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 | 心願未了的留守老人都去看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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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金何

編輯 | 劉成碩

偷佛

小佛爺被偷的那天夜裡,淙淙的淇河水伴著沿河的毛蘆葦,在夜風裡發出悉悉簌簌的聲響。直插入河道中央的黃土崗子上很安靜,陽臺寺就在崗子最上頭,從距離最近的寺西崗村繞土路上來也得走一里多地。

“那就像偷死人的物件一樣,很容易!”

說起往事,鐵貴爺的記憶還是那麼的清晰。賊們先是把老漢捆住堵上嘴,然後便從院子裡的石塔內把小佛爺摳開偷走了。老漢被嚇破了苦膽,事後大家問他有幾個小偷,也說不清。那還是九幾年,廟裡都還沒架上電線,黑咕隆咚的啥也瞧不見。不像現在,攝像頭前幾天也剛裝上了。縣裡文物局出錢,說是全縣凡是有文物的寺院都要裝,撥款25萬呢。陰曆四月十三那天早上,鐵貴爺剛進院,便響起了一聲“您已進入監控區域”的普通話。“還是個女的哩。”鐵貴爺笑指著四周圍殿牆上的攝像頭說,只一個院子就裝了六七個。這兩天不管走到院子哪個角落,那閨女的說話聲就響起來了。其實早重視,也不會被偷。現在塔裡一個石像都沒有,“殘了。”

馬上陰曆五月了,日頭也愈發粗熱。二十多年前小佛爺被偷,也正好是這時節。半月多沒下雨,崗子西邊的春玉米苗子都蔫了,正是割油菜的時節,麥子也繡齊了穗。麥子割之前,還缺一水哩。要是停二十多天還是不下,就該有人到廟裡燒香祈雨了,這附近只有彌陀庵裡供著龍王爺。鐵貴爺聽北邊石門寺的廟主說過,從前祈雨,都去更北邊的黃龍寺。往往祈雨儀式還沒結束,雨就下了。

鐵貴爺的說話聲,震得佛爺殿直嗡嗡響。如果沒人說,根本看不出來這老漢已經81歲了。上個月因為輕微中風,在鎮衛生院裡住了幾天。出院後這段日子裡,他每天早上來廟裡都比以往晚了些,手裡也多了一根柺棍。可跟年輕人一比,還是起的很早啊。先到廟裡的葛大娘勸他,廟裡這時候沒啥事,不用天天來。

葛大娘比鐵貴爺小13歲,當然他們說的永遠都是虛歲。連廟主鐵貴爺在內,一共七八個人,自發輪替來陽臺寺值守。陽臺寺名義上由文物局管著,但不插手不撥款,全靠香火錢。

“老了,不中用了,可也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吧。”行好(注:燒香拜佛)總要好過天天聚在一堆兒打撲克吧。再說我也不會打,葛大娘笑著自嘲。她雖然比鐵貴爺年紀還小,可耳朵已不怎麼管用了。跟人聊天,說的話都是岔開的。一來二去,她平常更願意一人來崗子上,有時坐在廟內的院子裡,轉眼就是大半天。她心裡一直有個疙瘩糾纏著。二閨女30歲了,還沒給她尋下一個好婆家。

吃了清早飯,葛大娘就上來了。她時常這樣,有時候不是她的班也上來。家裡沒啥大事離著又近。“就當是鍛鍊身體哩。”說話間掃完地,葛大娘又挨著把各個殿裡的神案擦拭著。陽臺寺在每年的陰曆三月有廟會,那時會請說書唱戲的來,附近各村的人也來燒香。只不過沒啥年輕人,清一色都是上了歲數的。

“小夥子大閨女們都往外跑哩,沒人在家了。”

歲月就像這一個個紋絲不動的神像,彷彿靜止了一般。不過剝落的漆皮、掉色的彩繪、開裂的牆體,依舊提醒著人們,這裡和崗子下流淌著的淇河水一樣,都逃不開時間的愛撫和浸潤。葛大娘盯著佛爺殿神案上那個被偷走石像的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照片是早些年拍的。小佛爺被偷走後,院子右側的石塔,後來也被撬開偷走了兩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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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臺寺殘塔

