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她出身名門,本有望嫁做太子妃,卻被皇帝下旨替公主去和親

故事:她出身名門,本有望嫁做太子妃,卻被皇帝下旨替公主去和親

本故事已由作者:

陸中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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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是翻過一座山,再一座山,風沙吹盪到盡頭的那座都城。

住持說,當你見到它時,絕不會產生絲毫的懷疑,恢弘壯麗如同一場好夢,那就是長安。

不會再有比這更怪異的隊伍了,一個和尚,一個新婦,一個俠客,一個娃娃,他們跌跌撞撞地向東而行。

你若要問他們往哪裡去,他們會說,往長安去。

在瓜州,這是極危險的回答。守城士兵聽到了定會報以輕蔑的一笑,隨手指向黃土城關下丟棄的累累白骨,沒有首領的允許,私自逃向長安就是如此下場。

回紇人不喜歡同長安打交道,雖然他們成為這裡的主人已經有十數年,卻仍然惶惶不安,他們擔心著,擔心每個去往長安的人,都會在將來化作凌空刺向回紇人胸膛的復仇利箭。

一個人或許是傻子,但四個人並不都會是傻子,無謂去做些以卵擊石的事情。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他們終於停下疲累的腳步,圍聚在城外的胡楊林裡,想要思索出一些矇混過關的方法。

“若是問你出城往何處去,該如何作答?”

和尚面向俠客垂眸,合掌低聲道:“往長安去。”

新婦將羊皮囊浸入清冽的溪流中,回過頭咯咯笑著說:“長老,這樣說他們怎麼肯放你出城呢?”

“出家人不打誑語。”和尚斂眉道。

俠客無奈地搖了搖頭,復又看向愔愔這個小丫頭,“若問你出城所為何事,又該如何作答?”

愔愔看著潺湲溪水從女子纖白的指縫間流過,罩在發上的紗巾被吹得鬆散開來,在滿天雲霞下軟軟拂動,心中一時恍了神,呆呆答道:“我同住持一道。”

俠客深深嘆了口氣,最後轉向新婦,抱著僅剩的一絲希望重複了方才的問題。

“我啊,我要出城去嫁我阿哥,他去中原從軍前說好的兩年後就回來娶我,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他不回來,那我只好揪他回來囉。”

新婦說起她的阿哥,臉頰緋紅,眼尾含笑,全然沒有意識到俠客此時徹底轉黑的紫棠臉色。

除自己以外的聰明人是沒有了,那便只有一條路可走,俠客揮劍指向胡楊林外的茫茫沙漠。

回紇人雖佔據了水草豐茂的關隘要道,但中原與西域商旅往來不曾斷絕,未獲通關允准的商人們只得冒著被風沙吞噬的風險踏上了一條無路之途。惡劣的環境外,沙漠中還時有馬賊出沒掠奪金銀貨物,一旦踏入,未知生死。

“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嗎?”新婦問道。

“只有這一條路。”俠客斬釘截鐵。

“那便走罷。”和尚牽起愔愔,一手持禪杖巍巍前行,“是歸家的路。”

1

愔愔被扒下一身殘破不堪的衣裳,由幾個漂亮姊姊服侍著淨身沐浴,挽起雜亂的頭髮梳作丫髻,塗抹香膏,插戴簪環,再用珠綴金織的綾羅包裹住伶仃身軀。

她直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莫不是升入神仙府邸,才能享受這樣的富貴。

趁人不備,她偷偷溜了出去想找住持問個清楚,韋九說會送他們去長安,她一路上不住地問住持,經過的一座座城池是長安嗎?住持笑著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挑簾望向車外,神情無限唏噓。愔愔看著看著睏倦極了,不過才在馬車中闔了下眼,醒來便是這般景象了。

愔愔挨個院落跑,一間間房門敲過去,倒把個睡眼惺忪的韋九給敲了出來。

他迷濛著雙眼看向愔愔,猶帶幾分被人攪擾睡意的惱怒道:“什麼人,這麼沒規矩!”

愔愔見他僅著一身素白單衣就走了出來,也被唬了一跳,忙捂住眼睛漏出一條縫道:“是我啊,我不見住持才過來找找看的,這裡便是長安了嗎?”

韋九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半晌,最後才恍然大悟地定格在她指縫間露出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上,“小丫頭?”

