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沒有墓碑的青春》

割斷塵緣

作者:賈宏圖

有知青朋友從外地來,總是要喝酒的。酒桌上說到了我正在寫的《我們的故事》,都說“我們都老了,快把那些過去不能說、不敢說的故事講出來吧!”然後大家搶著為我講故事。農墾報的張總編說:我知道一個故事,當年一個男知青追求一個女知青,被拒絕了,他竟把自己的“命根”割下來了!很慘……老洪馬上說,你說的不對,那個知青是我們連隊的,我倆還是好朋友!老洪當年在完達山下、蛤蟆通河畔的一個連隊當兵團戰士,後來到部隊當兵,轉業後,先當X光醫生,又搞裝修,再以後到日本搞設計,前幾年回國,辦設計公司、開西餐館。他為人熱情,這些年一直保持著和當年知青戰友的聯絡。 幾天後的下午,在他家那個門前爬滿青藤的小餐館裡,伴著一杯濃濃的咖啡,老洪給我講了這個奇異的故事——

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他叫小凡,我們是一批的,1968年11月8日上兵團的,當時他只有15或16歲,是68屆小初中生。他家境不好,在大學當老師的父親被打成右派,父母離了婚,父親去了大興安嶺改造,領走了弟弟,他和母親在一起,母親在醫院當護士。小凡一點也不傷感,每天嘻嘻哈哈的,人很聰明。聰明的人都幽默,經常給我們講笑話。下鄉時正是冬天,他穿著了一件黑色的棉猴,腳上是一雙對縫兒的棉鞋,脖子上紮了一條顏色很鮮豔的圍巾,很講究,十分可愛的樣子。白天他在園藝排幹活,培育果樹。晚上和我學拉手風琴,後來請人把家裡的小提琴捎來了,又跟我學小提琴。他很勤快,一到吃飯時,他抱了好幾個飯盒,幫助我們打飯。然後一起邊吃邊嘮。

我們是個大連隊,當時有200多個知青,北京和哈爾濱的是先來的,大家在一起混得不錯。上海知青一來,我們就有點躁動了。他們都穿著黃軍裝,外面披了一件草綠色的大衣,很有風彩。上海的小青年,無論男女都是白白淨淨的,比粗糙的北方人顯得滋潤多了,那些上海的小姑娘樣子嬌小,更是楚楚動人。特別是他們綿軟的滬語,聽著很有趣。小凡一有空就往上海知青堆裡混,他們也喜歡他,那些小姑娘,一聽他說話就笑,他也擅長在女孩子面前表演。不幾天他就學會許多上海話。回到我們宿舍,小凡就教我們,連罵人話他都會,這小子真是個語言天才!

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這麼多有血有肉的年輕人在一起,天長日久總要鬧出些浪漫的事兒,這也很自然。可是在那個年代,小青年不好好種地打糧,去談情說愛是大逆不道的。其實,愛情和地裡的莊稼一樣,它也在生長,誰也擋不住。連隊對這方面管得很嚴,最盡職的是一個姓蘇的女副指導員,她的丈夫在外地當兵,她很熱衷於對男女知青的跟蹤和抓“對兒”,知青說她有點“變態”,也可能是誤解,她真怕知青鬧出什麼傷風敗俗的事,作為領導者,她是有責任的。可還是出事兒了,那事兒和我還有關係!一個姓宋的哈爾濱小夥兒(他爸爸是省裡很有名的教授)看上了北京的姑娘小萍,要寫封信,表達自己的意思,他找到了我當“槍手”。小宋讀書時是數學科代表,腦袋很靈,說話也是文謅謅的,但寫情書就不在行了。那時我讀了不少法國和俄國的愛情小說,《紅與黑》、《安娜·卡列尼娜》我都很熟悉,寫情書對我來說,小菜一盤,不一會兒就寫好了,小宋一看很感動,連說好好好!他求我去送信,我說,情書必須自己送。那天也很巧,小萍正看小宋送來的信時,蘇副指導員來了:“你看什麼呢!”然後搶過來就看——小青年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股之間。她越看越生氣,“沒想到我們連還有這麼下流無恥的小青年!”她氣洶洶地走了。接著在全連的一次大會上,她宣讀了這封信,並進行了義正辭嚴的大批判。會後,小萍哭了,痛不欲生。小宋傻了,愣怔怔地坐著,不吃也不睡。幾天後,小宋的媽媽來了,把他接回哈爾濱,不久就送進了精神病院。

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我探家時,還到醫院去看過他。“米沙,你來了!”小宋還認識我。我送給他一條“握手牌”香菸,他竟不知道怎麼把煙開啟,我難過得流下了眼淚……