鐵貴爺急了,四處籌錢,把兩座石塔用焊接的鋼筋籠子罩了起來。時間一長,鋼筋早鏽跡斑斑。這倆石塔是唐朝天寶九年建這座廟宇時修成的,距今一千二百多年。“老物件了。”葛大娘雖說不認得石塔東側重修的碑記上刻的字,但平時可也一直聽鐵貴爺嘮叨這兩座石塔。他年輕時可是公家人,在縣裡上班的,要不是後來有運動他回了家,現在每個月也能領到退休金了。不過如今他三兒倆孫,生活美滿。末了葛大娘又強調了一下:“他是看石塔的,跟俺們不太一樣。”

鐵貴爺小的時候,崗子上的整座廟宇都還在。這裡有火神爺,是方圓寺廟裡唯一供奉的。對老百姓來說,天底下諸神哪個最大?別看老佛爺現在被供奉在正殿裡,對老百姓最重要的其實是火神。沒有火,怎麼吃飯?自問自答的鐵貴爺,背抄著手,面對著院子裡的松樹和石塔旁鏽色斑駁的大鐵鐘,口吻裡透著一絲哲學家的味道。

“老廟大概是1948年那時被拆掉的。”

老日(注:日本人)42年來的。鐵貴爺當時十來歲,那時都知道老日有一個小隊駐守在南邊三四里地遠的呂莊,那裡是交通要道。那年陰曆二月十五,臨淇鎮土地爺廟集會,老日的飛機來轟炸,死傷了很多人。葛大娘說她本家裡一個奶奶,拼了命往回跑,到家才發現挎著的竹籃裡有一截人胳膊。後來聽說躲到土地爺廟裡的一些人,都沒被炸死。“那可真是土地爺顯靈了。”每每說起此事,葛大娘都深信不疑。

老日抓民夫修炮樓挖戰壕,白天挖好的溝,第二天就被填平了,一連多天都是如此。本地人都說那片地是龍筋風脈,會自動修復。老日不信這個邪,勒令民夫白天黑夜挖,再沒出現怪事。於是傳言又變,說老日把龍筋挖斷,那片地的風脈漏了。鐵貴爺當時年紀小,對這些說法也信過。長大後逐漸明白,可能只是民兵夜裡去騷擾老日而已。

等到老日投降,林州地區便早早成為解放區了。那時地方政府都剛組建,雖說縣南這一帶有淇河流過,然而河水太小也只夠飲用,潤澤不了這附近山田,山上到處都是光禿禿的,老百姓平日都缺柴火燒。於是連同陽臺寺在內,附近凡是木料多的廟宇都被拆了。只有雷音寺的玉皇殿,還有淇河邊的小關爺廟沒被拆。鐵貴爺似乎看得開。少林寺那麼出名,歷史上不也被毀掉過無數次。

1986年再次重修廟宇後,鐵貴爺一直是廟主,轉眼33年過去了。他掃了一眼院子西側的一座石碑,那是清光緒十四年,本地人郝遇朝重修廟宇時立的,由於年代久遠,碑身糟白,碑文也早被陽光雨水侵蝕的不顯了。2006年,根據以前的拓片,又新刻了一方。只有這兩座石塔和旁邊的龜駝碑,在一千多年拆和修的迴圈縫隙裡,殘身勉強留存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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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貴爺和葛大娘(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修廟

自從陽臺寺被重修後,鐵貴爺從沒想過請僧人來此主持。

一是沒錢養活,二來在他看來多數所謂的和尚只是騙吃騙喝。小地方偏僻沒人管,不少燒香拜佛的老人又不識字,真的是任他們擺佈。有一次東邊石關村一老漢送來一批書,鐵貴爺後來隨手翻了翻,居然發現多處地方都是錯誤的。事後他叫那老漢把這批書拿走毀掉了。至於一些識文斷字的所謂的和尚,鐵貴爺更不相信。

十幾年前,距離陽臺寺兩三里地遠的雷音寺也重修了,廟裡還來了一個和尚。於是,不少婦女都爭相前去,小孩們不敢進屋,扒在窗戶沿子上看那個光頭、穿著黃衣服的人盤腿坐在一間昏暗屋裡的床上,床邊的地上跪著不少婦女。鐵貴爺後來四處打問,才知道那個所謂的和尚只是西邊小沿村來的一個居士。但這方圓村莊自古以來就沒有過真正的出家人,所以大傢伙分不清和尚居士的區別。

那些時日雷音寺的香火很旺,鐵貴爺想跟他辯辯。鐵貴爺覺得,他只是個居士又沒出家,絕對不能穿袈裟,更何況連袈裟的穿法也不對。可居士並不這麼認為,穿上這身衣裳,來的香客就更多了。倆人不歡而散。

