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士族人人皆知,溫氏小姐溫婉寧嫁了位完美夫君

長安士族人人皆知,溫氏小姐溫婉寧嫁了位完美夫君。

謝臨淮眉尾有一顆紅痣,眸如寒星濺水,很是凜人。一身雪衣襴衫,骨相極美,舉手投足間佔盡天下名士之風流。

他身居高位,自幼生於門庭醇雅之族,於音樂、騎射、書法、玄學盡皆精通,是皇族最炙手可熱的權臣。

最可貴的是,他純善有德,風雅和藹,常常救濟窮人。

娶了自幼

失怙

的溫小姐後,他更是對她百般寵溺,甚至連溫小姐的一日三餐,穿什麼衣服都貼心地安排好。他看向她時,眼中永遠掛著柔柔的漣漪。

府邸裡有一塊

夫妻石

,是溫小姐親手刻下的,“連枝共冢,至死不渝”。

兩人形影不離,出入長安各處,成雙成對,好不羨人。外人甚至都沒見過溫小姐獨自出門。

有好事者想把他們的愛情故事做成話本,大撈一筆,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私下裡偷偷見了溫小姐一面。

卻見平日那光鮮幸福的溫小姐兩眼泛紅,透著隱忍的恐懼和委屈,將門死死關緊。

她用帶血的指甲在桌上刻下幾個字,恩愛是假的,救救她。

長安士族人人皆知,溫氏小姐溫婉寧嫁了位完美夫君

第一卷 溫家女

1。探病

孟春時節,初陽照在去年殘餘的積雪上,春水順著低垂的簷角潺潺而流。

薔薇藤

蜿蜒爬上大戶人家的外牆,給灰沉沉的磚瓦平添一抹明淨的翠綠。

天色微明,輔國將軍家的大娘子何氏帶著她的三個女兒前去謝府,探望前幾日落水受寒的謝家大哥兒。

兩家是世交,門第差不多,素有秦晉之好。如今兒女們都長大了,若想下一輩繼續攀姻,這些禮節性的走動可少不了。

何氏叮囑自己的女兒,“待會兒見了長公主和謝公子,要規規矩矩地問禮請安,笑不露齒。你們爹爹再三叮囑,決不能在謝公子面前丟臉。”

長女頷首允諾。

次女卻小聲嘀咕,“母親這話該說給婉寧才是,除了她蠢笨,還有誰會丟人?”

溫婉寧正靜坐在馬車的角落裡,聽見自己的名字,默默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會丟臉的。”

何氏內心微覺不悅。

她親生的女兒只有沅姐兒和沁姐兒兩個,這寧姐兒乃是溫老爺在外生的,親孃是個揚州瘦馬,何等微賤。如今那煙花女子死了,溫老爺便將寧姐兒寄養在她膝下。

若非不得已,這次來中書府,她必不會帶這麼個不乾不淨的瘦馬之女來,使自己兩個女兒蒙羞。

何氏訓道,“你們曉得便好。今日無論誰犯了錯,丟的都是整個溫氏的臉。”

話雖是對著三個姐兒說的,目光卻獨獨落在溫婉寧身上。

溫婉寧眉目低了低,假裝沒有聽見。

片刻馬車停下來,謝府已經到了。

小廝二喜早已在門口守候,一路將溫家母女引入垂花門。

謝氏不愧為相府門第,門庭雅緻,樓閣清麗。越過小拱橋後,處處可見鵝頸長廊,精雕細琢。這才初春,廊外便移植淺色素馨、茉莉,簡約而不媚俗。

兩家平常也時有走動,這些景緻何氏早已看了無數遍,卻還是看不夠。越看越羨,越看越嘆。

謝家本就是代代為官的詩禮簪纓之家,大公子謝臨淮尤擅詩文,十八歲時就被先帝硃筆欽點為探花郎,晉翰林院的編修,可謂是才高八斗。

三年後,謝臨淮成為東宮太子太師,專事教□□。太子踐祚後,感念他的授業之恩,越級拜為中書令。

可嘆這位

謝家郎君

,僅僅二十三歲的弱冠之齡,便已是朝中位極人臣的右相了。

反觀溫氏自家兒子,卻只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輕騎校尉。溫家本來和謝家門第相當,卻因為謝家這位長子,被狠狠地比下去了。

如今謝臨淮還未成婚,聯姻的念頭在何氏心頭蠢蠢欲動,揮之不去。

無論沅兒和沁兒哪個女兒嫁了他,都是門極好的親事,都能光耀溫氏的門楣。

何氏不想放過這好機會,又把自己的兩個女兒拉過來,附耳再三叮囑了幾句。

溫婉寧見何氏母女在說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也不近前。溫家三女雖表面上平起平坐,親疏到底不同。

長廊中微風吹拂,夾雜著淡淡的清芬。她百無聊賴,故意放緩了腳步,一枚月白的梨瓣落在她肩頭,她輕輕拾下來,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香中帶著微微的苦。

謝家的主母樂康長公主已在前廳等候,見溫家母女過來,雙方親親熱熱地見了禮。

溫家兩女上前,長公主見姑娘們出落得亭亭玉立,喜之不盡。

“沅姐兒和沁姐兒都長這麼大了。”

何氏附和道,“是啊,歲月催人,

沅兒

都十七了。淮兒今年也二十三了,正是好時候。”

長公主藹然拉著長女溫芷沅的手,正欲好好打量,卻先瞥見身後的溫婉寧。

她愣了片刻,“這是……寧姐兒?我都不認識了。”

何氏陪笑道,“都是膝下女兒,不好厚此薄彼。”

