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奇文《千字文》| 周汝昌宣義(節選)

千古奇文《千字文》| 周汝昌宣義(節選)

智永《真草千字文》區域性1

關於“律召調陽”

……不少書家把這句寫成了“律呂調陽”,這個“呂”字是錯誤的,本來應該是“律召調陽”才符合史實。這個錯誤,不要說一般的學書者,就連大名家,如我們素來敬仰的于右任先生,也把“召”寫成了“呂”字,這對後學影響卻不可低估。所以我不諱直言,特為提出,請方家評議。

原來,周興嗣這位奇才的奇文,那章法結構是特別謹嚴而清楚的:有首句“天地玄黃”起,一直到“律召調陽”句,這一段是講天文曆象、陰陽氣候,而人們常用的“氣候”一詞,究為何義?就要從“律召調陽”這四個字來尋求本來的正確解釋。

現代之人都知道,自然科學、科技研究,特別注重實驗這一手段,沒有實驗就沒有結果資料可為定論。那麼,我們中華古代科技講不講實驗呢?告訴你吧:那太講實驗了,那辦法太高明瞭。這兒的“律召調陽”就是一個極好極典型的例項。中華古代很早就認識陰陽二氣的妙理,認識到:歲月過到了冬至那一天,陰氣達到了最終點而轉生出陽氣的開端來。這個認識正確嗎?古人就做實驗來證明了,他們的辦法是用音樂上定律的六個管子,裡面都盛上非常容易飛動的葭莩灰,把這六個管子埋在地下,等到冬至這天,把第一個管子啟開一看,那葭莩草灰就被陽氣衝動而湧出了管子口,證實了就在冬至的當天,陽氣雖然還很微弱,卻實實在在發生了萌動轉化的微妙現象。古人把這種實驗陽氣的辦法就叫做“候氣”,我們直到後來所說的“氣候”一詞就是由“候氣”的實驗延續下來的。這兒,還得讓我加強說明:第一,古人文字特別注重我們中華漢字的最大特點,即要講究“對仗”。你看,上句是“閏餘成歲”,下句才是“律召調陽”,這都有嚴格的對仗規定。“閏”和“律”是相應的名詞;第二字上句用“餘”,下句用“召”,這才是相應的“虛字”(略微相當於今日所謂動詞是也)。如果你寫成“律呂”,那是一個不可分割的二字名詞,所用的虛字對仗就給消失了,那怎麼能行叫呢?第二,“召”就是感應的意思,由於陽氣的萌動而感動了管內的輕灰,所以這叫“召”。你把“召”寫成“呂”,這層道理又往哪裡去尋找呢?這就是學識未周,沒有考慮漢字句法的對仗與實驗的氣候的大道理。這樣一來,對今後學子的誤解誤會就太大了,豈能不給以說明糾正?

關於“召”和“呂”的寫法問題,請大家參閱我的另一篇文章:《“律呂調陽”還是“律召調陽”?你讀的《千字文》是對的嗎?》

末後,讓我再舉一個極好的詩例:我們中華詩聖杜少陵的《冬至詩》,他開頭寫道:“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回。刺繡五紋添弱線,吹葭六琯動飛灰。”(“琯”即管子的美稱)請看,大詩人在冬至那一天作詩時,已然把這個“律召調陽”的妙理揭示無疑了,其表現得生動靈活,令人愛讀喜誦,這都屬於我們中華大文化以內的知識,不可不稍加講求,以免以訛傳訛。上文引及杜詩來佐證這個“律召調陽”的道理,因此不妨就杜詩的文采句意來補說幾句,也可幫助理解。“律召調陽”的實際意義是指冬至這個重要的日期。古語云:“冬至大如年。”據元代人的記錄,還能知道那時過冬至節的儀式非常隆重,全家聚會,老輩坐在上首,子孫晚輩要依次行禮,祝老人長壽……若明此理,方知杜詩絕非泛泛閒文瑣事。再者,杜少陵為什麼用了一個“五紋”,又用了一個“六琯”,這是何意呢?須知,我們文化上講顏色,從來只重五彩,而不是現代常說的七色。所以“文章”二字本義是“五彩為紋”、“五音為章”。文是顏色的事情,而章是音樂的事情,這個現在聽起來新鮮的道理,古人不以為奇,今人懂得的卻極少極少了。說破一句吧:中華本來的文章指的就是漢字文化的兩大特色,漢字包含了彩,又包含音。如果不講求文采和音律,那麼從根本上就算不得是中華的文章了。那麼,為什麼又非是“六琯”呢?這道理就在於中華古樂包含五音十二律,十二律分為陰、陽各六律,習慣上首陽而次陰,所以冬至那天驗的是陽氣的萌動,當然只能用六個陽律的管做此實驗,至於那六個呂管與陽氣無關,所以《千字文》這一句裡不可能出現“呂”字。至於“吹葭”又是什麼意思呢?“吹”就是指陽氣的升騰萌動,如同人吹律管一樣,而“葭”是葭莩的灰,因為它是最輕微最易拂動的物質。懂了這些,你才加一倍感受到那個“召”字的道理,而不可能是“呂”字的異文、錯寫。