鐵貴爺曾跟不少人說笑過,居士來了,雷音寺前應該再加個“小”字才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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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音寺的居士

雷音寺的面積比陽臺寺要大一些,寺裡還有自己的莊稼地。每年的陰曆三月初是雷音寺廟會,廟裡有座戲臺,唱著戲時,大風沙塵天就來了。2014年一個掙了錢的工頭還請了省劇團來演出,不想戲班夜裡坐車趕來,在南山老爺頂出了車禍,一車二三十人都摔死了。事後人們才知道,那個所謂的省劇團只是個沒資質的小戲團。於是村民到處諞傳:給老神唱戲卻騙老神,能不出事嘛。此後一兩年,再過廟會時就沒請過戲班了。再後來,都是方圓村民自己組建的小戲班子,自娛自樂罷了。

另一處寺院是南邊的顯聖山梓峰頂,本地人都叫它南底兒。

前些年不通路,上山只有小道,可還是擋不住人們上山燒香的熊熊熱情。由於在山頂,此地只有一個看廟人老馮,今年正好70,在山上已生活13年了。老馮平時吃住就在廟裡,自己山下還有地,種的糧食夠吃。來燒香的村民,有時還往山上拿菜拿糧。尤其每年初春,家家戶戶往年裡種的白菜蘿蔔吃不完,扔掉又覺得可惜,有的村民就都送山上來了。“現在修了水泥路,上山下山容易多了。”

鐵貴爺沒去過南底兒的新廟,倒是葛大娘她們,每年四月南底兒廟會都要去。葛大娘回來還一直跟鐵貴爺嘮叨,說新廟修得很氣派。老頭子又不是聽不出葛大娘的話音,可翻修陽臺寺他絕不會答應。“外地人不清楚,咱本地人還不知道,那裡原先只是個狐仙洞。”。

鐵貴爺多次拒絕過陽臺寺的翻修計劃。他覺得都建成新的,就沒一點古氣兒了。他認為燒香行好重在修心,不在於修的廟有多氣派。這幾年,除了南底兒新修的廟以外,北邊有一處山上也在修廟,雖然有四十多里地遠,附近村裡還是有很多人拿錢拿物,甚至過去幹活。就說南底兒吧,明明已經有處廟宇了,何必再大動干戈耗費財力修建新的?有好幾個神位都修重複了。泥胎不會動,人得吃飯哩。有那麼多錢,花在村裡多好。

除了陽臺寺的火神,南底兒的藥王之外,方圓幾處廟宇供奉的神靈大同小異。基本就是玉皇、佛祖、觀音、關公。葛大娘說河北岸的小關爺廟很靈驗。舊社會荷花村裡幾個年輕人被抓了壯丁,家裡老人就整夜長跪在廟前求告,天亮時分人居然跑回來了。再不就是夏天漲河,不管水多大,就是淹不了距河岸不遠的關爺廟。

每年正月十五,第一個廟會從鎮裡的土地爺廟開始,也叫“頭會”。之後每個月,附近寺廟排列好順序,依次辦廟會。平日裡少有趕廟會的年輕人,鐵貴爺有兩個孫子,一個在鄭州一個在上海,即使過年在家,也從不跟他上廟裡去。這附近的四五座廟宇,完全就是本地老年人的“會所”。

塵事

鐵貴爺心目中的假和尚——雷音寺的居士現在唯一的念望,不過是有個安靜的地方供自己發呆,一天三頓,有自己一口吃的。居士無兒無女,誰也不清楚他年輕時是否結過婚。如今,76歲的他佝僂著身子整日盤腿坐在廟西院裡,佛爺殿神案上的木魚早不知去向。

居士在西院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深受糖尿病折磨的他,幾乎不能走路了。另一個看廟人翠萍早勸他去檢查檢查,他沒答應也沒拒絕。

四月十五那天,滿村忙著澆麥地。午覺醒來的翠萍,拄著一根柺杖去了雷音寺後的西地。在藿香地頭的土路上,翠萍走的比年輕人還要大步流星,實際她比葛大娘還大一歲。一頭黑漆漆的頭髮,幾乎找不見一根銀絲,誰見了都會誤認為是染過。她則老是笑笑,說是老神保佑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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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萍

廟後的西地種著麥子,是廟裡的承包地,翠萍急急的趕過去是去挨水的,只留下另一名看廟人俊理,在廟門洞那裡嘮嘮叨叨著砍幾根棍子。西院裡種著一片菜,前幾天他種上了黃瓜、豆角和西紅柿,砍棍子是為了搭秧架。紅槓槓的日頭下,他沒睡午覺,把在夢中的翠萍都吵醒了。

俊理有養老錢,按說該好好享福了,可老伴兒卻早早去世,只有一個兒子,前幾年也離了婚。孩子常年不回來,家裡就他和一個五六歲的小孫子。這兩年俊理越來越聾,他說話聲大,老是把孫子嚇得哇哇大哭。翠萍心裡跟明鏡一樣,他心裡愁孩子的事,可年輕人的事又插不上手。私下裡她經常勸,好歹恁家有後了。

俊理卻不領情,“你這叫啥話,孩子離婚臉上還有光彩了?”