溫婉寧循規蹈矩地過去見了個禮,長公主點了下頭,沒多說什麼。

她從長公主眼中看出了規避之意,默默退到一邊去。

溫家幾個女兒中,溫芷沅知書達理,溫芷沁明麗可愛,溫婉寧卻因為生母的緣故頗受白眼。

其實長公主原是個要臉面的人,不會因為出身刻意苛責一個小姑娘。

只是謝公爺和溫老爺在年少時有一次吃醉了酒,互相約定他們的第一個女兒和兒子結為夫婦。

後來溫老爺無意間和一個瘦馬娘子先鼓搗出了庶女兒,按照當初的婚約,溫婉寧理當和謝臨淮結為夫婦。

長公主心比天高,如何能容忍自己淡星孤月般的兒子娶一個賤籍之女?緣此故才對溫婉寧多了幾分嫌避。

這樁糊塗的婚約,乃是一時酒後之言,將來必得尋個由頭解掉的。

謝家既不承認這婚事,溫家也不想認。

溫老爺和何氏一心想讓謝臨淮當嫡長女沅兒的女婿,此番探病,何氏破例帶著溫婉寧來,就是存了退婚的意思。

溫婉寧對謝臨淮的印象還停留在年少時。

那時也是個香雪如海的初春,

謝溫

兩家的子弟一塊上家塾。她啟蒙晚,三歲才開口說話,六歲之前又跟著親孃四處流浪,對家塾中夫子講的《詩經》《左傳》如聽天書,甚至連毛筆都拿不好。

所有人都嗤笑她,唯有謝臨淮一人肯靜下心來教她。

謝臨淮那時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字已寫得極好極好。他握著她的筆,飽蘸墨汁的狼毫遊走在宣紙之上,唇角染著少年人不知羶腥的笑,問她“會了麼?”

溫婉寧當時點頭。

他是唯一拿正眼瞧她的,是最純善有德的君子。

慕少艾

的年歲,人人都有慕美之心。其實她根本一點也沒會,她的所有目光都被光風霽月的他吸引去了。

那時候她管他叫淮哥哥。一別數年,他竟已是名滿長安的右相郎,說起來還真是令人唏噓。

一行人今日是來探病,何氏便順理應當地問起了謝臨淮。

“我聽說淮哥兒前些日子在

瀾河

走公務,好端端的,怎麼會落水?如今可大好了嗎?”

瀾河水急,白浪滔天,掉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長公主一提這事便老淚縱橫,“淮哥兒原本是去瀾州巡察一樁案子的,誰料遇上了匪人,落了水。好在有護衛相救,保住了性命,卻染了一場風寒,這幾日都在家中靜養。這事報了官府,可到現在也沒個結果。”

何氏聞言亦悲,臉色低沉。

記憶中,謝臨淮是不會鳧水的。

“我去瞧瞧淮哥兒。”

長公主見幾個姐兒都在,男女有別,若是前去內院探看,多有不便。

“哪有長輩探看後輩的道理,夫人且坐著吧。如今他身子已好了七-八分,我派人把他叫來就是。”

何氏很快明白了長公主意思,應了句好。

長公主看向溫家的女兒,又道,“你們世兄還帶著病氣,仔細染了給你們。不若到屏風後面去?也是能說話的。”

謝家是高門大戶,家規森嚴,對男女之間的約束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嚴格。溫家的女兒們既沒嫁,謝家郎君也未娶,怕傳出什麼閒話來。

溫婉寧隨著兩姊妹站到了屏風之後。那是扇

黃花梨

的輕羅小屏風,其上繪以淡墨的山水蟲鳥,精緻是精緻,視線卻也被擋得厲害。

不一會兒,聽得一陣輕穩的腳步聲。

溫芷沁性子急,有些不甘,墊起腳來想看看那神仙世兄是副什麼模樣,卻被穩重賢淑的長姊溫芷沅拉住了。

溫婉寧也忍不住去瞧,只能隱隱綽綽地看到一個虛影。映在屏風上的清輝只是微淡的白色,可猜得來者身著雪衣襴衫。

那影子的主人開口說,“母親。”

聲音宛若青石入水澗的清幽,並不怎麼像一個傷寒臥病之人。

溫婉寧恍惚,記憶中淮哥哥的聲音彷彿不是這樣。不過久別經年,他已及冠,嗓音自然該有變化。

她想尋些適當的詞來形容他的聲音,想了半天,只覺得淮哥哥的聲音是極好聽極好聽的。

長公主道,“這是輔國將軍家的伯母和二位世妹,你來見個禮吧。”

謝臨淮淺拜了下何氏。何氏受寵若驚,她無誥命在身,只是個深庭婦人,靠著人情才被稱一句伯母,怎麼擔得起當朝右相的拜見,忙起身還禮。

謝臨淮卻淡淡止住,安慰道,“伯母不必如此見外。”

何氏又驚又喜,前些年見謝臨淮,還是個讀書成痴的板正郎君,頗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木訥;如今不過幾年工夫,他談吐舉止便如此和光同塵,不愧是入了官場、在天子面前歷練的人。

何氏一時心悅,讓謝臨淮做女婿的心思越發強烈,便叫屏風後的溫芷沅道,“沅姐兒、沁姐兒,快向你們世兄問安。”

三女齊聲問安。溫芷沁噘著嘴,只想把這礙事的屏風推翻了去。溫芷沅臉上亦染了些淺紅。

“世兄安。”

謝臨淮的神色無從得知,只是他的嗓音是疏離又柔淡的。

“二位妹妹安。”

溫婉寧被屏風擋住,又被沅沁兩姐妹擋住,從這個方向看謝家郎君 ,如同遙遠天空上一顆星的虛影。

她微閉雙眼,嗅著空氣中的味道。

是旃檀,充滿禪意的旃檀香。

淮哥哥本是儒家的得意門生,許久不見,他開始信佛了嗎?

她鼻頭有些酸,一時好想和他說說話,問問他,從前他教她寫的那些千家詩,還記得麼?

