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濱:北大考古新生的湖南樣板

顧海濱:北大考古新生的湖南樣板

2005年,顧海濱在位於湖南道縣白石寨村的玉蟾巖遺址附近,進行顯微鏡取樣觀測。受訪者供圖

顧海濱:北大考古新生的湖南樣板

炭化水稻。資料圖片

再過兩年,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顧海濱就要退休。她已經很少去野外,最近一次去工地,是作為研究所的領導去看望烈日下工作的年輕同事。

大部分時間,她戴著老花眼鏡,趴在辦公桌前整理一堆堆泥土。這些泥土過去都由她從一個個考古遺址坑裡掏出來,出土時間最早的要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如今,她整理這些泥土,也是在整理人生。

“我要趕在退休前把賬都還了。”顧海濱說。年輕同事們需要她的研究成果,就像當初她初出茅廬時,也站在了前輩的肩膀上。

她對自己過去的歲月感到滿意。作為一名女性考古工作者,如今58歲的顧海濱,比任何時候都相信宿命。

研究領域跟史前水稻有關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長沙銅官窯基地隱沒在一片山地裡。蟬鳴愈緊,蜿蜒的水泥路盡頭,幾棟米灰色大樓聳立路邊。

顧海濱頂著烈日出來接我。寬鬆T恤和褲子,頭髮有些隨意地綁在腦後。好在她的辦公樓離大門不遠,我們暴曬的時間不長。

辦公樓裡飄著濃烈的類似消毒水的味道。顧海濱解釋說,是動物的油脂氣味,“前段時間所裡進了一批新鮮動物,考古工作人員需要對出土的動物骨骼、肌肉等和新鮮動物進行對比化驗,可能留下了氣味”。

選擇在哪裡採訪她有些猶豫,說她沒有獨立的辦公室。她帶我去一間化驗室,一名女同事在專注地清洗泥土,我們又繞出來。最後採訪地點定在一間大辦公室。幾臺電腦,電腦旁有顯微鏡,其中一臺屬於顧海濱。

作為一名科技考古工作者,顧海濱拿得更多的不是洛陽鏟,而是顯微鏡和熒光儀。她大學學的專業也不是考古,而是古生物。

在哈爾濱出生,顧海濱的普通話聽得出北方口音,而不是湖南人普遍有的“塑普”。顧海濱父母都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的教師,後來這所學校遷到長沙,改名為國防科技大學,十歲那年,顧海濱跟隨父母到了湖南。

她是喜歡湖南的。因為研究領域跟史前水稻有關,她有個講座叫《嘉禾生南國》。“南國”其實就是湖南。

顧海濱說,她走上考古這條路,好像冥冥之中被安排好的。這其中至少經歷了兩次“巧合”。

因為父母的關係,顧海濱從小對理工科感興趣,她考大學時填的第一志願是化學和醫學專業。後來,陰差陽錯調劑到了中國地質大學的地層古生物專業。

古生物研究的是地質時代的生物,確切說,是第四紀前的生物,那時候還沒有人類。而考古工作,最終是要回到古人類生活上來的。這種“跨越”又是如何完成的?

從小就喜歡顯微鏡下的微觀世界

1984年大學畢業後,顧海濱分配在了位於湘潭的湖南省地質礦產局區域地質調查隊古生物室。4年後,顧海濱還是想回長沙。哪裡可以用得上自己的專業特長呢?

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的科技考古進入大發展階段。自然科學的技術手段與理念在考古學研究各個環節中得以應用,考古年代學、冶金考古、生物考古、環境考古等學科逐步成長。

自浙江河姆渡遺址出土炭化水稻之後,考古學中出現了另外一個專業——植物考古學,研究物件是考古遺址出土的植物遺存。1988年,由湖南省考古研究所主持,在澧縣的彭頭山發掘了一處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遺址出土的陶片中夾雜大量的稻殼和稻穀。這就為“湖南澧縣一帶為中心的洞庭湖區是稻作農業重要起源地之一”一說提供了證據支撐。