愔愔重重地點了點頭,引來韋九一陣大笑,圍著她繞了一圈方道:“果然人要衣裝,佛要金裝,這麼一裝扮上我都認不出來是之前灰撲撲的野丫頭了。”

愔愔曉得他在稱讚自己,不由得一陣歡喜,婆婆教過她來而不往非禮也的道理,遂羞紅了臉訥訥道:“韋哥哥,你也很漂亮,是個漂亮的大將軍。”

韋九眼中玩笑之意愈濃,他不過區區校尉,被人叫做將軍心裡也是受用得很:“小丫頭,我並沒有誇過誰漂亮,怎麼就我也很漂亮了呢?”

他刻意在也字上加了重音,激得小丫頭捂著臉跺著腳從面前跑開了,不一會又蹭過來躲在柱後,嬌怯怯地問道:“住持呢?我尋不到他。”

韋九說住持被邀去大慈恩寺講經,愔愔這一天一夜睡得人事不知,要是再不醒來,晚上的宮中夜宴都要被她睡過去了。

啊,原來她睡了這樣久。不過——什麼——宮中夜宴?

韋九沒想到她竟然不知道此行跟隨慧明大師跋涉而來的目的,慧明大師乃是舉世聞名的高僧,能讓他甘願以身涉險的事情,自然是萬分要緊的大事。住持昨日抵達,馬不停蹄就入大明宮面見過聖上了。

愔愔吐了吐舌頭,婆婆將她拜託給住持的時候,只說他要離開沙洲去往長安,沒想到竟然是有這麼大能耐的和尚,居然可以見到皇帝。

韋九揪了揪她髮髻上垂下的飄帶,尾端墜著的小小金鈴,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真是個傻丫頭”,他含笑道。

愔愔並沒有閃躲,反而大咧咧望向他,下頜微微抬起,帶著韋九說不清道不明的篤定與幾分傲氣,“那也是個好看的傻丫頭,你喜歡我的吧,韋哥哥。”

韋九一愣,看著她一溜煙離去的背影,心裡好笑,倒真是蠻荒之地養出來的姑娘,野得很。

2

炫轉熒煌,銀燭光濃。

奢靡像酒意一樣從紫宸殿的絲絃中溢了出來。

愔愔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提燈綵娥身後,不時將膀上滑下的鑲金白玉臂環捋回到它該在的位置。

不知住持是不是嫌她裝扮不好看,硬要她將婆婆留下的這對玉環帶在身上,好看是好看,可她生得瘦小,沒有豐膩的肌膚可以固定住這對臂環,實在惱人。

她悄悄覷了一眼身旁的住持,老和尚卻眼觀鼻鼻觀口的,似是心事重重,對周遭飄飄如仙的霓裳衣袂渾不在意。

愔愔不明白,住持對這些貌若天仙的宮娥不注以目光,倒要操心她臂上的一對玉環。

宮人將他們引至夜宴的殿中,愔愔隨著住持手上暗加的勁道拜伏在地,絲絃聲停了下來,她茫然地被人攙扶起身,宮殿的燭火可真是耀眼啊,到處都瀰漫著馥郁的香氣。

愔愔抬眼好奇地望向重重高階之上的皇帝,九旒冠冕遮住了他的神情,愔愔有些錯愕,她總以為中原的皇帝該是像沙洲的將軍或是回紇的貴族一樣,大腹便便,絡腮長鬍,渾身散發著粗獷的氣味,倒不想是個如此年輕瘦削的男人。

皇帝教人端來一領衣物和一壺佳釀,緩緩步下玉階,親自展開金盤之上的錦襴袈裟,聲音雖輕卻帶著不容質疑的威嚴道:“眾卿以為這件袈裟如何?”