長公主因著那樁糊塗婚約,不想兒子和寧姐兒多接觸,見問安也問過了,便欲打發幾個姐兒出去。畢竟那樁婚事是秘密,目前還只有兩家人自己知道。

卻在此時,謝臨淮主動提及,“寧妹妹也安好麼?”

2。綠梅

溫婉寧鴉翅般的長睫內斂地眨了眨,深深地垂著頭,彷彿面前的屏風不存在,謝臨淮的目光就直直地透過來。

她雙唇有些顫,一時間如身處虛浮的雲端裡,腦袋嗡嗡發響。

淮哥哥還記得她。

她唇角不禁彎成月牙,是歡喜麼?不,遠遠勝過歡喜。那是一種比歡喜更崇高的情緒。

溫芷沅見她沉默,以為她被嚇傻了,悄悄戳了一下她。

溫婉寧如夢初醒,低聲說,“世,世兄安。”

謝臨淮很快回應,“寧妹妹安。”

和其他姊妹們一模一樣的答覆。

這話落在溫婉寧耳中,卻像是特意的問候。她下意識淺淺笑了一下,自然是對著謝臨淮笑的,笑得很內斂很隱蔽。

長公主見謝臨淮特意問起溫婉寧,有些不舒服。

淮哥兒落了水後,便害了失憶之疾,對過往的事常常記不起來。溫家夫人和幾個姐兒的名字,還是她這個母親昨夜提前知會他的。對於和溫婉寧年少時的那些情意,他應該也記不起來。

屏風後有三個影子,淮哥兒自然能看出有三個人。他生性和藹謙沖,自不會蓄意冷落誰,對寧姐兒問一句安應只是禮節罷了。

想到此處,長公主略略舒了口氣,放下心來。不過,失憶之疾恐對她兒子的名聲有損,還是不要叫他人知道為妙。

當下長公主移開話頭,和何氏嘮了幾句家長裡短。何氏對謝臨淮讚不絕口,大有兩家結縭之意。

長公主亦不抗拒,打發了其他的哥兒姐兒,獨獨留下了嫡長女溫芷沅。

溫芷沁和溫婉寧被一個嬤嬤帶出來,引路到東廂閨閣休息。

溫婉寧被這番打發慣了,倒沒什麼。溫芷沁卻一心想和長姊爭個高低,見長公主打發了她們倆而留下了長姊,明顯是想把長姊嫁給那神仙世兄,心中不甘又不平。

謝家庭院栽種了不少絳桃、海棠,密密層層地將男眷與女眷的住所隔開。

到了東廂閣,上了三層小樓,春日裡繁花競相遮掩,閣樓上宛如被密封的世外桃源。

溫芷沁從窗欞邊眺了片刻,除了蜂蝶什麼也瞧不見,甚覺灰心,吃足了嬤嬤端上來的瓜果飲子,躺在羅漢榻上負氣大睡。

閣中燃著嫋嫋的沉水香,香霧繚繞,柔美綿長。溫婉寧不如溫芷沁那樣心寬,盯著香爐上絲絲縷縷的輕煙,並睡不著。

或許是因為親孃傳授的緣故,她對香料一門極為精熟。尋常的香料哪怕變化一味她都能嗅出來,更別提是淮哥哥身上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方才淮哥哥身上用的香,是修禪之人常用的旃檀,清遠雅正,卻不是少年時他愛用的沉水香。

旃檀在佛寺裡常見,是拜佛時常用的。

溫婉寧輕輕趴在矮桌上,雖然沒有看見謝臨淮的臉,但他能跟她說一句話已經可以叫她回味一個月了。

她閉起眼睛,伴隨著清淑的沉水香氣,彷彿又回到了年少時。

她那時連永字八法都寫不好,淮哥哥便天天輔佐她,幫她寫出了連溫芷沅都寫不出來的好字。

她為了感激他,為他做了小糕點,他會甜甜地吃下去,不忘掰下一半餵給她。

有一次謝家那浪蕩的二哥兒謝靈玉非禮她,要將她的間裙扒下來瞧瞧,還是淮哥哥擋在她面前,替她據理力爭。

他當時只是少年人,根本就沒力氣和謝靈玉帶的那些地痞鬥,卻還是生生替她捱了一刀,手臂上留下一條醜陋的疤。

他是多麼白璧無瑕的一個人啊,竟然因為她留了疤,她倒是寧願這疤長在自己身上。

這些記憶隔了數年還甚是鮮活。她生平所受的呵護不多,淮哥哥對她的那些好,令人無法忘懷。

她生平最大的兩個願望,一是將生母的骨灰遷入祖墳,二是繼承生母遺志,在長安開一間香粉鋪子。

如今卻又多了一條,是她跟誰都不敢說,只敢在午夜夢迴時悄悄呢喃的——

她祈禱淮哥哥不要跟她解除婚約。

哪怕用十年壽數來換。

蹉跎了一會兒,微風動樹,窗外碧芊芊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數不清的小花兒參差排列,不少花瓣隨風飄蕩,吹進來一陣柔溪般的春風。

溫芷沁鼻子動了動,打了個噴嚏。

她醒來有些不高興,“怎麼不把窗子關上?惹得花瓣亂飛。”

溫婉寧曬著陽光,“天色正好,關窗戶就悶了。”

溫芷沁抱怨道,“這才二月天裡,謝府的花木怎地就開得這樣盛?”

溫婉寧不關心這樣的細節,“許是謝府地氣暖的緣故吧。”

溫芷沁白了溫婉寧一眼,也不再問,知和她說話無趣得緊。

排開兩扇窗扉,迎面可見一片極好的綠萼梅林,迎向朝夕,氤氳著林間清氣,蜿蜒的小徑若隱若現。

溫芷沁指那片園子,“你過去那裡,替我折幾枝綠梅來。”

溫婉寧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些為難。且不說這是別人家的園林,就算是自己家的,她也沒有白白被人使喚的道理。

她說,“母親叫我們在這裡歇息,若是亂走,必定要被母親責罵。且長公主是愛好花木的,攀折花枝也得得她的允許。”

“所以才叫你去。”

溫芷沁想說,反正你也不得母親喜歡,多犯下一件禍事又有何妨?難道還真覺得淮哥哥會娶你不成?

