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事先張揚的葬禮

一樁事先張揚的葬禮

一樁事先張揚的葬禮

傳統觀念中,祖先墓地的風水會影響後代的仕途,這樣的思想如今正在遭受挑戰。莊稼漢老海處心積慮買下一塊風水上等的墓地,打算以此挽救兒子的前程,沒想到兒子心裡卻另有打算。

一樁事先張揚的葬禮

去年冬天,老海從老家來找我,讓我給他找一個陰陽先生,他要為自己找一處墳地。

我在縣城裡開著一個周易研究工作室,很多人經常聯絡我諮詢一些風水陰陽問題,也有很多人找我討口飯吃,所以組成了一個團隊,也可以叫做中介,團隊成員有出馬仙,有小皇崗的道士,有觀音寺的和尚,有陰陽先生,有江湖術士,還有摸金校尉。

老海要看墳地,自然來找到我。

老海的祖墳,在我們村東的南坡下,是我們村著名的墳,因為出過村子裡唯一的縣長。這座墳塋背靠喜鵲山,前臨興北河,河半環著墳塋,陰陽先生說這塊墳塋最少能出一個縣長,河與路一樣,都是玉帶。

這個縣長不是老海,而是他的叔伯兄弟。

起初老海很自豪,去縣城趕集路過縣政府的時候,都會把腰板挺得筆直,故裝嚴肅地在縣政府門口的職務欄裡摩挲幾下縣長的照片,門崗一開始對他很警惕,怕他是來找茬或者辦壞事的,可是每次他都會對上前問詢的門崗說,這個縣長,是俺弟!

老海每次說的時候,先指指縣長的照片,再拍拍自己的胸脯,開始講述自己和縣長小時候那點糗事,唾液在塵埃橫飛的陽光裡漫舞。

那架勢,好像自己比縣長的官還大。

時間久了,門崗換了幾茬,有的保安認不得縣長,反倒是記住了老海這個縣長的哥哥。

可是,老海很快就從縣長哥哥的自豪跌落到了被縣長無視的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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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心迷宮》>

那次,老海家蓋房子,早上去河裡拉沙。

以前河沙資源沒人管,離村子十幾公里的蛤蟆河裡,乾涸的河床上,大片的沙子肥沃得像是女人的臀部,一鐵鍬插進去,肉肉的。

可是現在不行了,資源匱乏了,河裡的沙子好像忽然有了戶口,戶主就是河沙公司。誰家再拉沙子,被河沙公司的人看到了,就會被罰款。

老海拉著沙子往回走的時候,天色還麻麻黑,啟明星昏昏欲睡,盤牙兒一樣鋒利的月亮掛在西天邊,慘白得像是貧血的眼底。饒是老海起了一個大早,還是被兢兢業業的河沙公司堵住了。幾個凶神惡煞般的衙役拔了車上的鑰匙,惡狠狠地說罰款。

老海有縣長兄弟做盾牌,自然不怕,他說,縣長是我兄弟!估計是想著把兄弟抬出來,肯定能嚇唬住這些小崽子,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大好幾級呢。

可是那些衙役笑著說,你是縣長的哥哥?我還是他爹呢!

老海怒了,馬上就從舊軍綠大衣兜裡掏出手機,撥通縣長兄弟的電話,說,我的車被查住了……還沒等他說出對方的惡口,縣長就掛了電話,再打,關機。

那幾個衙役嘿嘿笑著說,還唬人,不老實,不僅罰款,還要拘留你。

結果是,老海被罰了一千塊錢外加拘留一週。

關進拘留所那天,老海說他一口飯也沒吃,他猜不透從小跟在他身後拾糞的兄弟,咋就忽然不理他了?

我問他,一天不吃飯,不餓?

他說不餓,氣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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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供圖:風水書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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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六十多歲,做了一輩子莊稼漢,偶爾進城打工,開拖拉機拉拉磚。他來找我的時候,帶著一編織袋村子裡的特產,有蘋果,有梨,還有像是刺蝟一樣尚未剝去外殼的栗子。寒暄兩句,老海講起必須要找一塊好墳地的原因。

在他父親之後,祖墳裡再沒有他的地方了。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的兒子小舒快到不惑之年,現在一家事業單位上班,別人都升了好幾級,他到現在還是一個副科。老海說孩子很有潛力,往上再動動,讓我給他選塊好墳地,能讓小舒的官升得比縣長還大。