那袈裟存放許久,已失去鮮亮的色澤,又無異寶嵌綴,不過是件平凡無奇的僧衣。

“既為聖上所賜,定是有超凡入聖之妙的寶物。”

皇帝擺首,“確實是寶物,不過並非朕所賜,而是慧明大師不遠千里特來奉上的——”

說著,他接過內監遞來的一柄銀剪,撕拉一下劈開尺餘布幅,取出內中縫製著的泛黃素練,揚手一揮,沉聲道:“河西六郡輿圖。”

敦煌龍興寺住持慧明法師,起自敦煌,過大漠,渡黃河,奉當地將領之命,所為的便是要將皇朝故地河西六郡的詳細輿圖獻予朝廷。昔日神州陸沉,河西不得已被回紇所佔,而今百姓思歸,乞盼王師,此情可鑑,伏啟天聞。

短暫的靜默後,大明宮紫宸殿內百官伏首,山呼萬歲。

愔愔站在一地朱紫袍帶中間,惶惑地注視著他們,她還不能明白,為何這些人臉上有著她所沒有見過的狂熱神情,又為何在冕旒之後持重的皇帝眼中竟有些微溼潤,她還不明白,但聰明的愔愔知道,等她長大的那天,一切都會明白的。

皇帝執壺向杯中傾注出琥珀色的酒漿,珍重遞與住持,杯酒相擊,慨然而諾:“朕與河西子民,終不相負。”

西北的漫天黃沙中,舉目見日,不見長安。而此刻,愔愔與住持立於巍峨高臺之上,憑欄遠眺,眼前所見盡是翠焰浮空霓旌鈿影,河西又豈是能望見的故鄉?

住持手中御酒微微晃動,得皇帝一諾此生已是無憾,他顫抖著欲要再度下拜,告罪道:“貧僧有戒律在身,還請陛下允准,讓旁邊這位姑娘代貧僧飲下。”

“此女是?”皇帝饒有興味地詢問,聽聞多有高僧乃俗家子弟剃度,也曾娶妻生育子女,此番不遠萬里也要攜從而來,或許是慧明大師的親眷也未可知。

但這點隱秘的猜測卻在愔愔抬腕接過酒杯時化為泡影,在她纖弱肘間晃動的,金片為鎖,白玉為環,頂端嵌有一顆碩大螢石,流動著同杯中液體一樣的幽微光芒,這是——是——

皇帝臉色大變,顫聲問慧明:“她的母親——”

慧明微微頷首,這孩子的母親正是十五年前從渭水啟程前往西域和親的永寧公主。

3

皇帝當然記得,這對羊脂玉環正是他當年為永寧親手戴上。

十五年前,還是先皇在位的時候,如今的皇帝甫被立為儲君,議定太子妃的人選便成為了宮中的首要大事。

母妃試探著詢問起小太子的意思,太子妃雖是未來的一國之母,但更是太子的妻子,總要聽一聽他的意見。

平日裡老成持重的小太子聽聞是為他選妃,按捺不住眉目中的喜色,豁然站起道:“誰都可以麼?”

“自然不是。”母妃奇異於他的毛躁,柔聲道:“必得選出一位門第高貴,人品端方,溫柔美貌的姑娘才配坐上這太子妃的位置。”

“她是!”

“她?”母妃眉心微微跳動,“你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是永寧,自然是她,自從在姑母府邸與她初見,太子的心中再未做過他想。永寧的母親是太子姑母陳國長公主,下嫁河東裴氏,這樣煊赫的門第,母妃想了想倒也沒有異議。

小太子歡喜極了,他命少府用上好的羊脂白玉打造了一對鑲金臂環,又從胡商那裡尋來一顆光華絢爛的寶石鑲嵌在上面,他要用最華貴的珠寶來向永寧求親,成為今生僅屬於他的妻。

永寧得知此事的時候,倒沒有特別的喜悅,也沒有特別的悶悶不樂,只是任由太子將白玉環扣在她的臂上,然後懵然無知地問:“阿衍,我們這樣就是夫妻了?”

彼時的小太子以為,世間事皆如他所願,江山與戀人,雄心與偉業,都會由歲月俯首送至他的腳下。

父皇召他前去紫宸殿時,太子竟不顧儲君威儀,肆意奔跑在宮苑的迴廊中。父皇派來傳話的小內監擠眉弄眼地向他暗示,此去是議定了太子妃的人選,當他氣喘吁吁地站在父皇面前,卻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斥責。

父皇素來極為疼愛他,輕易不加重語,這次卻是大發雷霆責備他無人君之儀。太子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戰戰兢兢承受完責罵,才明白了這番天子之怒的由來。

盤踞河西一隅的外族恃威要來求娶皇朝公主。

太子雖有姊妹,卻歷來沒有拿嫡親公主送去和親的道理,可番人無禮,直言不要皇室八竿子打不著的女人來濫竽充數。他心中升起隱約不安,問父皇打算如何解決。

“朕以為,”父皇頓了頓,似是有些微不忍,“陳國長公主的女兒永寧最為適宜。”

和親之女,不貴不足以彰顯上國聲威,不美不足以安撫異邦欲壑,待嫁的近支宗室中,唯有永寧堪此大任。

“父皇不可!”太子急切地想要阻止父皇的決定,“永寧,永寧她不是同姓宗室女,怎麼可以冊封公主!”

