信是多麼可怕,這種人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呢?苟且偷生者的意義又何在呢?”

“可是不守信的是那個女子,並不是尾生啊。明明見水來了,為什麼尾生不逃走呢?非要抱柱而死嗎?他怎麼不逃生呢?一個不守信的女子值得去死嗎?難道天底下只有那一個女子嗎?”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忽然發現他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我知道也許是我戳中了他的傷痛。

“這個故事我知道,你怎麼知道女子不守信呢?尾生和那個女子期約於橋下私會,尾生堅守梁側,說明他是一個憨直的人,當然一個人連命都不要了卻堅守承諾,更說明他對這個女子是真愛。其實尾生約的那個女子,也不是不守信,當時那女子遭家人禁錮,想出來也出不來呀。如果放在現在,女子只須給尾生髮個簡訊,說明緣由,那尾生也不至於堅守到死。尾生與女子的信誓,氤氳於茫深水域,死懷墩柱。後來不是說了嗎?女子看尾生抱橋柱而死,也是傷心欲絕,抱著他的屍體號啕大哭,說明女子並不是不守信,也不是負心人。你要說尾生是個傻子,那女子也是傻子嗎?那女子不是與尾生相擁縱身於江水中了嗎?”這一次他說了很長一段話。

“是兩個傻瓜喔!”我撇著嘴回道。

“就你圓滑?讀書為明事理,你現在只看到他們的‘傻’,說明你的價值取向有問題,我卻從這個故事中看到了誠信的美,真愛的美,就連他們約會的那座橋也是文學史上最美的橋。”他說著又抓起報紙。

我已無話可說,我的提問的目的在他的解答中宣告破產。

是哦,就連《史記.蘇秦傳》有“孝如曾參,廉如伯夷,信如尾生”譽之;李白詩《長幹行》:“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伸之;如此的愛情這個世界還有嗎?可如此耽美的橋又在何處呢?

去年夏天,他要去華山訪友,我堅持相隨,如願以償。

那時候逛了華山的景區,無意中在金鎖關看見一座石橋,密密匝匝的紅布條間掛滿了各種鎖子。當時並不懂這是什麼,心裡疑惑,難道此處名為”金鎖關“,是因為這裡有許多鎖子嗎?

“唉,你看哦,為什麼掛許多鎖子?”我拽著他的胳膊問道。

“這個叫同心鎖,年輕的情侶們喜歡玩的遊戲,兩人買一把鎖子,掛在這裡表示將兩顆心鎖在一起,然後把鑰匙丟下絕崖,表示一生同心到老,不離不棄。”他認真回答。

我仔細一看,果然哦!有些鎖子上面還刻著雙方的姓名,真是戀煉萬千密語、情心相襯的同心鎖呀。唉!愛情的重量似乎要壓垮了這座石橋。哈!我忽然就想起了尾生和約會女子的那座橋,接著又想到了我和他……

我心想這可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呀!

同心鎖!我也想要一把這樣的鎖!我要叫他陪著我將一把鎖鎖在這裡,這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願。他來鎖鎖,然後我會將鑰匙快意沉封崖底,以志我們的愛情此生無解常恆。即使銅鎖任風雨鏽成翡翠,鑰匙在崖底漬成桃花,橋上層疊的情鎖相互蹭磨,刻痕有淡有深,亦是愛情有傷有離,我要和他的愛情的儲存期限為永遠,儘管情鎖也有剝蝕蠹傷之日,但我們永遠也不要分開。

“唉,你去買一把鎖吧,我也想玩這個遊戲哦!”我歪著腦袋對他說。

“等你長大了,有了意中人再來玩吧。”他依舊冷冷淡淡,舉著相機佯裝拍景。

“不!我就要現在玩!而且,還要你陪我一起玩!”我跺跺腳,撇著嘴,假裝生氣。見他不理我,我轉身就走。

“你回來!一個人瞎跑什麼!”他大喊道。我不聽話,繼續走。

“我去給你買一把鎖子!”他接著大喊。我立即轉身跑回他身邊。

朝著買鎖的攤位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嘮叨:“該死的《莊子》!尾生的愛情尤其愚昧無味!”

