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和酒,曾經的國營大廠工人晚年沉溺於酒吧

我外公外婆只有三個女兒,我母親、我大姨、我小姨。

二姨夫是上門女婿,按照我們那裡的習慣,喊成舅舅。

舅舅進門不久,外公就去世了。

外公那個生產隊,離印染廠最近,肺氣腫的人很多,男人們一般不到60歲就會死掉。

小外公走的時候才48,外公也不過50剛出頭。

舅舅在縣城的國營大廠絲綢廠上班,做的是保修工。

我曾經到他車間裡看過。舅舅躺在織布機下面,滿手都是機油,女工們都叫他孫師傅,男工們都叫他孫猴子。

舅舅12歲跟著孫老爺子進工場,紡紗、織布,不會幹農活兒。工場解散,父子分別進了廠。

舅舅和酒,曾經的國營大廠工人晚年沉溺於酒吧

孫家是我們當地第一喝酒人家,據說一罈黃酒45斤,一家人坐一桌,輕輕鬆鬆喝完。

舅舅只活了60多一點。生病之前,他對我說:“外甥,我一輩子喝的酒,倒在游泳池,你能夠在裡面游泳了。”

不久,舅舅就病了。醫生說,查不出什麼大病,就是全身器官都不行了。

最後一次看他時,他在醫院裡已經昏迷。

聽到我說話的聲音,他奇蹟般地睜開眼,說:“外甥來了,我沒有病,狗日的醫生不給我喝酒。不喝酒,渾身沒有勁。”

我們那兒,像舅舅這樣的國營大工人,因為原本就是農村人出生,家安在農村的很多。

這些人半工半農,既有工資又有糧食,日子都過得很滋潤。

舅舅不願幹農活兒,家裡的農活兒都是我外婆做。

我父親、母親得空也幫著做。

生產隊裡的人都知道,到了農忙,舅舅會連續整個月不回家,住在宿舍裡。

到了十月一日放假,新米出來了,舅舅就騎著腳踏車回來了。

我二姨年輕的時候相貌出眾,外婆看中舅舅,主要是看中他國營大工人的身份。

其實他這個國營大工人,對家裡的貢獻並不大,也很少有錢拿到家裡來用。

他的工資基本上都喝酒花掉了。

舅舅和酒,曾經的國營大廠工人晚年沉溺於酒吧

我考到縣中上學後,有一天舅舅把我領到小酒店喝酒。我沒有喝,吃了幾粒蠶豆和幾片茶幹。舅舅不停地加酒,對我說:“媽的,他們能喝,我就不能喝。”這一次的感覺很不好,我記得我當時非常焦急地想回到學校去。

有一次,坐舅舅的腳踏車回家,真有武松三碗不過崗的感覺。

從金沙出來的時候喝一斤黃酒,到了金西喝一斤,到了正場喝一斤,到了興仁路口快到家了,還要喝一斤。酒倒在茶缸裡,有時一飲而盡。有時就著一毛錢蠶豆,慢慢喝,和店裡的人聊天。

舅舅喝了酒,跟外婆、跟二姨吵架,每次都是我父親、母親勸和。

母親沒有弟弟,把舅舅當作親弟弟。

我們家也很窮,舅舅來。母親必定買酒,炒菜。有時候是炒雞蛋,有時候是炒黃豆,炒筍瓜絲。

舅舅耍酒瘋的時候,只有母親能夠喝得住。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舅舅陪著我燒紙錢。

夜裡,就剩下我們的時候,舅舅一邊燒,一邊流眼淚,說:“我姐姐沒有了。”

父親和舅舅,喝了一輩子酒,也吵了一輩子架。

舅舅廠裡發了好酒,主要是請我父親一起喝。

他對好酒的概念就是頤生酒,他們絲綢廠,一年要發好幾次。

舅舅到我們,一臉盆6斤黃酒。有時候,一人一瓶分金亭,從中午喝到晚上,邊喝邊吵。

吵的主題一輩子沒有變,就是誰比誰更加牛。

舅舅認為,他是國營大工人,有肉票、豆腐票,豈是一個農民能夠比的?

父親認為,我是大隊裡的幹部,還是鄉里的人民代表,又是縣裡的科技先進個人,豈是一個保修工能夠比的?

舅舅認識的人中,最大的官是絲綢廠裡的張廠長,他不會形容官威,只會一句:“我們廠長,這個狗日的。”佩服之情發自肺腑。

舅舅和酒,曾經的國營大廠工人晚年沉溺於酒吧

父親認識的人中,最大官是縣裡的吳書記,鎮上的任書記、張書記。縣裡的吳書記,微服私行,被父親當成興仁十大隊的騙子給轟走了,後來成了不打不相識的熟人。

舅舅和父親一邊喝酒,一邊爭論誰的官大,一刻也安靜不下來。我後來對官本位厭惡與此有關。

晚年,兩人長時間不說話。

父親對我說:你舅舅天天痴喝酒,身體不好,你去看看他。

舅舅對我說:你父親不會打牌,叫他不要賭錢。

我回家,把他們喊到一起喝酒,他們依舊一邊喝一邊吵。

舅舅四十幾歲就下了崗。

回到家沒有什麼事情做,天天喝酒。早上五點鐘就起床,手裡拿著大茶缸,茶缸裡滿滿地酒,一邊喝一邊招呼門前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

家鄉的民營織布業發展起來後,像他這樣的老師傅,負責修機器,很賺錢。

我讓他也去打工,他說:“外甥,錢有什麼用。火葬場燒人不燒錢。”又說:“生了病,兩萬看不好,20萬也就看不好。20萬看不好,人就要死了。錢有什麼用。”

修腳踏車的那一套技術,他都很會,自己的車子修得很好。有一次,他跟我說:“我要到興仁路口修車去了。”終於還是沒有幹成。

興仁街上有農民酒吧,一杯酒兩元錢,六毛錢茶幹或者花生,可以喝一天。

酒蒙子們邊喝邊聊,遇到對眼的,我請你一杯,你請我一杯,從早喝到晚。

有一次舅舅喝多了,騎電瓶車回家的時候,摔倒馬路下面的豐產溝裡,整張臉血肉模糊。

我讓他不要去了,在家裡喝就行了。他說:“我究竟是個國營大工人啊!生產隊裡這些農民,我能跟他們說什麼。”

舅舅和酒,曾經的國營大廠工人晚年沉溺於酒吧

舅舅這一輩子沉浸在酒中,沒有做過多大的好事,也沒有做過多大的壞事。我跟他之間很親近,但也互相不以為然。

我一直以為,人還是要盡一點家庭責任,能賺錢的時候還是要賺點錢。他的兒子,我的姨弟腦子很聰明,學習也很好,如果家裡經濟好一點,復讀一下,可能也就考取了。我跟他說過這件事。

他的回答是:上大學有個鳥用。你上了大學,能夠比得上我們廠裡的工人?

他經常勸人不要管子女。他說:我以後不要孩子管,自己爬到火葬場去。

這句名言,我們那裡的人都知道。

但是他是不是壞人呢?也不是。這輩子舅舅沒有做過多少善事,壞事卻也沒有做過。

外婆家離印染廠只有幾百米。那裡的人們靠廠吃廠,燈泡壞了到廠裡拿,沒有錢買布到廠裡拿,鋼筋條、黃沙到廠裡拿。

只有舅舅不拿,他說那個是公家的,不能拿。

最近手頭事情多。我這個人,壓力一大,就想寫文章。

中秋佳節,想起了舅舅,謹以此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