“難道你想讓自己的親生姊妹去葬送一生嗎!”

父皇拂袖,背轉過身不再看他:“朕的甥女,怎麼當不得公主之尊?”

太子情知此事不會再有迴旋餘地,失魂落寞地退出紫宸殿,卻被父皇再次叫住。

“太子妃的事,朕和你母妃已經商議過了。”父皇漫不經心地提起一個名字,便將人的一生牢牢鎖定在一起。

永寧啟程時,他沒有親自去送,渭水邊的楊柳是要折給故人的,他沒有面目再讓永寧記掛他。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他撫摸著輿圖上的標記,陽關,玉門,永寧一路向西,向著落日的方向,穿越黃沙戈壁,最終會到達那個不屬於漢家的地方,將自己的一生埋葬在那裡。

這是和親公主的使命。

是永寧的使命。

她出身名門,本有望嫁做太子妃,卻被皇帝下旨替公主去和親

他聽聞,永寧出嫁兩年後,番人降而復叛,再後來與回紇幾次刀兵相見,可汗終慘死於亂軍之中。

永寧不知所蹤。

這便是她的一生。

4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

“娘娘,你說什麼?”

愔愔咬著果子看向韋昭儀,她生性愛慕美人,見韋昭儀風姿綽約美貌非凡,不自覺就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

夜宴畢後,不知住持和皇上說了些什麼,就把她一個人丟在皇宮之中了。皇上遣人將愔愔送到蓬萊殿韋昭儀處,令昭儀好生照看。

韋昭儀撿了碟好看的酥點推到愔愔面前,問她道:“愔愔,這是誰給你取的名字?”

愔愔撓撓頭,不記得了,自她記事起婆婆就這麼喚她,後來住持代婆婆照顧她,才教會這兩個字到底怎麼寫。

韋昭儀告訴她,她的母親是位公主,母親的母親也是位公主,愔愔高興地問,那這麼說,她也該是位公主了。

韋昭儀憐憫地看著她,搖搖頭說,不是,可是愔愔將來會過得像公主一樣。

這個女孩並不需要知道,雖然她的母親,她的外祖母都貴為公主,可她卻是一個番人,一個亂臣賊子的女兒。

一個長安人眼中的孽種。

愔愔努努嘴,過得像公主有什麼好,像她母親一樣年紀輕輕湮沒了聲息。她要像昭儀一樣,珍饈玉食,綾羅綢緞,才算不辜負了自己。

韋昭儀被她孩子氣的話語樂彎了眉眼,笑她果然像阿九描述得那樣,是個直白得讓人有些招架不住的姑娘。

“阿九?”

“便是送你們前來長安的昭武校尉,韋楷。”

原來韋九是昭儀娘娘的弟弟,韋九有這樣一個天仙似的姊姊,怪道他生得如此好看。

愔愔在韋昭儀的蓬萊殿中安頓了下來,快活得都忘記問一聲住持去了哪裡。直到有一日韋九進宮向昭儀請安,才道慧明大師半月前就已啟程返回敦煌。

愔愔聽了愀然不樂,唰唰幾刀胡亂剪下瓷瓶中斜出的枝葉,任憑韋九怎麼逗趣也不肯展露一絲笑顏。她心裡只覺得空落落的,彷彿與故鄉的牽絆隨著住持的離去而煙消雲散,如同無根浮萍,剪風楊絮,終是在這世間無著無落。

“慧明大師還會回來的,這裡是他的家,也是你的家。

小丫頭,你的母親世世代代生活在這個地方,她見過長安城夜晚的火樹銀花,酒肆舞步輕旋的胡姬,商人販來的各式新奇玩意,你不想也見識一下麼?我敢保證,肯定都是在你們敦煌見不到的。”

