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鎮》:一對“地下夫妻”的人間苟且事,將人性扒得一絲不掛

如果把20世紀分成前後兩半,要舉出後半個五十年中影響最大的一些中國文化人,那麼,即使把名單縮小到最低限度,也一定少不了謝晉。

謝晉拍了半個世紀的電影,並開創了以自己命名的電影時代。

在中國內地影史中,他是第三代電影導演中無可辯駁的佼佼者,也是公認的1949年以來藝術生命力最為旺盛的導演之一。

正如餘秋雨所說:

“回想一下,在這風風雨雨的半個世紀,中國人的文化生活中如果沒有謝晉,一大批中國人如果沒有《紅色娘子軍》《舞臺姐妹》《天雲山傳奇》《牧馬人》《芙蓉鎮》等等電影可看,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失落 ? 因為他早已成為當代中國人集體審美歷程的一個組成部分。”

《芙蓉鎮》:一對“地下夫妻”的人間苟且事,將人性扒得一絲不掛

而在謝晉長達四十多年的藝術生涯中,他的《芙蓉鎮》無疑是最具史詩氣質的創作奇蹟,也成就了華語電影難以超越的巔峰。

《芙蓉鎮》改編自作家古華的同名小說。作為首屆茅盾文學獎的獲獎作品,《芙蓉鎮》代表了上世紀80年代之初的“反思文學”思潮的一個高度。

作者以力透時代本質的筆觸,講述了湘西小鎮中,以“豆腐西施”胡玉音和知識分子秦書田為代表的一群底層人物,在特殊年代裡的悲辛際遇,並藉助歷史人物的苦難展示了自己對人性的思考。

《芙蓉鎮》:一對“地下夫妻”的人間苟且事,將人性扒得一絲不掛

影片始於1963年,在湘、粵、桂三省交界的芙蓉鎮上,勤勞能幹的胡玉音和丈夫在這裡支了一個米豆腐攤子。在胡玉音起早貪黑、殷勤待客的忙碌中,小吃攤上經常是食客滿盈,十分熱鬧,生意比國營小吃還要紅火。

當然,不得不承認,比起呆板內向的丈夫,胡玉音的熱情大方和漂亮長相也成了給自家招徠顧客的活招牌。因為胡玉音長得美,鎮上的人都贊其“芙蓉姐”。而胡玉音和丈夫卻想不到,也正是這種鮮明的美麗,將會給他們夫婦二人招致一連串的災厄。

而在歷史的風暴襲來之前,芙蓉鎮上的這個米豆腐攤子就像是一個小小的據點,在時間的流淌中結出無形的絲網,將胡玉音和與她交集或深或淺交集的人們全都串聯在一起,逐個推向風雨將至的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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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黎滿庚作為縣黨委書記,是和胡玉音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他們在青澀的年紀裡相生愛慕,卻因革命成分不同分道揚鑣。為了彌補內心的虧欠,黎滿庚認了胡玉音做乾妹子。

在與黎滿庚的戀愛受挫後,胡玉音嫁給了老實本分的殺豬匠黎桂桂。桂桂的職業雖然要操刀,但是生活中卻是個柔順靦腆的小男人,事事要胡玉音做主。夫妻倆的日子過得簡單,倒也美滿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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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予以胡玉音關照最多的其實是糧站主任谷燕山。作為一名南下老幹部,谷燕山非常仗義豪爽。雖然他的文化水平不高,但卻古道熱腸。為了支援胡玉音的生計,他總是將糧站裡不要的碎米穀頭子特批給她。

就這樣,物質匱乏的年代裡,胡玉音憑藉自己的生意頭腦,在黎滿庚和谷燕山的幫襯下,成了芙蓉鎮第一批致富的人,還蓋上了全鎮最氣派的小樓。

與勤勞的胡玉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芙蓉鎮最窮最邋遢的二流子王秋赦,他分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卻依舊好吃懶做,餓了就去米豆腐攤上白吃一頓。鎮上的人都對這個懶漢避之不及,但玉音倒也不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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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謝晉的鏡頭之下,胡玉音身上具有中國農村勞動婦女的一切傳統美德:勤勞、善良、忍讓、富有同情心。

可在隨之而來的轟轟烈烈的“運動”中,這個女人的一生卻上演了一出“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的悲劇命運。

接下來出場的人物是國營飯店的女經理,也正是此次運動的骨幹李國香。相比美麗活潑,人緣極佳的胡玉音,老氣橫秋的李國香由於私生活混亂敗壞了名聲,成了無人願娶的老處女。因此,她對胡玉音這種頗受男人歡迎的漂亮女人有一種本能的妒忌,手握實權的她也成了接下來顛覆胡玉音等人命運的主要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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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打擊胡玉音的銳氣,李國香先是汙衊她和谷燕山有染,再是迫使黎滿庚與她劃清界限,接著又恐嚇膽小怕事的桂桂,導致其走上自盡的絕路。

在這種緊張高壓的政治氛圍中,人性的矛盾與真實,成為一種血淋淋的殘酷。面對李國香的惡意揣度,一身正氣的谷燕山只能自揭“生理失能”的瘡疤,以自毀尊嚴的方式維護胡玉音和自己的清白。

不同於孤家寡人的谷燕山,黎滿庚則沒有這樣的一身傲骨。在妻子的威逼與孩子無辜的眼神中,家庭責任迫使他與胡玉音一刀兩斷,並交出了她一度託付給自己的1500元錢,間接導致了胡玉音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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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諷刺的是,曾經到胡玉音家山門吃白食的懶漢王秋赦卻因為“貧窮僱農”的身份被李國香選中,搖身一變已經成了運動思想的代言人。

作為一個長期處在性匱乏狀態的單身漢,王秋赦靠著積極運動,不僅實現了身份地位的躍升,還從李國香那裡得到了性滿足。他看準了李國香表面一本正經,實則來者不拒的渴望,而李國香也有意培養這麼一個下屬,同時滿足自己的政治工作和生理需求。

這對始作俑者荒淫醜惡的權欲交換也與被迫害者的掙扎求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特殊時代裡,人性在壓抑中的掙扎與變異在這裡體現得淋漓盡致。

谷燕山面對這荒唐無力的現實,在醉臥雪地後的那句

“完了,沒完!”

