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亂時期的愛情 三

(重複一段接上部分)

他每天的工作井井有條,所以在下午出診期間,如果出現什麼緊急事件,他的妻子向來知道該往哪兒給他捎口信。年輕時,他回家前總會在教區咖啡館逗留一會兒,他的象棋技藝就是在那裡同岳父的狐朋狗友以及幾個加勒比流亡者一起精進的。但從新世紀伊始,他便不再去教區咖啡館了,而是試圖組織由社交俱樂部贊助的全國性比賽。而正是在這個時期,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來了,那時他雙膝已經壞死,還不是兒童攝影師,但不到三個月時間,所有隻要會在棋盤上擺弄個一兵半卒的人全都認識了他,因為根本沒人能下贏他一盤棋。對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來說,這是一次奇蹟般的相識,因為那時的他已無法自拔地迷上了象棋,而能使他滿意的對手卻沒有幾個了。

多虧了醫生,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才成為這裡的一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成了他無條件的保護人和一切事務的擔保者,甚至都沒去調查一下他是個怎樣的人,以前是做什麼的,究竟在怎樣一場不名譽的戰爭中流落成這副殘廢而茫然的模樣。最後,醫生借錢給他開了一家照相館,而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自從為第一個被鎂光燈的閃光嚇了一跳的孩子拍照以來,像編制繩索般嚴謹地還清了最後一分錢。

這一切都是因為象棋。起初,他們從晚餐後的七點鐘開始下,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棋藝明顯更勝一籌,所以他合理地讓給醫生幾步。但讓得越來越少,直到最後一步不讓。後來,加利略·達孔特開了第一家電影院,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成了那裡最準時的觀眾之一,二人的對弈便被擠到沒有電影首映的夜晚。那時,他已成為醫生的摯友,醫生甚至心甘情願地陪他去看電影。但醫生從不帶妻子,一方面是因為妻子沒有耐心跟隨複雜的情節線索,另一方面也因為他僅憑敏銳的嗅覺,便能感覺到對於其他任何人來說,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都絕非一個好夥伴。

唯一與平時安排不同的是星期日。他會到教堂去望大彌撒,然後回家,一整天都在院子的露臺上休息、讀書。若非極端緊急的情況,安息日他很少出診,而且從很多年前起,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再在安息日參加社交活動。但在這個聖神降臨節,出於意外巧合,兩件罕有的事趕在了一起:朋友之死和得意門生從醫二十五週年紀念。然而,他並沒有像自己預計的那樣,簽署完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死亡證明後就直接回家,而是聽任了好奇心的驅使。

一上馬車,他便迫不及待地又看了一遍那封遺書。接著,他命令車伕帶他前往奴隸老區的一個偏僻地址。這個決定與他平日裡的習慣迥然不同,以至於車伕不得不確認自己是否聽錯了。確實沒錯:地址很清楚,而且,寫下這個地址的人有充足的理由對它再熟悉不過了。烏爾比諾醫生又翻回到遺書的第一頁,再次沉浸在信中披露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秘密往事之中。倘若他能讓自己相信,這些並非一個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那麼,儘管到了這把年紀,生活也還是有可能因此改變。

從一大早開始,天空就沒有好心情,陰雲密佈,透出陣陣涼意,但好在中午之前還沒有下雨的危險。車伕試著抄近道,拐進了這座殖民城市崎嶇的石子路。有好幾次,為了不讓馬兒受驚,他們不得不停下車,因為從聖神降臨節的慶祝活動中歸來的學生和宗教團體造成了一片混亂。街道被紙花環、音樂和鮮花填滿了,還有撐著各色陽傘、身穿荷葉邊薄紗裙、站在陽臺上觀禮的姑娘們。在大教堂廣場上,解放者的雕像被淹沒在非洲棕櫚樹和嶄新的球形路燈之中,幾乎已經辨認不出。教堂的出口處堵滿了汽車,莊嚴而又喧鬧的教區咖啡館裡連一個空位也沒剩下。那裡唯一的一輛馬車便是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的,和城中屈指可數的那幾輛剩餘的馬車區別明顯:它的漆皮頂棚總是閃閃發亮,把手等裝飾物也都是銅製的,以防被硝腐蝕,輪子和車轅則都漆成了紅色,還鑲著金邊,彷彿在參加維也納歌劇院的盛裝演出一般。此外,那個時候就連那些最喜歡裝模作樣的家庭都已經允許司機穿上乾淨的襯衫,可他卻仍舊要求自己的車伕身穿軟塌塌的絲絨制服,頭戴馬戲團馴獸師那般的禮帽,這種做法不僅讓人覺得不合潮流,而且在加勒比地區的酷暑季節,顯得尤為缺乏憐憫之心。