話到嘴邊,改成了“你身形窈窕,隱沒在梅林裡不顯眼。”

溫婉寧懶洋洋道,“那我也不去。”

溫芷沁一心想佩綠萼梅在晚宴上把長姊比下去,扳回一局,“溫婉寧,你別忘了,母親答應把你那瘦馬孃的骨灰遷到祖墳,都是我為你說的好話。你若是招惹我,我就去讓母親收回成命。”

話音未落,溫婉寧臉色已一片蒼白。她眉心緊鎖,隱忍地咬著唇。

“我去摘就是了。”

溫芷沁笑顏,“這才對。你放心,長公主喜歡我比喜歡長姊還多些,必定不會吝惜一枝梅花的,你且摘就是。記得,要離太陽最近的新梅枝。”

溫婉寧皺著眉嗯了一聲,瞧不清神色,披上斗篷轉身出了閣樓。

嬤嬤正在樓閣守著,見她出來,禮節性地問了一句,也不深究。

誰看不出來,溫家正經的主子小姐只有兩位,這位寧姑娘只是個掛名的罷了,看起來更像是沁姑娘的半個丫鬟。

溫婉寧走到那片綠萼梅林中去,心神不寧。她向來喜歡縮在角落裡循規蹈矩,像這種逾矩的事還是第一次做。

梅樹說高不高,卻比溫婉寧的身形要高些。摘普通的梅枝還好,若要芽尖的新梅枝,卻夠不到的。

溫婉寧凝視遒勁黢黑的梅乾,爬樹麼?如此不雅之事,她怎麼敢在謝府做出,她還要名聲不要。

可用一些老枝糊弄溫芷沁,她又惴惴難安。

那位大小姐生性不講道理,若是真因此壞了她親孃遷骨灰的事,那才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逡巡半晌,溫婉寧看見靠近水畔的一枝綠萼梅吐著新芽,甚是鮮亮,枝葉也矮。她靠近過去伸手欲摘,卻不料腳下被斗篷絆住了,著實晃得厲害,說話間就得跌水塘中去。

那一刻溫婉寧的心中只有恨悶,衣服溼了,還不知要挨多少責罵。

卻在此時忽然感覺腰間一緊,一股不輕不重的力道將她的肩頭扳住,把她轉了回來。

溫婉寧有點懵,天旋地轉地跌在綠縟上,抬起頭,剛好對上一張面龐。

謝臨淮不知什麼時候就在她身後,沉靜地凝著她。林下漏下來的日光,斑斑駁駁地映在他身上,似雪花。

溫婉寧瞪大雙眸,心臟猛然停止了跳動。她總是這樣沒出息,見了他便失魂落魄,以至於他前面說的話她都沒聽到,只聽最後他問了她一句,“……是來摘綠梅的?”

她點了點頭。

心頭一片空白。

謝臨淮神色柔和,抬步將水塘邊的那枝帶芽新梅幫她折了下來。

他遞給她,沉沉說,“下次想摘,可以叫下人幫忙。”

溫婉寧接過梅枝。

他是高挑的,她死也夠不到梅枝,他只抬手便折到了。

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望著他。他眉尾有一顆微小的紅痣,這般正對著她,眸如寒星濺水,很是凜人。他的鼻骨是那樣高挺,骨相極美,便是天下至風流的名士也比不上他。

闊別經年,他脫了讀書人的死板和木訥,竟多了幾分風花雪月的味道,溫柔悉數藏進了眉眼裡。

溫婉寧忍不住喊他,“淮哥哥。”

謝臨淮禮節性地一笑,很淡很淡,伸手將她拉起。

溫婉寧握住他稍稍泛涼的手心,努力地攥緊。

綠萼梅捧在她懷裡,撞得滿懷香。春風恍若醴酒,醉得人骨縫兒無力。

謝臨淮被少女這般望著,眸子斂了斂,閃過一絲微涼。

他拂去溫婉寧額前的一縷碎髮,指尖蓄意在她滑膩的臉頰上捻了捻。

竟帶有些許輕薄的意思。

他打量著她,喃喃低語了一句,“寧妹妹。”

3。魚兒

謝臨淮的指尖停留在她頰側的一瞬間,眼神那樣複雜,是熾熱的,同時又是冰冷而空洞的;彷彿她是他最親近的人,又彷彿他根本就不認識她。

兩種截然矛盾的情緒。

他問候,“數年不見,寧妹妹的字可有長進了麼?”

溫婉寧磕絆地答,“好,好些了。”

聲音小小,像是見不得光。

謝臨淮和煦說,“有空我再教教妹妹。”

溫婉寧仰起頭來面對他,盯見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臉上紅雲氤氳。

他果然還是記得她的。

她有些欣慰。

溫婉寧囫圇吞棗地道了一句好,舌頭打結,說不出更討人喜歡的話來。

她著實太過慌亂,以至於忽略了“下次”“有空”之類的話多半隻是客套話。

謝臨淮朝她點了下頭,轉身離去。

溫婉寧摸著自己的臉,癢癢的,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像綠萼梅的花瓣掉在嘴裡,暈開一片甜。

