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傻不傻呀
1
戚寶麗穿過地下通道，頂著烈日往臺階上走。
她面前是個孕婦，穿著平底布鞋，頭髮有些凌亂，拎著兩大包蔬菜水果及日用品，挺著個比山包還大的肚子爬得哼哧哼哧。
看著女人被汗水浸透的後背以及因妊娠導致的明顯腫脹的腳脖子，同為女人的戚寶麗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正想著要不要上前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啥的，女人忽然一腳踩空，身子劇烈一晃，整個人向後倒過來。
袋子咣一下掉地上，水果滾落得到處都是。
戚寶麗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從背後託了女人一把，女人也及時抓住了扶手，這才避免了一場災禍。
女人驚魂未定，靠在扶手上直喘氣，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往下掉，看著有點瘮人。
“你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戚寶麗問道。
女人緩了好一會兒才定了神，嚥了口唾沫，一臉感激：“謝謝你，要不是你託了我一把我就摔了。天太熱了，我又走了不少路，剛剛忽然頭暈，沒站穩。”
女人扭頭看了一眼滾得到處都是的水果，彎下腰拿袋子，戚寶麗趕忙從她手裡奪過：“你站著別動，我去撿水果。”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我現在好多了，我來撿吧！”
戚寶麗不由分說將她的手按回到扶手上，蹬蹬蹬跑下去撿。
其他行人看見了也過來幫忙，並詢問道：“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吧！”
“……幸福小區，不遠，我還是……自己走吧！”
戚寶麗想著幸福小區也不遠，剛好就在老姐妹楊倩家小區的斜對面，也就十分鐘的事兒。加上她看出對方並不是真心推辭，其實還是想讓她送的，就不由分說接過了她另一個袋子。
好傢伙，兩袋加起來得有二十斤。
2
“你老公呢？你肚子都這麼大了，他怎麼還放心你一個人出來買東西？你可以網上下單送到門口啊！”戚寶麗問道。
“不怪他。”女人抹了把汗，“我老公平時很忙，他不知道我出來了。這不肚子大了嘛，打算順產，聽說平時多走動，鍛鍊鍛鍊，生的時候容易些。那個店東西賣得便宜，今天正好打折，我就多買了些。”
戚寶麗知道，鍛鍊是假，省錢是真。女人的穿著以及她剛剛幫忙撿的那些賣相不好、甚至算不上新鮮的水果，暴露了她拮据的生活。
戚寶麗腹誹：好一個老公忙，忙還忙不著錢，老婆也沒照顧好。多少女人就是被這種不負責任的男人坑了一輩子的。
然而別人的家事戚寶麗無權置喙。她把女人送到小區門口，女人就不讓戚寶麗進了，說已經耽誤了她太多時間，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我叫谷芳，要不，咱倆加個微信吧！”她說。
戚寶麗想說不必了吧，她又不圖她感謝，而且萍水相逢也沒什麼好聊的。
看出她的遲疑，女人羞赧道：“你幫了我，我想改天送你個我自己做的手工。我會用絨線編織飾品，你包上這個掛件挺舊了，我就給你織個向日葵吧，很好看的。”
要是送別的戚寶麗肯定不要，可是手工的話，戚寶麗不好意思推辭，只好加了她微信。
回了家，丈夫翁慶元正在輔導兒子作業。飯菜已做好，旁邊放著一小碗綠豆粥，給她每天下班回來消暑的。