說到這兒,老洪真找了一根菸抽起來,好半天,心緒才平靜下來。我又要一杯咖啡,接著聽他說——

小宋瘋了這件事對連裡的知青刺激很大,大家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了,男女青年連話都不敢說了,更不敢來往了。只有一個人還是傻乎乎的,那就是小凡。他還往上海知青堆裡鑽,特別和一個上海姑娘過從甚密,那個女孩兒比她大,他倆經常互相借書看,她還幫他洗過衣服。小凡對她很依賴,有事兒沒事兒,都願意和她在一起,其實當時他對她並沒有產生愛情,也不是現在很時髦的“姐弟戀”。按著弗洛伊依德的理論,這可能是種“戀母情結”吧!這事兒還是沒有逃過蘇副指導員警惕的目光。這回她吸取了小宋事件的教訓,她沒有聲張,只是找了那個上海女知青談話,好言相勸,不要和小凡來往!否則,對你影響很壞!那個女知青馬上找小凡談話,她哭著說:“你以後別來找我了,人家都說咱倆搞物件,這樣影響不好!”好像一盆冷水潑在小凡頭上,他很難過,也很委屈。他自言自語:“我也沒和她搞物件呀!”

“誰也沒想到,後來又發生了那樣悲慘的事件!”老洪說,當時我已離開連隊去當兵了,有人給我寫信說,小凡把自己的陰莖割下來了!轉業後,我多次見到小凡和他的母親,又詢問了連隊的許多人,他們回憶,這件事的過程是這樣的——

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那一年,1973年夏鋤的季節,大家在正在鏟地,小凡後趕來的。不一會兒有人喊:“出血了!出血了!”那人看到鮮血順著小凡的褲腿往下淌。大家一喊,他自己彎下腰,想扎住褲角,不讓人看到,那時他臉色煞白,用手撐著地,已經站不起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已經昏迷的他揹回連隊衛生所,丁大夫把他的褲子褪下來一看,腿根兒處一片血肉摸糊,陰莖被割去三分之二,貼根處還繫了一根麻繩兒。後來才知道,小凡是在大家下地後,在自己鋪位的床沿上用鐮刀把自己的“命根”割斷,為了止血他自己在傷處繫了一條麻繩,然後用紙把“命根”包好,埋在宿舍門前的地裡。(事後,大家和他開玩笑:“你把那玩藝兒,種在地上想讓它長出來一棵樹,滿樹都滴滴蕩蕩吊著那玩藝兒,好看嘛?”小凡一個勁地傻笑。)丁大夫趕緊做了止血處置,又把小凡送到了團衛生院,最終止住了血,保住了他的命。

一個星期後,小凡又回到了連隊。幾天後的清晨,睡在小凡下鋪的青年感到從上面往下滴什麼,掉在了自己的臉上,他開啟燈一看,自己臉上都是血!那血正從上鋪的床縫向下流。他們爬到上鋪掀開被一看,小凡已把自己的氣管割開了,他已氣息奄奄了。丁大夫和連隊幹部再次把他送到團衛生院,萬幸的是他沒有割到動脈,他的命保住了。醫生把脖子上的傷口縫合上,他又回到了連隊。聽說那位蘇副指導員很氣憤:“你自殺嚇唬誰,我看你是作賊心虛了!”幾天後,小凡下鋪的青年半夜又聽到小范的呼嚕聲,上鋪一看,他又把縫合刀口的線都撕開了,順著刀口淌著血……

後來,團衛生院又一次救活了這個生命力極頑強的年輕人。他的母親把他接回家,住在自己在醫院的單身宿舍裡,氣極敗壞的小凡,總是和母親吵架,有時又很極端,母親沒辦法又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他的精神時好時壞,他在醫院裡也是幾進幾齣。

從部隊轉業回來,老洪到家和醫院去看過小凡,從日本回來後,也常去看他,給他送煙送零花錢,有時還領他出來吃頓飯。他和過去一樣談天說地、東拉西扯,一點兒也不沮喪,對病友和護士都很有禮貌。老洪也問過他,當時為什麼那樣做,是證明?是抗爭?是自虐?還是割斷塵緣?他低著頭,什麼也不說。後來小凡到上海作了一次陰莖修復手術。老洪和他說,你找個物件吧!他笑著說,他媽媽所在醫院的一個護士看中了他,可他媽不同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割斷塵緣——被送進精神病院的知青

老洪說,我最後一次見到小凡是1989年,那是在精神病院。他的手用紗布包著,指尖都是黑色的。他說坐火車到外地去看他叔叔,結果下錯了站,在大風雪裡迷了路,被凍倒在野地裡,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他又檢了一條命。小凡正在等著作截肢手術。那一天,老洪看著自己的老戰友災難接踵而來,很是傷心,他感嘆上帝的殘忍和不公!

日落黃昏近。小店點亮了蠟燭,來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只好停止了採訪,我怕我們不斷的哀嘆影響客人的情緒。我想,誰是小凡人生悲劇的始作俑者,是那個“變態”的副指導員,大概不全是,她也許是好意,那個時候像她這樣的幹部還少嗎?也許是小凡自己心理、生理的原因,也不全是。如果,能多一些人性和人文關懷,能更多一些對人的人格的尊重,這樣的悲劇是不該發生的。

選自:賈宏圖 《沒有墓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