她怔怔,上前踏一步,只想攔住他。可轉念一想,自己又以何名義攔住他呢?幫她折梅枝,本就是舉手之勞罷了。

溫婉寧望向他離去的背影,不曾想此趟來謝府還有和他單獨相處的機會,自己已經佔了很大的便宜了。

她泛出一個滿足的笑,捂著臉頰,捧梅枝一路飛奔回去。

·

謝氏門庭園林精緻,雖然地處鬧市之中,宅邸中一草一木卻皆藏有隱士風骨與儒者情懷。

入了垂花門,靠近抄手廊附近的依次是長公主和謝二公子的住所。

再往裡走,幾間屋舍隱沒在不起眼的墨竹林之間,格外清幽,是大公子謝臨淮的水雲居。

晚上,雲渺用晨間收集好的梅花露水,在茶寮中為謝臨淮泡茶。

她從小就伴在謝臨淮身邊,謝臨淮的衣食偏好早已刻進她骨子裡,每日她對於茶的濃淡、火候都能掌握得恰到好處。

雲渺生得膚白貌美,自從三年前做了謝臨淮的通房後,一直最得寵愛。

眼下謝臨淮已二十有三,最多再等個一兩年,他就會娶親,扶她為妾室。到那時她就能脫了賤籍,熬出頭了。

在茶寮等了許久,不見謝臨淮回來。

雲渺走出茶寮,小丫頭們都知道她是通房娘子,客客套套地叫一句姐姐。

“大公子呢?”

小丫頭們茫然不知,黛青沒好氣地說道,“公子這會兒正在宴廳陪溫家的夫人和小姐們飲宴,你就消停些罷。”

黛青也是水雲居的大丫鬟,兩人同為通房,謝臨淮卻時時愛去雲渺那兒安置,黛青因此對雲渺沒什麼好臉色。

雲渺駁道,“公子每晚都喝我泡的茶,我怕茶冷了,問一句公子在哪兒怎麼了?”

黛青冷嗤,“真是臉皮厚。公子正經的未婚娘子正在府中,誰要喝你泡的茶?你也不想想,自從公子落水後,可去過你那兒一次?怕早把你忘了。”

雲渺不理會,只當這些話是拈酸。

說起謝臨淮因落水而失憶這事,她是不信的。

今早她還見到公子和溫家的姑娘說話,那音容笑貌,分明什麼都記得。她日日夜夜都伺候公子,又怎會輕易被遺忘。

直又等了好半晌,才等到謝臨淮歸來。夜已全然濃了,一兩顆繁星點綴漆空。

雲渺備好了濯足水,殷勤地伺候他洗腳,又擅作主張,將泡好的熱茶加濃了幾分——稍微釅一點的茶可以醒酒。

搖曳的燭光下,謝臨淮半眯著雙眼,單手支頤。

雲渺聞見他身上細微的旃檀氣息,偷瞥那英俊的面龐,一陣心馳神迷。

做奴婢的伺候誰不是伺候,何況是這麼丰標不凡的大公子。跟著大公子,可比跟那日日尋花問柳的謝二哥兒好多了。

她故意放緩了手下動作,半燙不燙的水撩在他的腳背上,一下一下的,裹著細碎的梔子花瓣,配合自己的蘭花指,揉到了人骨子裡。

謝臨淮終於睜開眼睛,懶懶地說,“水熱了。”

“對不住公子,是奴婢的過錯。”

雲渺盈盈眼波單純地流露,柔荑似的雙手搭著一塊雪白的巾帕。

她帶有幾分刻意的討好,“奴婢是看公子醉了,才想為公子按一按解乏的。”

謝臨淮垂下眼簾來看她,眼神流淌得很慢,有種令人說不出的陌生。

他指骨抬起了她的下巴,動作甚是親暱,溫度卻是冰的。

“想做什麼?”

雲渺怔怔地仰臉,怦然心動。

“奴婢聽說公子在淮河出了事,不知哭了多少個日夜,憂得心也碎了。如今公子回來,卻一連幾日都不來奴婢這兒,怕是早忘了奴婢了。”

這般梨花帶雨,從前謝臨淮每每都會柔聲哄一鬨的。然他此時卻無動於衷,靜靜看著她哭,甚至流露了一些厭惡。

雲渺立即止住淚水,破涕為笑,“……所幸天神保佑,公子終於平安回來了。奴婢別無所求,只盼能和從前一樣服侍公子。”

謝臨淮沒接話茬兒。

兩人相對,一個坐一個站,夜色幽靜,再無旁人,空氣中似有一絲旖旎的味道。

雲渺嘗試著上前去,用從前他慣來喜歡的撒嬌手段,蹭了下他的衣袖。

“公子。讓奴婢今晚伺候您好不好?奴婢給您好好醒一醒酒。”

謝臨淮幽幽一笑,那神色說不上溫柔,卻也不是十分抗拒。

月色傾灑下,那張臉甚是漂亮。

雲渺暗暗覺得,公子不可能完全失憶,他總歸還是記得自己的。

見他不語,雲渺十根靈巧的手指試探去解他的衣釦。只要他留她過夜,她就有本事讓他上癮。

況且,她也不是第一次服侍他了。即便他失憶了,從前他們同床共枕的感覺也是無法磨滅的。

盤扣解開了兩顆,雲渺已半臥在謝臨淮懷中。

她的朱唇朝他無限靠近,如水面的蜻蜓點漣漪。

謝臨淮長眸一眯,擰了下她臂間的軟肉。

雲渺頓時吃痛,眼角溢位來淚珠,一滴砸在了謝臨淮手背上。

謝臨淮似有厭惡,“下去。”

連瞧一隻搖尾討好的貓狗也不如。

雲渺愣了。

公子變了,變得難以捉摸,變得陰晴不定,和她有了距離。

只是因為落一次水、一場小小的風寒罷了。

她緊咬牙齒,傷心中夾雜著羞恥,“奴婢做錯了什麼,公子要這樣趕奴婢?請公子明言。”