我說,你們祖墳現在就挺好的,很可能會出現第二個縣長,因為那條河的前面又在修路,如果修好了,那麼又是一條玉帶。

老海掏出一支菸問我能抽嗎,我說可以。

他看到我茶几上的中華,眼睛亮了,一把抓過來,把自己的煙重新裝回去,接著深深抽了一口,討好地說,還是這煙好抽,一根頂我一包。他說著話,煙霧從鼻孔裡忽快忽慢地噴了出來。

老海忿忿地說,即便是墳再好也不能用了,你是不知道,縣長隔三差五地帶著陰陽先生去墳地裡鼓搗,老祖宗那點仙氣兒估計都去保佑他家了。於是我當著老海的面,聯絡了就近的一個先生。老海一再問我,這個先生厲害嗎?

我說,厲害,劉伯溫的後代。

老海朝我探了探身子,咧著嘴笑,挺了挺大拇指。可能是幅度太大,他身上的那件小舒高中的校服,胳肢窩下面清脆地撕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面暗紅色的針織毛衣。

老海並不尷尬,因為小時候跟在他屁股後面拾過牛糞的,除了縣長,還有我。他又大大咧咧地問,價格貴不貴?

我呵呵笑了兩聲說,算了,就當是報答當年你教我拾牛糞訣竅的恩情了。

老海又向我豎了豎大拇指,胳肢窩的裂口延伸到了後背。

臨走的時候,我遞給老海一件半新的羽絨服。他夾在腋下,走到門口又踅回來,朝著我狡黠地笑了笑,手法極快地抄走了那盒華子香菸。

我哭笑不得地站在窗戶邊,看著老海企鵝般在雪地上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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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來源於網路 >

在小區門口,一個乞丐出現了。這個乞丐每到雨雪天氣就會在各個小區門口乞討。他是殘疾人,右袖筒空蕩蕩的,據說是車禍後司機肇事逃逸造成的,只是據說而已。乞丐滿臉滄桑,卻遮不住朝氣蓬勃的年齡,這似乎成了人們識破他好吃懶做的本性,而拒絕施捨的原因。

老海經過那個乞丐的身邊,頓了頓,將腋下的羽絨服塞到乞丐手裡,走了兩步,似乎想到了什麼,返回來,往乞丐手裡塞了點什麼。我下樓買菜的時候,看到雪地上有兩顆中華的菸蒂。

這個老海,還是那樣,見不得別人受難。記得小時候和他去拾牛糞,他每次撿得多,都會勻給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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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走了沒幾天,我接到縣長的電話,他母親死了,讓我找一個吉日吉時下葬。

葬禮上,我見到了前來幫忙的老海。他依然穿著那件胳肢窩張著嘴的校服。我說,小舒的兒子都快高中畢業了,你也該注意形象了,這樣子,誰家女娃會嫁給他?

老海正在殺豬,這是整個喪事裡最髒最受罪的活,別人不願意幹,村子裡婚喪嫁娶時殺豬的活,都給老海留著。老海一隻手託著冒出熱氣、散發著腥臊味的內臟,另一隻手拿著刀,在鼻子下拭了一下說,你穿著西服,來,你來殺!

遠處停了一輛車,下來幾個縣城的客人,手裡拿著黃裱紙,肩上扛著花圈,輓聯迎風飄揚,很颯的樣子。他們看到老海在殺豬,紛紛駐足,扛花圈的還把花圈夾到腋下,掏出手機噼裡啪啦地拍照,拍老海,拍那肥豬的胴體。

老海忽然笑了,衝著那拍照的人喊道,叔,您老來了?

拍照的一臉懵逼,看了看左右。老海笑著說,別看了,就是你,叔,來了?

拍照的人急忙擺手說,你弄錯了,我不認識你,況且我才二十多歲。

老海扔下豬內臟,上前兩步,左手拎刀,伸出滿是汙物的右手迎上去。

扛花圈的急忙後退說,別別,你弄錯了。

老海一邊追,一邊說,沒錯,你就是我叔,我親叔。

鬧喪的圍了上來,看著老海說,這傢伙不是被附體了吧,怎麼一個勁兒喊一個胎毛還沒落的人親叔?縣長的爹才是他的親叔啊!

縣長穿著皮鞋跑過來問,老海哥,你這是搞啥子?