彭頭山遺址剛剛發掘完,顧海濱就調到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她“趕上了時候”。

“作為我的專業來說,這是很幸運的。”顧海濱說,她從小就喜歡顯微鏡下的微觀世界,在地質局選的就是第四紀孢粉研究。更巧的是,當時湖南考古所正在籌備孢粉實驗室,正愁沒有人才,顧海濱出現了。

就這樣,顧海濱拿著國家局撥付的6萬元專案資金,在一棟臨時搭建的綠色鐵皮房裡,組建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孢粉實驗室。

進所沒多久,主持彭頭山遺址考古發掘的領隊裴安平先生交給她幾包文化層的土壤,問她能不能在裡面找到古水稻的資訊。

顧海濱如獲至寶,但仔細尋找後,沒有發現炭化稻穀。後來,她將這個土塊拿到了實驗室,想知道在顯微鏡下是否能發現更小的古代水稻遺存資訊。

透過一系列物理和化學分析,顧海濱在土壤裡發現了禾本科的花粉。這個禾本科花粉是水稻的花粉嗎?她不敢斷定。顧海濱又帶著這個標本找到中國科學院地質研究所從事第四紀研究的周昆叔,周看了標本之後,建議她從水稻花粉及其萌發孔的尺寸入手。

之後,研究結果——《湖南澧縣彭頭山遺址孢粉分析與古環境探討》發表在1990年考古權威《文物》雜誌上,文中正式將該花粉確定為水稻花粉。對於初入行業的顧海濱來說,這無疑是了不起的成就。

繼彭頭山遺址發掘之後,1990年湖南省城頭山遺址又進行了考古發掘,出土了大量炭化水稻。這批水稻送到顧海濱手中,她將研究結果《湖南澧縣城頭山遺址出土的新石器時代水稻及其型別》發表在1996年《考古》雜誌上。

“當時考古界有三大主題雜誌,《考古》《文物》《考古學報》,在這上面發表了文章,影響力是非常大的。所以,業內很多人就知道,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有專門從事古代水稻研究的人。這樣,每當考古遺址出土了古水稻,大部分第一時間送到我這裡,而且都不約而同地問我同樣的問題:它是野生稻還是栽培稻?”

這個問題把顧海濱問住了。

花了20天尋找炭化水稻

顧海濱說,她原來想得很簡單,因為河姆渡遺址出土的水稻經過農學家們的鑑定,已經將其認定為栽培稻了,也就是說,相當於河姆渡文化這個時期出土的水稻都有可能是栽培稻。後來,隨著看的出土炭化水稻材料多了,她覺得這個問題遠遠沒有想得那麼簡單,之前發表的文章觀點也缺乏更多基礎研究成果的支撐。

“科技只是手段,最終目的是解決考古學的問題。”顧海濱說。怎麼證明出土的水稻是野生還是栽培?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她。

隨著上世紀90年代初澧陽平原不斷出土炭化稻米,顧海濱開始在這些微小的黑色米粒裡找答案。她發現了一種區別野生稻和栽培稻的全新方式——胚。顧海濱認為,栽培稻是靠種子萌發的有性繁殖,普通野生稻則透過根的分櫱無性繁殖,因此,栽培稻的胚在馴化過程中要遠大於野生稻。

“炭化米那麼小的玩意,為什麼我能想到透過胚找到切入口呢?”顧海濱笑,“大概這就是我學術生涯中靈光一現的瞬間吧。”

2004年,著名考古學家巴爾-約瑟夫來到湖南,他要在這裡尋找“稻種文明的起源”。循著線索,他帶領的團隊從道縣尋到了澧陽平原。在這裡,團隊來到了一個叫杉龍崗的遺址。時任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的顧海濱是主要參與者之一。

這個遺址經過前期的考古調查,年代距今約8000年左右。發掘開始了,工作人員分為兩個組,一組人員負責探方的常規發掘任務,另一組人員負責文化層土壤的浮選工作,希望在其中能見到炭化的水稻和其他動植物遺存。

20天過去了,浮選小組雖然選出了大量的文化層土壤,但是炭化水稻好像與大家玩起了捉迷藏,絲毫未見其蹤跡。

“那段時間,我每天除了關注浮選的工作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在考古人員工作的探方里,取少量的土在遺址現場做水稻矽質體的分析。20天,看了大量的土樣,每個樣品中都見有水稻矽質體。我的直覺是,一定會出現炭化水稻。”