謝臨淮嗤一聲,起身往書室。

說到底,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主子何曾需要向下人解釋。

黛青守在外面,見公子忽然離去,猜到雲渺惹了公子不悅。

進得房內,果見雲渺失魂落魄地癱在地上。

黛青諷道,“上次你偷偷調換避子湯,意圖懷上公子的孩子,公子早就惱煩你了。今日還巴巴地蹭上來,真是不知羞。”

雲渺憤然,“你住口,公子,公子一定只是暫時失憶了。”

公子從前可是最疼愛她的。

黛青不屑,“自欺欺人。”

她才不會像雲渺一樣蠢,在公子傷勢剛痊時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惹人討厭。

她要等著新夫人進門,再將通房的身份丟擲來,名正言順地求新夫人賜個名分。

左右溫家的三位姑娘都非是善妒刁鑽之婦,無論哪一個嫁過來都不愁不答應。

謝家偌大的家業,當家的主君又豈能沒有一兩個妾室開枝散葉。

·

溫氏母女此行來謝家,是來商討兩家的婚事的。謝邸和溫邸相距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馬車還是要走上幾個時辰的。

長公主便留下溫氏母女住幾天,殷勤款待,主要還是想和沅姐兒多接觸接觸。

長公主是打心眼兒裡喜歡沅姐兒這孩子,知書達理,又會管家,處事沉穩圓通,是一家主母的風範。

她的淮兒在陛下-面前辦事,必得找像溫芷沅這樣的賢內助,夫妻攜手並進,才能青雲直上。

長公主每每只單獨叫何氏和溫芷沅過去說話,溫婉寧和溫芷沁都是陪襯,整日窩在閨閣,閒極無聊。

溫芷沁雖得了上好的綠萼梅,插在髮間,卻也無人賞。

午後,謝家的小姐蕙兒帶著侍女過來,說是要去靜濟寺邊上的池塘去網魚。

謝蕙兒也是長公主所出的嫡女,想是長公主怕冷落了溫家剩餘兩女,才特意叫謝蕙兒過來相伴玩耍。

溫芷沁被悶壞了,自然歡歡喜喜地應承。她和溫婉寧都打扮了一番,頭簪紅豔豔的牡丹,才出去玩。

三個年輕少女來到靜濟寺西山的水塘邊,那裡面有五顏六色的大小金魚。水波粼粼,趣味橫生。

許多信男善女都相信這水中的魚兒有靈性,可以給人帶來好運。

謝蕙兒和溫芷沁都是嫡女,自然更親近些,忙著戲水,魚網子都丟到一邊去了。

溫婉寧見她們鬧得正歡,便自顧自地蹲在水邊網魚。

那些魚兒甚是狡猾,在網隙間滑動跳躍,她費了半天力氣才網到一條。

只是她離水塘一近,好巧不巧,剛好被嬉戲的謝蕙兒猛撞,登時就跌進了水中,撲稜了兩下,肺裡灌了好幾口髒水。

謝蕙兒趕過來,笑嘻嘻地道歉,“對不起啊,把你撞下去了。”

和溫芷沁兩人捂嘴笑個不停。

溫婉寧狼狽地爬上岸來,劇烈地咳嗽兩聲,鼻子裡全是酸楚的髒水。

雖說是春日,渾身的衣衫被浸透了,還是很冷很冷的。

她哆哆嗦嗦地捂住溼冷的衣衫,知謝蕙兒是蓄意把自己撞下去的,心中甚惱。

謝蕙兒和溫芷沅大大咧咧,一副就是我推的又怎麼樣,嬉笑著走開了。

臨走時,漁夫將溫婉寧抓到的那條小魚兒裝在水囊裡,贈與溫婉寧。

“希望姑娘可以善待它。”

溫婉寧猶豫了一下,問,“聽說這片池塘的魚兒都有靈性,可以佑得人前途順遂,健康無病,是真的麼?”

漁夫點頭,“很靈驗的,老一輩人都這麼說。”

溫婉寧道了句謝。

暖而不曬的陽光照在溼漉漉的髮絲上,她擦了擦眉眼,想起心間的那人,唇角漾出一點笑。

淮哥哥近來多病受寒,或許一條吉祥的魚兒,可以為他祛病消災,佑他平安無虞。

4。狼毫

一場新雨,晨起水雲居起了霧,處處枝葉滴翠,一輪細淡的月鉤在蒼潤的天空中掛著。

雲渺昨夜哭腫了眼睛,委頓在榻上起不來。黛青作為水雲居的領事宮女,早早地起來,盯著小丫鬟們焚香灑掃。

露臺邊,正放著一圓圓的木盆,一尾紅白相間的金魚遊蕩在清亮的水中。

黛青指著木盆問,“誰放在這裡的?”

小丫頭答,“是溫家的小姐方才送過來的,說要特意贈予公子。”

黛青哦了一聲。

溫家的姑娘將來可是要做謝家的主母,得罪不得。

她想了想,又覺得不大對勁兒。

“是溫家的哪一位姑娘?”

“彷彿是寧姑娘。”

黛青心中有數了。

木盆過於粗陋,看著實在不像話。若是公子說要養起來,她還得再去尋個精緻的魚缸。

謝臨淮正在佛堂焚檀默坐。

博山爐置於身畔,輕煙飄出,如露如霧。

他緩緩睜開眼皮,雙眸明淨無塵,唯倒映著普度眾生的觀音像。

半晌禮畢,黛青剛好將木盆搬進去。

謝臨淮瞥了眼,問,“什麼東西?”