戚寶麗端起來咕咚咕咚喝個精光，嚼著軟糯清甜的綠豆：“我剛碰見個孕婦，好慘，這大熱天一個人出去買那麼多東西，水果都是沒人要的打折貨。過地下通道上臺階時，要不是我在後面扶了她一把，她就摔了，搞不好一屍兩命。女人嫁錯了人可太慘了，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也不知道圖個什麼。”
遙想自己當年懷孕，一群人圍著她轉。婆婆連商場的保潔工作都辭了，專門跑來照顧她……
真是人各有命。
3
戚寶麗停止思維，剛往嘴裡塞了一筷子菜，手機響了，是老姐妹楊倩打來的。
戚寶麗含著飯含糊不清地應著，差點給一口飯嗆死。
結束通話後，翁慶元問道：“怎麼，你朋友還在鬧啊？沒記錯的話，她老公出軌快半年了吧？這麼久，還不消停。又不肯原諒，又不想離婚，她想哪出呀？”
“哪有那麼容易？”戚寶麗夾了一塊排骨認真吮起來，“這種原則性錯誤，哪個女人受得了？不離婚是捨不得這個家，不代表真能嚥下。以楊倩的性格，這才哪兒跟哪兒啊？不到斷氣那一刻，她都不會放下的。怎麼，我瞧著你挺同情她老公？”
“我同情他幹嘛？我就覺得她老來找你，怪煩的。”
“是有點煩，但她不找我又能找誰呢？再說她對我也不錯，經常送我東西。買的衣服褲子碼子小了也不換，都給我了。這包也是她給的，好幾百呢！”
週末，戚寶麗去楊倩家看她。
屋裡亂糟糟的，楊倩杵在沙發上邊哭邊擤鼻涕：“我就說了他幾句，他問我是不是想要他死？呵呵，我就說‘你死啊，你現在就去死啊’，他就真的跑出去了，到現在沒回來！媽的！說我天天翻舊賬不給他活路，他當初跟那婊子搞的時候，給我活路了嗎？
“出個差居然搞個鄉下妹，還是個初中學歷的文盲！老子985畢業，學歷高，家境好，工作好，哪裡不比她強？嗚嗚……居然到現在還有人同情他，說我太強勢，說我在逼他！媽的！這是人話嗎？事沒出在他們身上，他們不知道疼……嗚嗚……”
戚寶麗腦瓜子嗡嗡的：“你打他電話了沒？他有地方去嗎？”
“沒地方去可以去鄉下找那婊子去啊！坐動車也就幾個小時的事。不過他身上沒錢，估計車票都買不了。”
“你倆這次又是為啥吵的？”
“錢！”楊倩憤憤的，“自從逮到他出軌，我就收走了他的工資卡，每月就給他一兩千。他以前大手大腳慣了，這點錢根本不夠用。他就跟我鬧，說他現在請客吃飯的錢都沒有，像個癟三。我就說‘你像癟三還不是你作的，你好好的我能管著你的錢’，他就說我想逼死他。
“我氣瘋了，罵他全家，說他娶我房子都買不起，能有今天還不是靠我家？我還詛咒了那個姓谷的婊子，然後就戳到他肺管子了……”
“那女的姓古啊？古天樂的古？”
“稻穀的谷，叫谷芳。”
“谷芳！”戚寶麗頓時像被針戳了屁股似的，站起身來。他們這邊谷姓不多，從小到大也沒見過幾個。
“怎麼？你認識？”
“我那天下班回來碰到一個孕婦，差點摔了，我幫了她一把，她也叫谷芳！”
4
此話一說，空氣驟然安靜，落針可聞。
楊倩瞪大眼睛看著戚寶麗，戚寶麗汗都要下來了。
那女的微信名也叫谷芳，加了戚寶麗的第三天，特意在同一時間去了地下通道等戚寶麗，把自己親手編織的毛絨向日葵給了她。小東西勾線巧妙、細節到位，顏色鮮豔，栩栩如生。
谷芳還很貼心地在上面安了掛圈，方便戚寶麗掛包上。
戚寶麗很喜歡，當即把自己的舊掛墜取下來換上。見戚寶麗喜歡，谷芳發自內心地開心，說她是外地的，在這邊沒什麼朋友，特別感謝戚寶麗那天幫了她。要不是家裡房子是租的比較簡陋，真想請戚寶麗去家裡坐坐云云。
此時，戚寶麗心臟狂跳，不會這麼巧吧？應該就是同名吧！
如果她真是楊倩老公趙廷偉的小三，那就意味著趙廷偉一直在欺騙楊倩。他非但沒跟小三斷掉，竟然把小三安頓在了與他們家相隔不遠的幸福小區！
天，他在幹什麼？他怎麼敢？
“她加了我微信，頭像是她本人。”戚寶麗趕忙掏出手機開啟微信，遞到楊倩面前。