老海笑了,說,那天我的車子被查住了,我對這傢伙說,我是你哥,人家說是你爹,這不,我看到叔叔來了總得請他吃一套豬下水啊。

據說,那個年輕人當場就跪下了,說,早知道你(老海)真是他哥,我就是你兒子。

這場縣長母親的喪事據說是村子裡多少年來最大的喜事,每當有人因為各種瑣事煩事不開心的事,只要一句親叔,都能搞定,以至於有人把親叔都當成問候的口頭語。比如,親叔,幹嘛去?親叔,吃豬下水嗎?親叔,你爹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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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心迷宮》>

因為老海攪場,縣長成了人們的笑話。於是,縣長的手裡通訊裡,沒有了老海的名字,就連春節上墳祭祖,縣長都故意等老海走後才去。老海還聽到小道訊息說,只要縣長在位一天,小舒就別想上來。老海怒了,他說,只要找一塊好墳地,能夠壓住縣長,錢多少無所謂。

正月裡,還沒串完親戚,老海就再次催促,問劉伯溫什麼時候來。

我提醒道,是小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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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小劉忙裡偷閒,帶著羅盤、吊線、望遠鏡,甚至還有一架袖珍無人機來了。和他一起來的除了我,還有一個摸金校尉。

這一天,老海帶著我們幾乎轉遍全村的山坡田塍。我們的村子已經有三百年的歷史,地下埋葬的屍骸數目遠遠多過地上活著的人,再加上當地對墳塋風水一直都很重視,但凡能看上眼的穴位,都被人佔了。有些地方沒有明顯的墳包,洛陽鏟紮下去,就會帶起一些棺材碎屑。

下午,小劉終於在一塊很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了一塊地。地不大,方方正正,最多有八九平,裡面殘留著幾株營養不良的蘋果樹,樹皮被羊啃了,不規則的瘢痕像是乾枯的牛皮癬。樹下的雜草中間,滾落著幾顆羊糞蛋。

小劉很興奮,下了羅盤,然後又用無人機俯瞰來龍去脈,最後確定,這裡是一塊風水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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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供圖:風水羅盤 >

老海不信,就這彈丸之地,只能葬他們夫妻倆,這叫做一墓,他兒子小舒怎麼辦?小劉白了他一眼說,你要是埋在了這裡,你兒子就會飛黃騰達,說不定百年之後葬在八寶山也說不準,還讓他葬在這裡?

一句話敲到老海的心坎裡。

山上的風很冷,幾片雪花在北風裡被擰碎。

下山途中,老海遞上一支菸討好地問,這塊地好在哪?

小劉凍得直哆嗦,說,這塊地四面都是道兒,你看,這四條小道兒,並行的是兩長兩短,就像是古時候的官轎,那麼坐在轎子裡面的人,你想想……

就是官家了唄!老海終於開竅,用力拉了拉校服上的拉鍊。

晚上,在村口的小飯館裡,選單首頁上帶彩圖的硬菜幾乎全端來了,但是,老海不喝酒。他不喝酒這事我知道,他對酒精過敏,那種要命的過敏,打針都不能用酒精沾棉籤。一次村裡人結婚,婚禮上有人跟他打賭,喝一杯酒,我給你一萬塊錢。

村裡都知道他酒精過敏,打賭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誰也沒當真。沒想到,老海真喝了一盅。為了錢,命都不要了。那一盅酒,讓他在急診科待了一天一夜,後來還在醫院躺了幾天。開玩笑打賭的人估計怕出事,直接把錢送到醫院了。

後來,村裡再沒人敢跟老海開這種玩笑。

老海倒酒很積極,幾乎是舉著酒瓶站在小劉和摸金校尉的中間,殷勤的樣子活像是個店小二。他陪著笑問,這墳,啥時候才能起效?

小劉幹了一杯酒笑著說,當然是你埋在裡面才能起效,我保證,不出半年,就有效果。

老海眉開眼笑,對這個回答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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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心迷宮》>

據老海說,第二天他就託人買下那塊地,花了五千塊錢,為了穩妥,還寫了地契。接著,老海開始在村裡嘚瑟,說他那塊地請的是什麼什麼風水大師,怎麼怎麼地好,至少能出一個大員。

我們村子對風水很重視,尤其是正月裡,幾乎家家戶戶都修繕墳塋,栽樹,培土,立碑甚至拔墳。看到老海鄭重地把屁大點的地拾掇得比他家炕頭都乾淨的時候,人們這才意識到,這傢伙說的可能要當真。

老海忘記了一句話,人性最大的惡,就是見不得別人的好。他經常給村裡的人家義務殺豬,但是並不代表,所有人都認為他殺得乾淨。

很快,那塊地的原主人老洪反悔了,說要加錢。

老海自然不幹,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楚,錢地兩訖,怎麼能反悔呢?