黛青摸不清自家公子的態度,便將木盆和魚兒的來歷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謝臨淮颳了下水中魚兒,魚兒立刻嚇得躥逃。

他道,“我不養活物在身邊,以後這種東西及早處理掉。”

那語氣甚是冷淡。

黛青微訝,一句“可這是寧姑娘送來的”就要出口,公子從前和寧姑娘關係最要好了。

謝臨淮又說,“屋裡箱匣中的那些東西,也全燒了吧。”

黛青再度驚訝,寧姑娘送的東西,公子從前都是當珍寶似地鎖起來的。

箱匣中,有寧姑娘用過的毛筆,他們二人一起寫過的千家詩,還有寧姑娘送的小荷包……這些私密之物,怎麼能說燒就燒。

黛青壯著膽子,“奴婢可否多嘴一句,公子為何要燒掉?若只是覺得佔地方,奴婢可以收到小倉庫裡去。”

謝臨淮漫不經心,“無用之物,不丟掉還能怎麼?”

黛青抱盆離去,再不敢多問。

雲渺說公子自從落水之後就變了,好像還真的是。

公子此番,是真不打算娶寧姑娘了。

寧姑娘若是知道公子要將他們的東西都燒了,肯定會傷心得不成樣子。

不過想來倒也是,比起出身微賤的寧姑娘,嫡長女沅姑娘和公子更相配些。

·

太陽一出來,長公主和溫氏母女一同在後院賞花。

謝氏乃是四世三公之族,九州之內第一望族,家宅處處都精緻得像瑤池仙境。佳樹奇竹,旁逸斜出,令人心曠神怡。

溫芷沅扶著長公主的手臂,比親生的兒女還孝順。何氏在一旁幫腔,三人親親絡絡地說話,渾如一家人一般。

溫婉寧懶懶散散地走在最後,聽不懂她們說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也就不再聽。

她望著枝頭的白玉蘭,眺望天邊的飛鳥,流動的白雲,沉吟細思,只覺得處處都寫著謝臨淮三個字。

這三字彷彿把她的骨髓都吸乾了。

日也念,夜也夢。

她心不在焉地伏在鵝頸長廊邊休息,一遍遍地回憶謝臨淮替她摘梅枝的樣子,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對她笑。

這番賞花會直蹉跎了一上午,到了午時溫婉寧才和溫芷沁回到膳房用膳。何氏和溫芷沅自然不一起回來,長公主要單獨設宴款待她們。

不會兒,水雲居的黛青來了。

溫婉寧認得黛青是謝臨淮身邊的女使,有些異樣。

黛青將手中木盆放在地上,“我家公子說多謝姑娘的好意,只是公子是信佛之人,平日裡還去放生,不能困一隻活物在身邊。這魚兒便原封不動地還給姑娘。”

黛青話說得不卑不亢,倒也沒有鄙薄嘲笑的意思。

不過話說得越清楚,越是表明謝臨淮不受她這私相授受之禮,以免今後傳出什麼流言蜚語說不清。

溫婉寧舌根有些鬱結,很尷尬,是那種自作多情的尷尬。過了片刻,又像吃了黃連一樣苦。

旁邊的溫芷沁看熱鬧,早已笑掉了大牙。

溫婉寧聲細如蚊,“多謝姊姊,此番……此番是婉寧思慮不周了。”

黛青道,“姑娘不必自責。”

溫婉寧默然,唇瓣有些發白。

黛青使命已畢,見她如此,也不願多留。

要說,這世間之事,最怕一廂情願。

溫小姐這身份尷尬,於大公子而言,做妻不夠,做妾又作踐了,兩人註定沒法走到一起的。

公子無情將他們從前那些定情之物燒了,也是長痛不如短痛。

剛要走,聽溫婉寧叫住她。

那小姐淚水閃爍在眉睫之間,憋紅了臉。

她有幾分難過,全是歉意和悔意。

“還請姐姐代我跟淮哥哥道歉。”

黛青不禁憐憫她。

“好。”

溫芷沁跳上前來,陰陽怪氣地說,“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淮哥哥馬上就要娶我長姊了,你還巴巴地貼上去?到底有沒有一點臉皮?”

溫婉寧不理,徑直走開。溫芷沁看不慣她擺臭臉,上前去扳住她的肩膀。

“怎麼,戳到你心窩了?”

溫婉寧蹙了蹙眉,甩開溫芷沁,力氣比平時大。

她閃著淚花,倔強地說,“和淮哥哥有婚約的人是我。我送他什麼,都是我樂意。”

溫芷沁冷笑道,“也就只有你把當年的約定當婚約,母親和長公主馬上退婚。”