對於這次職業生涯和湖南植物考古史上都具有標誌性意義的經歷,顧海濱的記憶十分清晰。第20天是媒體開放日,將有20多家媒體記者進行現場報道。“因為一直沒有發現炭化水稻,巴爾-約瑟夫教授有點擔心媒體對這方面的追問,早上起來,老教授就問我,對這個遺址出土水稻有多少把握?我說根據每個文化層都含豐富的水稻矽質細胞來看,應該是百分之百會出土炭化水稻的。”

下午兩點,媒體記者準時到了現場,採訪工作分頭進行。當採訪顧海濱的時候,記者們直接問,是否發現了古代的水稻?顧海濱誠實回答:還沒有,但是我們在每一個文化層中都發現了大量的水稻矽質細胞,所以炭化水稻一定會發現的。

顧海濱的話音剛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一看是臨澧博物館原副館長黎春林。“我看他的眼神,立刻知道,一定是我們尋找了20天的炭化水稻出現了!”顧海濱飛跑向浮選地點,記者們也都扛著“長槍短炮”緊隨其後。第二天,湖南各大報紙出現了一張放在手掌上的炭化水稻照片。

而這,就是顧海濱苦苦尋找的馴化稻,它才是人類稻種文明起源的答案。

“女孩子不適合考古是片面的”

有句話形容人生,顧海濱覺得貼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她覺得,自己的考古生涯也差不多是這麼一個過程。年輕時有驕傲的篤定,慢慢成長會有疑惑,經過不懈的探索與思考,最終解開謎團。

“有個詞是‘豁然開朗’,真的,活到一定歲數,或者說有了一定閱歷,會有這種感覺。”這好像又不僅僅說的是學術。

無論如何,顧海濱堅持了她認為對的事情。年輕時,她也怕黑、怕鬼、怕棺材,甚至怕貓。現在年齡漸長,去野外的次數多到怎麼也數不過來,覺得年輕時的恐懼挺青澀可愛。

這種執著與專注,顧海濱認為,是考古工作者身上非常明顯的特質。“無論是考古大家,還是所裡很普通的工作人員,都非常專注,能沉得下心去做事情。考古這個行業也會面臨誘惑,但是這一行很少有人轉行。”

顧海濱提到樊錦詩,“高山仰止”,“在那樣艱苦惡劣的環境下,一個女人一輩子做了同一件事,太了不起。我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熱愛考古這個工作,‘熱愛’是能抵消很多困難磨難的。有句話怎麼說的,唯有熱愛能抵漫長歲月,是這樣的。”

提到報考北大考古專業的女孩鍾芳蓉,顧海濱說:“這個姑娘有很強的主見和定力,適合考古工作。如果非要給她建議,我希望她在大學裡能沉下心學習,堅持做自己。”

至於很多人擔心的“考古專業會餓死”,顧海濱說:“這是行外話。考古專業就業其實並不難,領域還是很寬泛的,可以做科研,可以去博物館、考古所等。工資待遇方面,基本在一個城市的平均線以上,普通生活水平還是能保證的。但是大富大貴肯定不會有,想發財的,就不要選這一行了。”

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專業的畢業生在這裡的選擇並不少,可以手拿洛陽鏟去工地一線,也可以在辦公室顯微鏡下做實驗。前者,男性佔絕大比例,而後者,女性要稍微多一點。

“外界對考古界有一種看法,認為女孩子不適合考古工作,其實是片面的。野外工作當然會給女性帶來不便,但就像樊錦詩那樣,興趣是可以打敗一切困難的。此外,考古的另外一些領域,特別是一些資訊採集、樣品實驗與分析、出土文物修復等工作,女性細緻耐心的品質反而佔優勢。”

前段時間,電視劇《三十而已》熱播,顧海濱在同事推薦下也看了幾集。她說,她更喜歡女二號鍾曉芹那樣的角色,“一輩子平平淡淡,沒有大起大落,很真實,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相對來說,她覺得顧佳有點“浮誇”了。

撰文/本報記者王歡

【來源:瀟湘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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