俊理的心願很簡單——兒子再婚,哪怕給孫子找個後媽也行哩。孩子的事導致他現在的脾氣愈發急躁,本來就是直筒子脾氣,再加上耳背,俊理現在開口往往得罪人。“竹林和老伴兒走,就是因為跟他吵了一架。”

與其說竹林老兩口在看廟,不如說是想在雷音寺裡養老。竹林比翠萍小兩歲,他老伴兒更小,才剛剛60。這是他後娶的,竹林還在開商店時,倆人就在一起過日子了。竹林姓馮,年輕時在供銷社上班,上世紀九十年代供銷社由公轉私人承包,他不想下崗走人,就把原先工作的供銷社承包下來了。

村裡人都喊竹林叫老陰天。走路慢,說話慢,關鍵還老是耷拉著臉,永遠是一副別人欠了他錢似的表情。所以他開商店時,平日除了一幫下象棋的老頭霸佔著門口,很少有村裡人來買東西。他平日也不清點貨物,偶爾有人光顧需要翻找半天。以至於他的後老伴兒還得從裡屋出來陪笑打圓場。因為娶了後老伴兒,兒子兒媳不讓老兩口回家。每年臘月三十,老陰天的商店還開著門。

五年前老陰天的店承包期到了,很快就把店及貨物盤給別人,帶著老伴兒上了雷音寺。村裡都笑接手者傻了,這店破舊不堪估計早虧得一塌糊塗了。事後證明老陰天果然玩了一手陰的,交割才沒多久,接手者還沒來得及翻修店面,村委會就要收回這片地。對簿公堂後,接手者輸了官司。如今這店早被拆了,修成了村裡的娛樂活動廣場。

這些都是閨女斷斷續續告訴翠萍的。閨女知道她娘不會玩心眼,什麼心裡話都會往外倒。她提醒娘不要跟這兩口子走太近。翠萍只是單純在給老神看廟,可她閨女知道,每年附近村莊的工頭都是幾萬幾萬的往廟裡捐錢呢。

來廟裡行好,有時路遠又碰上飯點,都會留香客們吃一頓飯。趕過廟會的老頭老太們都說,廟裡的飯雖然不是大魚大肉,可比家裡的飯要香。例飯是玉米糝雜菜麵條湯。食材是各村裡老人自備的,有的帶粗玉米糝和雜糧豆子,有的帶南瓜、豆角、豇豆,還有的準備麵條和油鹽醬醋。年輕人看了直反胃,老年人卻吃得津津有味。

沒廟會的時候,香客不多。輪到老陰天老伴兒做飯,別說給外人,就是他們幾個看廟人都不夠吃。居士和翠萍拐著彎說過她好幾回,可只要是她上灶,鍋裡的飯永遠不夠吃。翠萍想不通她為啥這樣摳。直到上個月有一天,翠萍無意間聽到老陰天兩口子在埋怨自己,家就在後寨,還一直在廟裡吃,不就是想省下自家那口嘛。“俺倆就即便吃了廟裡的飯,可糧食也是俺們自己種的啊”,翠萍這些話當時本想說出來,後來還是忍住了,“老神都瞧著哩。”

不過,前幾天翠萍沒忍住在俊理面前嘮叨,她本以為俊理耳背聽不見的,可偏偏鬼使神差的,這直腸子的老頭聽明白了她說的啥。俊理和老陰天老伴兒混吵了大半晌。過後,老陰天帶著老伴兒離開了廟裡。翠萍心裡過意不去,她覺得都怨自己沒能管住嘴。

居士心裡跟明鏡似的。有人看面看的是殿裡的老神,有人看見的是功德碑上香客們捐錢的數目。前些年荷花村彌陀庵的老廟主一死,為了那廟門的鑰匙權,一眾人爭奪的不可開交。廟裡,一點也不比外面清靜啊。他內心深處希望竹林老兩口離開。