溫婉寧如中敗絮,只說,“我不會退婚的。”便一頭奔上了閨閣,關緊了房門。

這一晚註定無眠。

夜裡,溫婉寧夢見自己的手被人按著,被逼硬生生在退婚書上寫下了名字。

她掙扎,反抗,卻渾身無力,無可奈何。抬頭見按著她的人,正是謝臨淮和溫芷沅兩人。

她一下子驚醒。

起身擦乾細汗,望向窗外如鉤的冷月,溫婉寧慢慢冷靜下來。

這事原是她做得不對。

一者淮哥哥心善信佛,只放生魚,而不用水缸困魚。二者魚兒若是被養在臥房裡,的確算了私相授受之物,於人清白的名聲有損。

可細想又覺得奇怪,從前她給淮哥哥送過釵子,交換過毛筆,他皆是和顏悅色地收下的。

溫婉寧捂著腦袋,埋在膝窩裡,愈想愈亂。

左右思量,是她冒犯了淮哥哥,怎麼說也得和他道歉。

她託付黛青帶去歉意,也不知黛青說了沒有。

白日和溫芷沁說的那句氣話籠罩在耳邊。

她不會退婚的,也不會放棄淮哥哥。

·

翌日一早,天晴氣清,謝蕙兒又來找溫芷沁去撲蝴蝶。

有了上次的教訓,溫婉寧沒有再和她們一道出門去,主動窩在了閨閣裡擺弄香料。

溫芷沁在謝蕙兒耳邊低語了幾句,謝蕙兒撲哧笑出聲來,兩人不亦說乎。

不用說,是在嘲笑送魚的事。

溫婉寧假作不聞。

她親孃從前是揚州城的瘦馬娘子,卻也是一等一的琵琶高手、調香高手。

臨死前留下一張珍貴的香方,名為“半江紅”,能治夢魘之症,有極好的凝神靜氣之效,一度被揚州城的達官貴人們所追捧。

孃親死後,這香方再無人能調出來了。

此刻左右閒來無事,溫婉寧便跟嬤嬤借了幾味香料,調弄幾下,香味竟出奇的純正。她一時微喜,沉浸在清勁的香氣中,聊以忘憂。

若是能將半江紅調出來,發揚光大,那麼她或許可以完成孃親的遺志,在長安城裡開一間香粉鋪,攢一些嫁妝錢。

她想著將來的事,不知不覺又想到了那個繞不開的人兒。

送魚只是一件小事,她不想因為這事和淮哥哥有心結。

儘管再三逃避,她還是得去道一下歉……

水雲居,雲渺的眼睛腫了兩天,終於見好。

勾引大公子不成反被訓斥不是什麼光彩事,雲渺默默地做自己的活兒,也不再提及,只在內心還暗暗和黛青較著勁兒。

一方狼毫筆被送到水雲居,小丫頭說是寧姑娘送的歉禮。

那筆塗漆好,毫毛潤澤,顯然是花了大價錢買的。

小丫鬟跟黛青說,“寧姑娘怕惹了咱們公子不高興,特意驅車趕了十幾裡的路,當了母親的一塊玉石遺物,才換得這隻筆。姑娘說書房之物,並不私密,應不逾矩,還請姊姊代為交給公子,千萬叫公子原諒她前日的冒失。”

黛青揚了揚眉。

這寧姑娘,還真是個臉皮薄的人。

黛青嘆息道,“公子昨日剛叫我把她以前送的東西都燒掉,這筆公子未必肯收。”

黛青繞開雲渺,小心翼翼地將狼毫送到了謝臨淮面前。

謝臨淮這廂正在圈點少帝送上來的功課,睨了眼那狼毫,只淡漠地說,“拿開吧。”

頓一頓,“告訴她我沒生氣。”

黛青低聲問,“公子,這筆也燒掉嗎?”

謝臨淮闔了闔眼,“燒了吧。留之無用。”

晦暗冷澀,盡是空洞。

黛青暗自嘆息,心想公子大病一場,真是逆情轉性,從前的所愛所憎都變了。

5。香料[微修]

第二天,黛青來到綠萼梅林裡,將謝臨淮的話帶給溫婉寧。

“公子親口說了,沒生姑娘的氣,姑娘且放心吧。”

春寒料峭,溫婉寧在此等了一早晨,身上的間裙被露水打溼了。

她抿抿唇,“那狼毫淮哥哥收了麼?”

黛青閃過一絲猶豫,還是說,“嗯,收了。”

溫婉寧如釋重負,內斂地笑一下,笑得沾幾分甜。

“多謝姐姐。”

黛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騙她,或許覺得她傻得可憐。

黛青回到水雲居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本以為就這麼過去了,誰想接下來的幾天,水雲居總能收到寧姑娘送來的一些小物件。

一捧綠萼梅、一匣掛著露水的鮮果,一小斛香料……都不是隨身私密之物,卻是精心準備的,日日在天未亮時就送來,無不含著絲絲縷縷的少女心意。

特別是香料,焚之氣息如行春郊,恍若雪中春信,也不知溫婉寧是用何種秘法調成的,竟在外面買也買不到。

雲渺看不慣,“她真是出身微賤的庶女,連送禮都這麼偷偷摸摸小家子氣。”

黛青道,“她是真心喜歡咱們公子,才會日日不辭辛勞地送東西來。”

“公子是堂堂中書府的主君,豈會將這些物什兒放在眼中。”

黛青惋惜,這些東西無論包含了寧姑娘多少心意,公子都不會瞧上一眼,悉數丟出去。到頭來,都被府上的那些雜役和小廝糟踐了。

唯有那小斛香料,很是靜氣凝神。

黛青實在不忍香料也落於腌臢奴才之手,便擅作主張,在謝臨淮平時焚的檀香裡摻上一些。

謝臨淮自打落水後,就落了下了頭疾的毛病。焚溫婉寧送來的那香,倒比尋常檀香更易入睡些。

謝臨淮察覺,“什麼香?”

黛青不敢隱瞞,只說是寧姑娘送來的。

黛青心想,公子那樣一個黑白分明的人,若是厭惡,早就讓她們換了去。既然什麼都沒說,那或許就是還行的意思。

溫婉寧知道謝臨淮還喜歡她的香,似憂又似喜,心臟一抽一抽的,濛濛地春動,眼睛裡也閃爍著甜濃的光。

黛青問,“香方是什麼?我們也好今後為公子採辦。”

溫婉寧答,“名為半江紅,是我孃親留下來的香方。”

黛青一皺眉,這香方竟然是她那瘦馬親孃調弄的風塵之香。公子光風霽月,怎能用這種沾了紅塵的卑賤之物。

黛青剛要推辭,溫婉寧卻受了極大的鼓舞,要趕回去焚膏繼晷地調香。

“姐姐放心,淮哥哥既然喜歡,我今後日日都送來。”

黛青啞然。

後來的幾日,果見溫婉寧送來的香料日趨上品,做成了各種的香珠、香丸,香粉,珠丸上皆精心雕刻花紋,不可謂不用心。

只有一天稍微晚了些,說溫婉寧熬夜做了一宿,眼壞了。

不過她這麼拼命,謝臨淮除了那日問一句,其餘的話再沒說過。

焚或不焚,皆是可有可無,無所謂之事。

單相思罷了。

本文來自知乎

《一個完美夫君》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