哈哈,我不管了哦!我頗露不意的眼神,謂他看輕愛情的誓約。

“唉!你不是說你看到了真愛的美嗎?哎喲,還有尾生的橋是史上最美的橋喔!”我緊跟他,也嘮叨一句。哼。

橋,能夠允人隨心行走的,大抵是暫歇的美麗地景,橫越短渠長河的美儀麗姿,何苦掛上悽美的苦意。

買了一把鎖,攤主是個伶牙俐齒的女子,好像是個大學生畢業生。見我和他來到攤位前,用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們。他自然有點尷尬,來來回回望著花花綠綠的各種鎖子,卻一言不發。

“大叔別害羞,這都啥年代了,我這裡的鎖經常大多數都給了老夫少妻型的情侶。”攤主笑吟吟地說。

“就是!啥年代了還這麼迂腐。”我翻白眼,順著攤主的話說了一句,再抬頭偷偷瞥他,見他瞪我一眼,目光無比寒冷,是恨?還是無奈?

“不要瞎說八道的,我問你,有沒有父女用的同心鎖?”他馬上接上話,神情嚴肅地問攤主。

“哦!是父女呀!”攤主說著掩口直笑,見他繃著臉,立即認真起來,接著說道:“對不起先生,同心鎖沒有鎖父女的,不好意思……”

我猜想下一秒他可能會改變主意,於是拿起一把鎖就跑開了。跑到橋邊,再看他時,他垂著頭正朝我走來。我舉起鎖,笑嘻嘻地望著他。

“鎖什麼鎖!你還相信這個東西?若不是真愛,莫說拿鎖鎖住,就是用電焊焊在這裡也沒用,該分開的時候照樣分開,若是真愛,即使不鎖,想分都分不了。”他搖著頭說。

“我不想聽哦!你來鎖鎖,我丟掉鑰匙吧!”我倔犟地說。

他接過鎖頭隨便找個地方,只聽“咔嚓”一聲就鎖上了。然後他伸手要拿我手中的鑰匙。

“幹嘛,遊戲規則不是要丟掉鑰匙嗎?”我躲過他的手,不給他鑰匙。

“鑰匙留著吧,哪天變心了,回橋再來解鎖。”他皺著眉頭說。

“不!丟掉才對哦!丟掉了就不許變心,變心要受上天懲罰的喔!”我說完一鬆手就將鑰匙落下崖去。再看他,伸頭望向崖下,陷入久久的沉思。

而我望著藏滿心意的同心鎖,心裡幸福得像盛開的花朵。心想恰時我芳華正茂,恰時他崢嶸頭角,一陣山風吹來,鎖間偶爾傳出清脆的磕碰聲,像極了嘈嘈切切的戀人絮語。此時,別說是累世因果,也別說是命運安排,此時這一把鎖釦在橋上,鎮住一方清涼,有愛的光陰都心醉。

既然流光繾綣,將來鬢衰魂牽,煙雨清淺洗過當年我們攜手的橋,含羞遮面是永恆的未來。

好幸福喔!可當時我卻哭了。

壯闊的維護一條河,是橋。紅塵十丈,鋼鑄泥塑,水岸繁花。暮色從後方追來,桃紅李白圍滿衣襟,情侶們笑語盈盈,志滿意得,吟詩比天,話詞揚波。

誰沒在心裡曾經鎖上一個人,然而總有人會自己先行解鎖,如果命運真的如此殘酷,那我永不解鎖,要解你解。

下山的時候,我沒有挽他的胳膊,因為他不讓。

回眸望去,橋還兀自美麗。上鎖的橋,太負擔了,那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