最後,尋二字致訛的原因,只不過是古人書法上行草連筆之處將二字寫得有某些相似,臨寫者粗心不查,心裡先有了“律呂”這個成語,於是就再不細想,竟致寫作了“呂”,從此沿訛下來。

千古奇文《千字文》| 周汝昌宣義(節選)

智永《真草千字文》區域性2

關於“墨悲絲淬”

……按今傳智永手跡本作“墨悲絲淬”分明無可疑義,而後來的也稱為智永本者卻將“絲淬”的“淬”字都改成了“染”字,這個問題需要研討解說一下,但想要解說這個問題還很不簡單:

一、智永最初手跡的墨書是左“氵”右“卆”,這種寫法本來就是書法者寫“士卒”的“卒”字。

二、不能夠分辨上九下十之“卆”字就是“卒”的寫法者,認為是“染”字缺了一撇一捺,於是就找來墨子“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的“染”字,把智永的“㳃(淬)”字改成“染”字了。

三、其所以如此者,是因為一般人不知道“淬”字本來也有“染”字的意義。(淬:《廣韻》染也,犯也;《集韻》淬,沒水貌。)

有此三層緣故,所以世之通行本當然就以“絲染”者為正確了。孰不知若是本為“染”字,那麼智永禪師哪裡有省下一撇一捺而寫成“㳃”字之理乎?本人以為,智永禪師本來所寫的是“淬”字,與“染”字的改本並不一致。

關於“卒”和“淬”的異體寫法問題,請大家參閱我的另一篇文章:“律呂調陽”還是“律召調陽”?你讀的《千字文》是對的嗎?

……“墨悲絲淬”,傳世的宋代刻本、拓本中卻是“染”字,並無例外;而另有唐本的手跡中卻明明白白寫作三點水旁、右為“卆”,這個字其實就是“淬”,“淬”本身也有“染”字的一義,因此方知並非智永將“染”字少寫了一撇一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但在他一世寫了八百本之多的情況下,卻也有可能後期忘掉那個原本的“淬”而寫成“染”字了(因為《墨子》的本文是“染”,這就容易使智永把周興嗣的“㳃”寫成“染”了)。

總之,本書的定文是想尋找周興嗣手跡的最早痕跡,而避免被後世的多家寫本的通俗字(時有改變)給造成混亂的現象,在這一點上希望讀者不要誤會是我們無意中弄錯了,這是經過一番考慮的結果。

附:周汝昌先生簡介

周汝昌(1918年4月14日~2012年5月31日),生於天津。字禹言、號敏庵,後改字玉言,別署解味道人,曾用筆名念述、蒼禹、雪羲、顧研、玉工、石武、玉青、師言、茶客等。

中國紅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詩人、書法家,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紅學研究第一人,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被譽為當代“紅學泰斗”。其紅學代表作《紅樓夢新證》是紅學史上一部具有開創和劃時代意義的重要著作,奠定了現當代紅學研究的堅實基礎。另在詩詞、書法等領域所下功夫甚深,貢獻突出,曾編訂撰寫了多部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