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悼亡情詩——《綠衣》春秋·詩經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邶風·綠衣》

入詩境:

那日出門,回來的途中忽然毫無徵兆地便下了雨,豆大的雨珠自顧自地落下來,叫人躲閃不及。到了家中後衣衫盡溼,我急忙尋找換洗的衣服。

不知怎的,換上了乾淨的衣物卻還是溼寒透骨,仔細一瞧才知道自己方才渾渾噩噩地穿了件夏日透風的葛衣,而今已是深秋。

再度翻箱倒櫃之際,驀然地便翻出了你為我親手縫製的綠色長衫。

吾妻,還記得你為我縫製這綠衣時,與我笑說黃色便是太陽光,將這世間最溫暖的光縫進衣服裡,我此後便不會覺得寒冷了。

往日的種種,音容言笑一一浮現在眼前,依稀彷彿還是在昨天。細細摩挲著手中的綠衣,這裡面的一針一線皆藏著你對我的關懷與愛意。如今這綠衣還在,可是為我親手縫衣的你卻早已離去,天上人間,黃泉碧落,此生不得再見。

吾妻啊!

原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應該也能將你逐漸淡忘。我也以為我已經將你逐漸忘記,事實上也只不過是口是心非、自欺欺人而已。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還未停止,落在庭外的梧桐樹上,迴應著誰的輕聲細語。不知小院邊的茶花又開了幾朵,又凋謝了幾瓣落紅。

恍惚中,時光在倒流,有人挽著低髻,身著碧色鑲邊的深衣,倚在妝臺邊,手執針線正仔細地縫製手中的長衫,眉眼彎彎,笑容溫婉。只輕聲地喚一聲她的名字,我的淚便已然如雨下了。

悟詩情:

悼亡詩,哪怕時至今日,也不算是過了時的古典情懷。斯人已去,此情卻在。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入夢來。 睹物思人,叫人分外黯然神傷。一夕之間,白髮蒼蒼。

我願我能再見到你,我知道我再見不到你。時間雖流逝,但永遠會觸景生情,眼淚掩面。一個人走了之後,與她相關的任何物件都是她曾經存在的證據,但是這個世間卻已經沒有這個人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詩經》的綠衣篇,寫的不是離別,而是悼亡,悼念已經亡故的妻子。很短的一首詩,但情意深長,無可抗拒。她先他而去。他某日翻找舊衣,睹物思人,一時之間淚不可遏。他的悲傷隨著他的歌留了下來,跨越前年的時光,留與後人聽。

詩中的男主人公為了讓自己走出悲傷,下定決心要剋制思念,忘記故去的妻子。然而情感是世間最難琢磨也最難控制的事,剪不斷理還亂。因為一件綠衣再次牽起了自己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其實,不光是綠衣,哪怕是黃衣白衣,只要是與他妻子沾上關係的人事,都會將塵封的思念與愛意再次啟動。畢竟,那是陪伴他從少年到中年的髮妻,是關心他衣食住行,體貼他冷暖寒涼,指引他為人處世的賢妻啊!

說是要忘記,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相比這首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悼亡詩裡的男主想忘不能忘,最終使自己深陷痛苦思念之中的舉動,商朝的武丁大王對自己的愛妻婦好王后的思念便更為直接與淋漓了。

婦好,這位持鉞的王后,消失於歷史的長河裡已經超過三千年,縱使是《史記》中也沒有記載過她的名字。感謝考古學家們的挖掘與探索,讓我們知道早在千年之前,有這麼一位傑出優秀的女子,身為王后,卻不為弱質女流,屈於後宮,而是替她的夫君,也就是商朝國君武丁,領軍上戰場,橫掃敵軍。區別於偽裝成男子,替父從軍的花木蘭,婦好是以堂堂正正的女子身份上陣殺敵。甲骨文中有明確的記載,說她曾多次征討四方、平定戰亂,攻克了周邊諸多方國,為當時的商王朝拓展疆土,立下汗馬功勞。

婦好還是少見的女性祭司,具備當時國家最重要的事情——祭祀的主持權。如此聰慧機智又文武雙全的女子,獲得君王的寵愛自是毫無疑問。

商王武丁完全信任婦好,除了交於她如祭祀與軍事等許多國家大權,還給予她相當豐厚的領土和子民。每當婦好單獨出征或者凱旋而歸的時候,武丁總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歡喜,不顧天子身份出城相迎,有一次一直迎出八十多公里。當這對天子於王后在郊外相遇的時候,久別重逢的激動使他們忘記了自己高貴的的身份,將部屬們甩在後面,兩人一起並肩驅策,在曠野中追逐馳騁。天地之大,那一刻彼此的心裡也只有對方。

在那個時期,龜甲獸骨一般只有在祈求天降大雨、祭祀神靈祖先或者與敵軍作戰等國家大事時才會用到,但是在武丁大王的心裡,妻子婦好的安危絲毫不遜色於這些國家大事。因而在婦好生產、征戰是或是生病時,他都會親自占卜。

只可惜情深不壽,好景不長。如此優秀的婦好33歲便英年早逝,我們能夠想象到失去愛妻的武丁多麼悲痛。

有人說“即便在三妻四妾的古代,也總有人被鍾情偏愛”,筆者深以為然。婦好雖然離去了,但是武丁對她的愛意卻並沒有退減分毫,相反的,與日俱增。

哪怕多年後他已有了繼任的王后、六十餘妃嬪,卻還是時時思念亡妻,常常擔憂她在地下是否過得好,常常親自占卜她去世後的狀況如何。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無關風與月。

武丁把妻子葬在了自己處理軍政大事的宮室旁,覺得這樣就好像婦好還陪著他,而自己也還能日夜看著她守護著她。想來給她的陪葬品已到達極致,奇珍異寶數不勝數,他將自己在不逾矩的範圍內能給的都給了。可是,武丁覺得,較於他和婦好的情意來說,這些守護還遠遠不夠。

於是便有了讓後人看了都覺得驚世駭俗的甲骨文卜辭與大型祭祀。

丁巳卜,貞,酒婦好御於父乙。 “婦好嫁了嗎?”“大家已經娶了婦好!”

貞,勿先酒於父乙及,卯三。 “婦好嫁了嗎?”“成湯已經娶了婦好!”

貞,翌口未口酒[婦]好。 “婦好嫁了嗎?”“祖乙已經娶了婦好!”

是的,哪怕婦好離開了人世,遠赴黃泉。武丁對她的思念也從未停止,將她的幽魂先後許配給了商朝的三位先祖:武丁的六世祖祖乙、十一世祖太甲、十三世祖成湯。一直到最後將婦好許配給成湯之後,認為有三位偉大的先人在陰世裡共同照看自己的妻子,這位痴情的君王才終於放下了心。

《綠衣》的男主與商王武丁雖然身份不同,但是在婚姻這個命道上卻頗為相似。幸運的是他們都曾經擁有一位優秀且賢惠的妻子,彼此相濡以沫,相伴半生。而同樣不幸的是,他們的愛妻都過早地逝世,與之天人永別。

逝世的人不一定能獲得解脫,但是活著的人卻飽受思念的折磨。

因為曾經過於美好,美好到一針一線,一桌一椅都刻著伊人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思念到極致時,恨不能遺忘。那刻骨的情愫與牽掛便化作鈍刀,一刀一刀切磨著思念者的柔腸。可那又怎麼辦呢?相思無解,縱是綠衣賦幾遍,蒹葭嘆幾篇都無解。

等到秋風再起,伊人不見。望穿秋水,驀然間,又是人間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