他倆一走,居士下一個想趕走的人就是俊強了。之前好幾回,俊強曾向居士要廟裡的鑰匙,居士知道自己老了,但是沒給他。

誰都甭打擾自己在廟裡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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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某寺廟的一張收支公告單

姻緣

翠萍之所以吃住在廟裡,是不想被村裡人指指點點。她和葛大娘一樣。心裡始終覺得還有任務沒完成。

她兒子,三十了,還沒娶上媳婦。當然,這是當著外人的說辭。她兒子五年前辦過喜酒。花了十來萬娶的越南女,之後跑了。

“都是手機害的。”

每每提起逃走的兒媳,翠萍就對現在人手裡的那個小方塊咬牙切齒。兒子是抹灰工,娶了媳婦後,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工地。家裡只她和兒媳,平常也不讓這個外國人幹活。翠萍看到,她拿著手機跟人聊天一說就是大半天,自己完全聽不懂。她後悔沒能把兒媳看住,可話又說回來,村裡的年輕人誰不去工地掙錢?哪個能常年呆在家裡陪老婆?

媳婦一跑,再想娶就不容易了。近十來年娶媳婦本就越來越難,動輒三四十萬以上的彩禮。即使早早準備好了彩禮錢,也沒大閨女等著你娶了。老伴兒七十了還去工地受罪,還不是想給兒子儘可能多攢點。

翠萍說俊理家裡好歹有了後,那是真心話。要是有個孫子,她就不會太在乎兒子能不能再娶了。這符合她心裡對男娃的執著念想。無論雷音寺還是陽臺寺,附近廟宇裡都供奉有送子奶奶。當初她生娃的時候,雖說正碰上計劃生育,可由於前兩個都是閨女,所以即便被罰了款,還是生養了第三胎。

“三十了,還小?”每次電話裡說起年齡,葛大娘都免不了要跟閨女打一番嘴仗。閨女在鄭州上班,會計。雖說坐汽車兩三小時就回來了,可摸不著她啊。誰家還有沒出嫁的閨女如今都成了香疙瘩,能可著心的挑挑揀揀,但葛大娘卻不這麼看。“條件好的都早成家了,誰還等到三十?”這幾年有好多人來提過親,多數都沒告訴閨女,她自己就回絕了。有些她覺得合適,可又沒了下文。

葛大娘覺得自己要求不高,大閨女當初嫁得太遠,所以二閨女一定要找個本地人。閨女有學歷有工作,那男方的條件也不能比她低吧。可老天爺偏偏作對似的,這麼些年就是碰不到合適的。有時在廟裡趁著四下無人,葛大娘就跪在觀音殿裡訴說求告一番。

澆罷麥地,翠萍得知寺西崗還有個未出嫁的閨女時,恨不得立刻上葛大娘家提親。但哪有當孃的親自去提親的道理呢?寺西崗她沒熟人,只知道鐵貴爺,平常又沒來往。居士倒是有鐵貴爺的手機號,然而這倆人不對付,已經有一兩年不來往了。

四月二十,翠萍早早起來去了寺西崗。鐵貴爺爽快的答應幫她捎話打聽,至於成不成就不知道了。翠萍沒瞞著兒子娶過一回媳婦的事實,但她一再強調,沒領過結婚證。“年輕人叫啥來著,對,叫談戀愛。”臨了,她讓鐵貴爺千萬說清楚,兒子去年就在縣城買好了房子,就等著結婚住呢。

然而過了兩三天,並無音訊傳來。鐵貴爺一點也不糊塗,一個在城裡上班,一個還在家裡打工種地,即便兩個人有姻緣,老神也沒辦法幫他們牽線啊。為啥現在娶媳婦這麼難,方圓村莊的閨女們不管是上班還是打工,出去就很少回來了;留在家裡這些沒上學又沒工作的男娃,如果家裡條件再差一點,可不就很難娶上媳婦了。何況,葛大娘曾提到,二閨女找婆家,男方一定要在鄭州買一套房子。

第五天,翠萍終於等來了回信,女方五月旦五(注:端午)要回來,到時再說。翠萍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真祈望老神眷顧,萬一兩家成了呢。她得好好求一簽才是。

她跪在玉皇殿時,心裡甚至不介意兒子做上門女婿。畢竟看廟十來年了,眼瞧著居士漸漸走不動路,只能整天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發呆。四月十三那天,兩個外地婦女來行好,她們問居士:“你平常衣裳髒了叫誰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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