見愔愔仍是無動於衷的樣子,韋九故意跌坐在地,肘彎閒適地支在身後案几上,仰天長嘆道:“你要是實在想回河西呢,我這就稟明皇上順路把你帶走,只不過河西恐怕就沒有我這樣亮麗的男人了。”

一支沾露芙蓉啪地砸在韋九的臉上,“你也要走?”愔愔擰著眉頭問。

韋九反身迫近愔愔,見她眼眶裡已經蓄起了淚水,引一截衣袖送到她的目下。

“就知道你還是捨不得我,”他輕柔地幫她擦拭起滾滾而落的金豆子,“我要回軍中去,去打跑那些回紇人,把河西六郡重新奪回來。等到了那時候,你就可以回到敦煌,慧明大師也可以自由往來河西與長安之間。”

“會有那麼一天麼?”

“當然。”韋九颳了一下她的鼻頭,“這是皇上答應過的事情,天子一言九鼎。”

愔愔鬆開他塗抹得皺巴巴的衣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抽抽鼻子道:“那你也要答應我,要成為一個大將軍,等我長大,等我變好看。”

等你在將來喜歡上我。

5

慧明大師離開了,韋九也離開了。

如昭儀所說,愔愔像一位公主那樣在宮廷中被教養長大。

她曾偶然聽皇上和韋昭儀私語,提起她未曾謀面的母親,皇上說愔愔並不很像她,永寧的眼睛流波清湛,笑靨溫婉多情,只有那副懵懵懂懂的神情,倒讓人有些回憶起永寧不諳世事的樣子。

末了,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他說,你倒有幾分像她,看在這上面,待愔愔那孩子好一些。

這樣的話,皇上也對愔愔說過,他要愔愔多多親近昭儀,只當做是自己的母親。

愔愔在宮中待得時日長了,也漸漸懂得揣度人的心思。後宮中人都說皇上對待韋昭儀愛逾珍寶,為她虛設六宮,嬪御莫進,可他說這樣的話,難道不會傷了昭儀娘娘的心嗎?

韋昭儀倒似乎不以為意的樣子,有次愔愔忍不住問起,昭儀只是慘淡一笑,告訴她每個人都有求不得的事,公主已是苦命,她又何必與過世之人在情愛上一較短長。

時隔三年後,慧明大師再度入朝,與他同來的,是三百一十七位河西子民,皇上攜愔愔站在大明宮高高的丹鳳門上,俯視著這群與她走過同樣路途的人,他們望著太陽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向長安。

這些人帶來了遙遠的好訊息,河西陸續有軍隊起義試圖光復,懇請朝廷在邊疆相助一臂之力。皇上大喜過望,立即加封河西將領為節度使,都督六郡諸軍事。

那一刻,愔愔覺得河西可真近啊,她彷彿都能聞見從敦煌翻覆千里而來的塵粒味道。

住持此番前來,還帶來了許久未見的韋九,他一身筋骨被邊關的風沙打磨得久了,愔愔瞧著,是他,卻又不是他。

他們這樣相對而立,看著看著倒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韋九不像從前的韋九,愔愔也不像從前的愔愔了。

恰是十五的夜宴,月兒圓圓地掛在天邊,河西的婦女們向皇上獻唱起敦煌的曲子來,歌聲悠揚宛轉,愔愔細細聽著,那是首極適合在這種場合唱起的小調:

萬家向月下,祝告深深跪。

願皇壽千千歲,登寶位。

韋九醉意醺然地靠過來,輕哂道:“你們敦煌只有這樣拍馬屁的曲子麼?”

愔愔大了,也曉得男女之間該有的分寸,默默分開些許距離,斜斜睨他一眼,:“自然不是。”

“那你唱一首來聽聽。”

愔愔拿腔捏調一番,撿起一根銀筷輕敲著面前碗盞,低聲哼唱:“珠淚紛紛溼綺羅。”

“尋常。”他懶洋洋道。

“少年公子負恩多。”

聽到這句,韋九唇角輕輕揚起,仰首將盞中的液體一飲而盡。愔愔不待他多言,接著唱道:“當初姊姊分明道。”

詞到這裡,愔愔咬著嘴唇不肯再唱下去,韋九催促她快些,她反而惱起來,起身要到昭儀身邊去。卻被韋九一把扯住了衣袖,反手握緊她袖中指尖,有灼灼桃花色騰地自她耳後蔓延上眼角。無從看到的袖裡乾坤放大了每一寸感知,愔愔愣怔片刻,緩緩將手從他的掌心掙開。