儘管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對這座城市的熱愛近乎瘋狂,也儘管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它,但他很少有機會像那個星期日那樣毫無顧忌地來到這片喧嚷的奴隸老區探險。車伕繞了很多圈,打聽了一次又一次才找到地址。烏爾比諾醫生也終於切近地體會到泥沼的陰鬱可怕,它那不祥的寂靜,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惡臭,這種氣味曾在無數個不眠的清晨,混著院中的茉莉花香飄進他的臥室,而他卻總覺得它就像昨日的一陣風一樣轉瞬即逝,和他的生活沒有半點關聯。然而,當馬車在街道的泥濘中顛簸,幾隻兀鷲爭奪著被海水裹挾的屠宰場殘渣時,那種曾無數次被他的思鄉情懷美化了的惡臭變成了令人無法忍受的現實。與總督區的石砌房屋不同,這裡的房子都是由褪色的朽木和鋅皮屋頂蓋成,而且大部分建在木樁上,以免西班牙人遺留下來的那些露天汙水溝裡的臭水漫到屋裡來。一切都顯得淒涼無助,可那一間間骯髒的小酒館裡卻傳來震耳欲聾的鼓樂聲,那是窮人的狂歡,既無涉上帝,也無涉聖神降臨節的誡命?。等他們終於找到地方,馬車後面已經跟了一群光著身子的小孩,他們鬨笑著車伕戲劇式的裝扮,迫使他不得不用鞭子嚇跑他們。本打算做一次私密拜訪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生,此刻為時過晚地領悟到,沒有哪一種天真比他這個年齡的天真更危險了。

這是一座沒有門牌號的房子,從外表看,除了鑲花邊的窗簾和一扇從某座古老教堂裡卸下來的大門,其餘並沒有什麼能把它和其他更為破敗的房子區別開來。車伕叩了叩門環,確認地址正確後才扶醫生下車。大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門裡的昏暗處站著一個婦人,全身上下穿著喪服,耳邊彆著一枝玫瑰。這是個黑白混血女人,年紀不下四十,但身材依舊高挑,金色的眼睛有些冷酷,頭髮緊緊地貼在頭上,彷彿戴著一個棉製頭盔。烏爾比諾醫生沒能認出她來,儘管在攝影師的工作室裡,他曾在那些雲山霧罩的棋局間見過她幾次,有一次甚至還給她開過幾服醫治間日熱的奎寧藥方。他向她伸出手,而她用雙手握住,但與其說是為了向他表示問候,倒不如說是為了扶他走進屋子。客廳裡的氛圍讓人彷彿置身於一片看不見的樹林,到處是鳥語花香,擺滿了精緻的傢俱和器物,每一件東西都在它應在的位置。烏爾比諾醫生由此毫無感傷地想起了上世紀一個秋日的星期一,他所經過的那片坐落在巴黎蒙馬特大街二十六號的古董商小店。女人在他的對面坐下來,開始用不流利的卡斯蒂利亞語(釋:卡斯蒂利亞語,即通常意義上的西班牙語,同時也是大部分拉丁美洲國家的官方語言,其中包括哥倫比亞。)和他交談。

“醫生,您把這兒當成家裡就行。”她說,“我沒想到您這麼快就來了。”

烏爾比諾醫生瞬間感到自己的意圖暴露無遺。他用心打量了女人一番,注意到她一身素孝,以及她悲痛中的不卑不亢。於是,他明白了,這次拜訪早已註定是徒勞的,因為對於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在遺書中所提到和指明的一切,她比他知道得更多。的確如此。她一直陪伴著他,直到他死前幾個小時,一如她半生都懷著仰慕和謙卑的溫柔陪伴著他一樣。這種情感幾乎與愛情無異,但在這座連國家機密都處於眾人掌控之中的昏睡省城,竟然無人知曉。他們是在太子港的一家慈善醫院認識的,她在那裡出生,而他在那裡度過了最初的流亡歲月。她比他晚一年來到這座城市,聲稱是短期拜訪,但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她是要永遠地留下。她每星期打掃整理一次他的工作室,可就連那些最愛捕風捉影的鄰居都混淆了表象與真實,因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都以為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的殘疾不僅僅是無法走路。甚至連烏爾比諾醫生也從醫學的角度合理地做出了這樣的推測。要不是赫雷米亞·德聖阿莫爾自己在信中吐露了實情,醫生永遠也不會相信他竟會有一個女人。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很難理解,兩個沒有過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並且處在這個封閉社會的偏見之外,卻像那些禁忌之愛一樣選擇了這樣一種飄忽不定的方式。對此她解釋說:“他就喜歡這樣。”況且,同這個始終也不曾完全屬於她的男人分享這份秘密戀情,加之兩人都不止一次地從中享受到那種瞬間爆發的喜悅,這在她看來並不是一種難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證明,這或許倒是一種典範。

前一晚他們還去了電影院,各付各的賬,座位也是分開的。自從那個義大利移民加利略·達孔特在一座十七世紀的修道院廢墟上建起了露天電影院,他們每個月都至少像這樣去兩次。那晚,他們看的是《西線無戰事》,一部由上一年流行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那本小說烏爾比諾醫生也讀過,併為書中戰爭的野蠻悲痛不已。之後,他們在工作室會合,她發現他心事重重,悵然若失,以為是電影中受傷計程車兵在淤泥中垂死掙扎的殘酷場面所致。她邀他下棋,藉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為了讓她開心,他答應了,但下得心不在焉,當然,他還是用白子。最終,他比她先看出,再有四步自己就要輸了,於是毫無顏面地投了降。這時,醫生才明白,那最後一盤棋局的對手是她,而不是他之前猜想的赫羅尼莫·阿爾戈特將軍。他驚奇地嘟囔了一句:“那盤棋下得真是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