至今振聾發聵,宛如《紅樓夢》中焦大的酒後醉罵,而這何嘗不都是對體制的控訴和人性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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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致敬的是,導演始於控訴,卻沒有讓這種控訴的陣痛取代客觀的反思,而是透過男主人公秦書田的命運變遷,剖析了時代外衣之下更深刻的人性。

影片中的秦書田本是一個高階知識分子,曾在文化館工作,期間因為被政治運動殃及,成為人人喊打的物件。可也正是在這種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他卻成了第唯一一個敢於大方對富農婆胡玉音施以援手的人。

從表面上看,秦書田唯唯諾諾、自輕自賤,是外人看來似傻如狂的“秦癲子”,早已被運動壓得沒了氣性。但是深入去看,這種有意而為之的“糊塗”,恰恰是一種秦書田式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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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被罰掃街,卻掃出了華爾茲舞步,還要拉著胡玉音一起跳;他分明被要求寫標語批鬥自己,卻還要考慮一下用什麼字型。

這種在苦難中尋找歡樂的黑色幽默,是這場動盪中一部知識分子精神生態與尊嚴的寫照。

在充滿動盪和羞辱的年代裡,秦書田仍不放棄愛的可能,和胡玉音用肉體的自由結合尋找生命的真實……

最艱難的年歲中,他們相濡以沫,以特殊的方式反叛著,試圖奪回做人的權利。兩人照樣戀愛、結婚,並孕育了愛情的結晶。哪怕是頂著“兩個狗男女,一對黑夫妻”的帽子,他們也堅持點起了紅蠟燭,人性在這裡得到了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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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種發自內心的感情結合,落在李國香和王秋赦眼中,卻成了“偷雞摸狗、無法無天”的典型。

胡玉音作為李國香昔日的眼中釘,雖然已被打倒,但卻依然美麗,並且得到了真男人秦書田在精神和生理上愛,這無疑給了李國香一個沉重的打擊,於是她使出了最陰鷙的一招,讓秦書田被判刑10年,送往監獄。這種錐心的“生離”,堪比“死別”。

在大雨滂沱的宣判會上,秦書田給胡玉音留下的最後的囑託是

“活下去!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

,而這也成了他們生存的信念與愛的誓言,是整部作品最鏗鏘有力的反叛力量。

《芙蓉鎮》:一對“地下夫妻”的人間苟且事,將人性扒得一絲不掛

作為繼《牧馬人》和《高山下的花環》這兩部力作之後的又一經典,謝晉導演藉由《芙蓉鎮》,對時代塵垢予以揭露和反思,並在直陳複雜人性的高度上,又精進了一層。

人性永遠不可窺視,在芙蓉鎮這個閉塞的小環境裡,大時代的每一次天翻地覆,都深深影響到了身處其間的每一個人,而塵埃落定後各人的不同結局,更是對世相人心的深刻警醒。

從1963年的影片開頭,米豆腐攤前的熱鬧紅火,再到1979年之後,米豆腐攤位的再次紅火,這中間的15年光陰,凝成一段沉重悲涼的歷史,永久地改變了這些人的命運。

《芙蓉鎮》:一對“地下夫妻”的人間苟且事,將人性扒得一絲不掛

當華髮已生的秦書田,在釋放歸鄉的輪渡上,遇見再次高升的李國香時,後者先是感到尷尬,繼而堆起虛偽的假笑與秦書田寒暄著過往。這一點充分暴露出,李國香對昔日種種醜惡行徑,有著清醒認知,而這種清醒,則是她步步高昇的關鍵。從這一點來看,李國香比“昔日戀人”王秋赦高明瞭許多。

王秋赦的一生事實上是被運動所愚弄的一生。對於他這樣一個渴望不勞而獲的時代畸兒而言,權利的誘惑與物慾的狂歡一步步放大了他的貪婪,吞噬了他的良知。這也直接導致了他淪為掌權者利用工具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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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影片結尾,昔日同流合汙的兩人走向了迥然不同的結局:李國香穿戴整齊地坐著小轎車走向省裡的新靠山,而瘋了的王秋赦則衣衫襤褸地敲著破鑼,在芙蓉鎮街上如幽靈般地喊著:“運動了!運動了……”王秋赦的瘋癲,何嘗不是對貪婪人性的一種嘲諷與批判。

當時代揚起的塵埃重新落定後,屢遭風雨摧殘的人們,仍像扛過嚴霜的芙蓉花一樣,從頑強不屈的生命力中,不斷衍生出活下去的勇氣和膽量。

《芙蓉鎮》沒有肝膽俱厲的控訴,只在沒有尖銳入骨的針砭,只以平靜剋制的畫面,將這段早已沉寂在時光深處的特殊歷史,溫和地呈現出來。

電影中的故事講完了,其中蘊藏的晦暗,苦難,愛情,人性,卻遠遠沒完,任人品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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