月明,雲淡,露華濃,眼前人笑意清淡,她聽見他說。

“愔愔,你長大了。”

那天的月光,愔愔永遠記得,清凌凌地照在大明宮前的玉階上。她回望韋九,第一次在他認真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6

那本來是很好的年頭。

昭儀娘娘有了身孕,皇上便多留了住持幾個月為娘娘誦經祈福。河西戰事連連告捷,韋九有軍務在身不能久留,皇上囑咐他務必要在娘娘瓜熟蒂落之前回來,也好見一見他的小外甥。

四下無人處,昭儀娘娘告訴愔愔,趁機會也將她和韋九的親事定下來。

本來一切都是很好的。

玉門關的秋風猛烈,裹挾起漫天飛沙走石,自西一路呼嘯而來,掠過幾座城關,直吹到小小的響水鎮才算稍止住勢頭,暫時歇了腳。

這裡是方圓百里最為繁華的一座邊鎮,水草豐茂,四通八達,往來胡商和戍邊軍士都會選擇此地略作休整。

十數年的邊境安寧,已經讓這裡的人們漸漸淡忘了血腥的味道,甜美的葡萄瓜果,西域的脂粉香料,還有胡人千里迢迢趕來的高頭駿馬,種種新奇事物填補了曾經戰亂留下的滿目瘡痍。

十幾年,對於這座飽受黃沙磨礪的城鎮是何其短暫的一瞬,可對於韶華正好的少年人,卻又漫長得彷彿平靜是如此理所應當。

“馬鈴兒搖搖,風沙兒蕭蕭。折下一枝楊柳條……”酒壚前的少女遠遠瞧見一陣塵沙揚起,止住了她哼唱的小調,從高高的土臺上跳下。

“軍爺,來裡面喝碗酒歇歇吧,自家釀的米酒,又香又醇。也有打西邊來的蒲桃酒,馬乳酒,進來嚐嚐吶。”一列輕騎揚鞭疾馳而過,毫不理睬這誘人的邀請,她目送著離去的身影,翎翎鳥羽落在眼裡,被騎兵的甲冑寒光折射出奇異的色彩。

軍報上插三支尾羽,邊鎮軍民都知道,那是羽檄,代表軍情緊急的意思。

一輛青帳馬車緩緩駛至酒壚前,纖纖柔荑挽起車簾,自內遞出幾枚銅錢給沽酒的少女,“姑娘可知道天德軍營地在何處?”

少女為她指明瞭方向,又道:“要打仗了,你們不知道嗎?”

響水鎮的人都在收拾家當向腹地逃難,怎麼還有人專門來到這裡,她望著青布車轆轆離去的背影,真是不要命了。

愔愔當然知道,河西在打仗,羽檄流星般地一封又一封傳至大明宮,皇上本有意調動邊關軍隊相助河西戰事,然而戰爭留給長安人的陰影太深了,他們不願再去耗費無謂的財富與人命去拯救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那個像天邊一樣遙遠的河西。

朝堂上兩方爭執得不可開交,愔愔看得出來,皇上明顯動搖了,她試圖讓皇上記起他曾向河西子民發過的誓言,朝廷曾經拋棄過一次的河西,萬萬經不起再一次的辜負。

她在宮中許久,該知道的,天子的權威不容冒犯,可她還是這麼做了。

韋昭儀看著愔愔臉上掌摑留下的紅痕,暗自痛心不已。不久邊關傳來訊息,將軍韋楷親領一隊騎兵前去沙漠接應潰敗的軍隊,卻不知遇到何種變故再未歸營。

韋昭儀經受不住打擊,早產誕下一子,然而多日來血崩不止,宮中的太醫俱是束手無策,只得寄託於天命。住持並京中諸位高僧被召入宮中,大做法事,為昭儀祈求天意的一絲垂憐。

韋昭儀的面色愈加青白,蓬萊殿中清涼水氣也驅不散濃重的血腥氣味,皇上守在她身旁,聽著她的呼吸聲越來越微弱,只覺此生都未有過這樣恐懼的時候。

重重錦褥之下,她捏了捏他的手。

皇上且悲且喜地攬起韋昭儀,抑制住喉頭的那點哽咽道:“檀娘,我在。”

“妾想求——求陛下兩件事,妾無福陪伴孩子長大,陛下要好好看顧他。還有——阿九是妾的胞弟,還望陛下務必要找他回來,人也好,屍骨也好,把他接回長安。”

“朕答應你。”

“檀娘,你還有什麼要對朕說的話?”