當頭像點開、放大，楊倩爆發出一陣慘絕人寰的呼號：“就是她！是她！趙廷偉！趙廷偉你個王八蛋！我殺了你！她住哪兒？你在哪兒碰到的她？”
“幸福小區，地下通道碰到的。上臺階的時候，她頭暈，我扶了她一把。”
戚寶麗本來還想說楊倩送了她個向日葵掛件，可當她轉過頭，目光落在那精緻小巧栩栩如生的向日葵上時，她愣住了。腦子裡浮現出那日谷芳挺著肚子在地下通道等她，遠遠地衝著她笑的情景。
這一刻，戚寶麗的心情有些複雜。
“這婊子……”楊倩氣到飆淚，“我當初加過她，她拉黑了我。寶麗，你幫我問出她的地址，問她住幾棟幾號，我要去找她！我要問問她，她懷的是不是趙廷偉的種，是不是趙廷偉把她安頓在這裡的。不！不用問，肯定是趙廷偉。他肯定是為了方便照顧她，把她安頓在那裡的。他現在應該就在那婊子那兒。”
戚寶麗手足無措：“我跟她不熟，就見過一面，就這麼問她地址，她肯定會懷疑啊！我得先跟她聊聊，聊熟了才好問。”
正在此時，翁慶元打來電話，問她晚上回不回家吃飯。戚寶麗如蒙救星，忙騙楊倩說：“我老公胃病犯了，讓我趕緊回去給他買藥，我先走了。”
5
戚寶麗跑回家，二話不說端起水杯一通猛灌。
翁慶元看她臉色不對，問怎麼了。
戚寶麗叉著腰直喘氣：“太嚇人了、太嚇人了，我那天不是跟你說我幫了一個孕婦嗎？你知道那孕婦是誰嗎？她居然是趙廷偉的小三！我的天！趙廷偉瘋了，他居然把小三安頓在了幸福小區。他想幹嘛？
“怪不得那個孕婦日子不好過，楊倩收了趙廷偉的工資卡，所以他沒錢給小三，小三就經常去買打折商品，買別人不要的水果。她老家窮，苦日子過慣了，所以能忍受。”
戚寶麗想起那天的情形，恍然大悟，又不無懊惱：“可是以後呢？孩子生出來怎麼辦？這些趙廷偉都沒想過嗎？他打算瞞到哪一天？那女的又圖什麼呢？難道她是真心喜歡他，什麼都不要？老天，這種事怎麼會被我遇上！”
翁慶元：“那現在呢？”
“楊倩讓我把她地址問出來，她要去找她！”
翁慶元想都沒想便道：“這事兒我勸你最好別管，別到頭來把自己給搭進去。要我說，你就不該告訴她這件事。說實話我其實挺煩你這朋友的，老公出軌你要麼離婚要麼原諒，別一天天的鈍刀子割肉折磨人，還禍禍你，天天打電話講這些破事，你不煩我還煩。”
戚寶麗沒想到丈夫這麼大怨氣，更不滿他用這種語氣說自己朋友，一下子就惱了：“要是你朋友給女人綠了你也不說？你們男人還真會指責女人啊！你不罵趙廷偉罵楊倩，我看你跟趙廷偉一丘之貉！還鈍刀子割肉，你這麼同情趙廷偉，你去給他通風報信啊！”
戚寶麗一頓瘋狂輸出，翁慶元說了聲“得，我不跟你鬥嘴”，抱頭鼠竄。
6
戚寶麗在“把谷芳刪掉”和“向谷芳索要地址”之間反覆斟酌了好久，最後還是決定幫楊倩。
往小了說，楊倩是她多年的好姐妹，她倆的交情哪是一個無恥小三能比的？她送她向日葵，是對她幫了她的答謝，不代表什麼。往大了說，天下原配誰人不恨三？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她指不定得瘋成什麼樣兒。
這麼想著，戚寶麗點開了谷芳的頭像，斟酌半晌：“在嗎，向日葵我很喜歡，有朋友看到了想跟你買一個，可以嗎？”
谷芳秒回了一個微笑表情，以及：“喜歡就好。你們喜歡我可開心了。麗麗姐，你跟你朋友說一下，不用買，我送她一個就好。不止向日葵，只要有圖案，我都能做。”
“那我代我朋友謝謝你啦！那個，你大著肚子不方便，你家在幾棟幾號，到時候我自己去你家拿，行嗎？”
谷芳猶豫了一下，回：“22棟2單元602，租的毛坯房，家裡比較亂，不要介意哦！”
訊息成功轉發給了楊倩的那一刻，戚寶麗的心驀地慌了一下。
她抬眼看了下正在刷手機的翁慶元，想說點什麼，又忍住了。
翁慶元看她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一骨碌坐起來：“我去！你不會真這麼幹了吧？”