老洪理直氣壯,當時你咋不說那是用墳塋的?

老海據理力爭,我要是說用來做墳塋,你怕五萬塊錢也不賣給我!

老洪冷笑道,好,地我賣給你了,可是地裡面的三棵樹我沒有賣,合同上也沒有,你當墳塋可以,要壞了一根樹枝,我就扒了你的祖墳。

這下老海傻眼了,當時那幾棵樹誰都沒提,他們都尋思,牛都賣給人家了,還在乎那一根韁繩嗎?事實證明,韁繩確實比牛貴,那三棵樹,最後按照一棵五千的價格折了價。

老海很憤怒,但是無可奈何。我安慰他,不貴,現在城市裡公墓比房子還貴,人們就買一些便宜的小區來盛放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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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新聞里正在一日緊似一日地推廣火化制度。

老海對新聞很上心,天天捧著手機不停地看新聞更新,對火化的進展尤為關注。他像是魔怔了,經常在村子裡跟人談論,火化對墳塋以及後代官運的影響。

人們都說老海怕死,怕火化。老海和別人抬槓,上墳不用燒紙了,下面的人怎麼花?有人反駁說,下面也用二維碼,與時俱進。老海問,那火化的時候,人有感覺嗎?有人煞有介事地說,咋沒感覺,我見過人火化的時候,在火化爐裡面還翻了一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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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心迷宮》>

今年五月份,縣電視臺迴圈播放推進火化制度,老海家的外牆上也用廣告色刷上“火葬光榮,土葬可恥”的標語。

老海愈發坐立難安,連夜叫回兒子小舒,問火葬工作是不是如同宣傳裡說的那樣,比當年的計劃生育或者統籌提糧還要厲害?

小舒說嗯。

小舒已經快四十了,頭上已經生出白髮,在單位還只是一個副科,據說要是過了四十,再也沒有提幹的機會了,還縣長,鄉長也輪不上。

吃飯的時候,小舒接了一個電話,說是從下週五開始,全縣都要切實實行火化制度,領導幹部要帶頭,家屬要簽訂火化同意書。老海滄桑的臉禁不住顫了一下,深深的皺紋裡,掩埋了恐懼和不甘。

老海最後一次給我打電話,就是五月的時候。麥苗已經齊節,紫槐花開始凋謝。老海語氣沉重,在電話裡說:“兄弟,怎麼成了這樣?咱們村子已經開始修建骨灰堂了,我辛辛苦苦選定的風水寶地這下沒用了?你說,這入土為安咋就成了挫骨揚灰?”

隔著電話,我像是聞到老海嘴裡散發出的酒味兒。

我嚇了一跳說,老海你不想活了?

老海含糊不清地說,不想了,過去啊,六十歲的都開始還倉了,現在是活一天賺一天。

我隱約感到了什麼,說,還倉那是封建社會對老年人的不尊重,現在你……還沒說完,就聽到電話那頭椅子摔倒的聲音。

與其說,老海是為了埋在自己選中的那塊風水寶地,讓小舒的職務早日提升,還不如說生怕自己死得晚了,被填進火化爐。

就在我們縣全面推廣施行火化制度的前一天,老海被火化了。

村子裡的人都說,小舒這個孩子不孝順,老海為他花了那麼多錢選了墳地,自己又為了避免火化喝酒過敏而死,怎麼著也得囫圇屍首埋進那塊他打理好的墳地裡。

小舒頂著孝帽大手一揮,哪有那麼多的講究,火化不僅節約土地,而且還避免環境汙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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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來源於網路 >

縣長也參加了老海的葬禮。在靈棚外面的樹上,吊著一頭正在開腸破肚的肥豬。縣長繫著圍裙,手裡操著殺豬刀,他說,老海甘做縣裡第一個響應政策的人,以後這工作做起來就順當多了,小舒,你是第一個拿父親開刀的,今天我就拿這口豬開第一刀!

小舒聽縣長的話有些刺耳。

大約兩個月後,小舒的職稱火線提了兩級,因為這才能符合他全縣火化監督委員會主任的身份。

據說,升到縣長級別是遲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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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大道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