韋昭儀怔怔看向榻尾的愔愔,神色悽然,不發一言。皇上也看向愔愔,突然間明白過來她的意有所指,緩緩搖了搖頭,道:“朕並沒有。”

韋昭儀點點頭,手掌輕輕撫上皇上面頰,“我知道,陛下是——真心愛我,並不把我當作——當作誰的影子,這便夠了。”

開德十六年,韋昭儀薨。

7

愔愔悄無聲息地走出內殿。

闊大的十二扇紫檀圍屏外,群僧仍在整齊地唱誦著經文。愔愔走到住持的面前,覆手遮蓋在木魚上方,低聲道:“不用了。”

住持合掌望向殿內,目光不勝悲憫。

愔愔說,住持,和我講講母親的事情吧。

兩人緩步走出殿外,並立於和煦的日光下,住持徐徐講起。

當年,河西兵戈驟起,番人倉皇逃竄棄永寧於不顧,她只得流落在敦煌佛寺之中,龍興寺的住持看她即將臨產,便提供了一處隱匿藏身的的地方給她。後來番人兵敗被逐出河西,回紇人則到處搜尋她這位上邦嫁來的公主,欲借與她成親的名義平穩接手河西六郡。

永寧不敢在外現身,她日夜朝向東方期盼著皇朝能夠派出救兵平息這場災禍,救她回到日思夜想的長安。可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卻始終等不來王師的旌旗。

“母親是在等皇上來救她嗎?”

“她和河西的每一個百姓並無不同,祈盼著長安能夠來救人於水火倒懸之中。”

“她是不是因我而死,像韋昭儀一樣。”

“她是死於等待的絕望與希望之中。”

愔愔辭別皇上,離開了長安,那不是住持向她描繪過的長安,恢弘壯麗如同一場好夢,可夢果真如同泡影一般,在她眼前破碎。

她獨自一人踏上了尋找韋九的道路,哪怕尋遍大漠的每一粒塵沙,她也要將他帶回去。

天德軍的營地前,她又一次遇到了五年前同行的俠客,他還是那個樣子,紫棠臉色,面露煞氣。

愔愔記得,當年分別時,俠客意氣風發地說要去從軍,發下壯志為收復河西之地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如今他卻仍是一人一劍,孑然獨行於天地之間。

他說,朝廷無用兵之意,多留也是無益。

愔愔又問起當年的新婦,她是否有找到鄰家的阿哥。

俠客搖頭,只找到了一堆白骨。

世人的苦難哪裡會有盡頭,兜兜轉轉,週而復始。

西邊的天總是黑得格外早,愔愔和俠客圍坐在一堆篝火旁,四周漆黑一片,唯有火光晃動不定,籠罩在兩人的身上。愔愔突然覺得有種久違的安心,如果能夠困在黑暗中,是不是就永遠不用面對日光下的任何血腥。

烏鴉嘲哳,風聲鶴唳,一派森森景象。

俠客說:“這麼陰森的地方,唱個曲子來聽吧。”

愔愔驀然想起那支未唱完的敦煌曲子,長安城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那個晚上,她抬頭看向枯枝掩映間一輪晦暗不明的月牙兒,信口輕聲唱道:“當初姊姊分明道。”

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淺淡而惆悵的笑容。

當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當年的漫天黃沙之中,一隊人馬噠噠而來,韋九輕盈地勒馬在她面前,揮鞭指向太陽昇起的地方,他說,那裡就是長安。

(原標題:《西北望長安》)

本作品來自#昭昭有唐# 徵文:

開啟#昭昭有唐#主題徵文活動,期待你在大明宮中復現大唐風華!

本次徵文活動特邀中國著名導演金鐵木 、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朱鴻教授、歷史作家吳蔚、歷史作家森林鹿擔任評委;設定獎金+獎品雙重獎勵。

詳情請戳:https://www。toutiao。com/a170379850836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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