當晚，幸福小區出事了。一個懷有六個月身孕的小三為了躲避原配的暴打，從屋內逃出去，結果一腳踏空從六樓滾下去，大出血。
送醫搶救，孩子沒了。大人雖然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但因滾落過程中多次劇烈撞擊腦部，已經腦死亡了。
微信群曝光了一組影片，楊倩被抓時還掙扎著撲向小三：“是她搶我老公的，是她破壞我的家庭的，她活該！她活該！還有趙廷偉，這一切都是趙廷偉造成的！他出軌，騙我，把小三安頓在身邊，他才是罪魁禍首！你們抓我幹嘛？你們抓他啊！他才是最該死的那個。
“我沒有推她。我只是打了她幾巴掌，她就往外跑。我想把她抓回來，她就摔下去了。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上有父母，下有孩子，我有事業，有健康的身體，我什麼都有，我怎麼可能殺人呢？”
最後，她吼：“趙廷偉，趙廷偉！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趙廷偉呢？他隨著救護車一同去了醫院，在醫生宣佈結果時癱坐在地嚎啕大哭：“我讓她把孩子打了，她不肯。她說想住得離我近一點，非要我幫她在那兒租房子……我說了不要這個孩子的，我說過的。可她不聽……她不聽……”
7
不久，戚寶麗也被帶去警局錄了口供。
等她出來，兩腿一軟，癱坐在地。翁慶元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拽起來。好不容易扶起來，她又癱了下去。
翁慶元煩了，手一撒，憤憤道：“你現在這樣又有什麼用？事情已經發生了。”
“我不知道會這樣，真的不知道。”戚寶麗捂臉痛哭，“我只是幫她問了一下地址而已，我是覺得，她是小三，她有錯在先。我幫我朋友，我沒有錯。可是，可是為什麼就鬧出人命了呢……
“是我害死那個孩子的吧？是我吧？還有谷芳，楊倩，是我害了他們所有人吧？如果我沒幫她問地址，沒告訴她我遇到谷芳這件事，那麼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看著妻子心如刀絞，悲痛欲絕的樣子，翁慶元重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不管在這件事裡她扮演著怎樣的角色，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她做這件事的初衷是什麼，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悔恨與自責將一直伴隨著她。
或是半輩子，或是一生。
“你沒錯，是我錯了。”翁慶元自嘲地笑道，“我當時就該搶了你的手機，把這兩個女人都刪了才好。你只記住了她是個小三，卻忘了她再有錯，輪不到你來審判。你得知道，不管在什麼時候，與誰有著怎樣的交情，又出於什麼前因後果，給人遞刀子的事兒，永遠不要幹。除非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你在乎的東西了。可你有的，對吧？”
有的。當然有。
誰會沒有自己在乎的東西呢？
“上有父母，下有孩子，有事業，有健康的身體”，這不就是生而為人最在乎的東西嗎？可為何偏偏有那麼多女人，直到鑄成大錯，方看得到這一切呢？
就算沒了男人，女人在這世上還可以擁有很多很多，這份富足與幸福，難道就抵不過一個錯誤的人，和一段被辜負的情嗎？
學會放下錯的，才能騰出手來擁抱對的啊。
而絕不是與那些不美好死纏爛打、同歸於盡。
戚寶麗淚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