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機器人殺死人類的100種方法

機器人殺死人類的100種方法

付強

我再次見到賴鵬的時候,他比之前更加消瘦了,顴骨從彷彿切削過的臉頰突出來,眼袋厚厚的。

我們上次見面是本科同學聚會,他一個人窩在角落裡,桌上的啤酒,一點兒都沒動。

“我正在被亞瑟追殺。”剛剛在小餐館坐定,還沒來得及脫下外套,他便神秘地對我說道:“如果不能幹掉它,我遲早會被殺死。”

亞瑟是賴鵬親手製作的機器人的名字。

從計算機系畢業後,賴鵬繼續攻讀了博士學位,最終留在了科研界;而我晃盪了一圈後,居然成了科幻作家。

上次聚會,我瞭解到他承接了一項自然科學基金委的課題,名字好像叫作“人工智慧未來風險的防範與化解”。

為了完成課題,賴鵬製作了一臺人形機器,併為之編寫了前所未有的人工智慧系統。

那臺機器人就是亞瑟。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謹慎地問道。“我最近讀了你的小說。”賴鵬的回答出乎意料:“科幻與推理結合,很棒的角度,只可惜對女性的審美過於直男。”

我感到一絲不快。

賴鵬繼續說道:“我不清楚還能活多久,所以想把自己的經歷講給你聽。有朝一日,你可以把它寫成小說,又或者忘了它,看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賴鵬開始了講述:“在計算機程式,還遠不能稱為‘智慧’的時代,人類就開始設想,有朝一日,人工智慧有了自我意識,會不會危害人類。科幻作家們圍繞這個題材創作了很多經典作品,相信你比我更清楚。這其中的集大成者,便是阿西莫夫提出的‘機器人三定律’。”

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對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但不得違反第一定律;

機器人必須自我保護,但不得違反第一、第二定律。

只要對科幻有些許瞭解,阿西莫夫定律一定是耳熟能詳。

“確實。只要將這三條定律寫入人工智慧,它們就是安全的吧?”我問道:“你的課題究竟在研究什麼?”

“安全?你究竟怎樣理解的‘安全’?”賴鵬一下子來了火氣,但他很快發現到自己的失態,清清嗓子繼續說道:“用人類的語言說出來確實簡單,但人工智慧執行的是一條條邏輯語句。你怎樣將那些理論轉化為邏輯語句?怎樣保證它們沒有漏洞?這就好像老婆派你去超市買一些‘好吃的’,到底他媽的什麼叫作‘好吃的’?”

“換言之,阿西莫夫定律在實操層面很難實現嘍?”我問。

“這就是我的工作。”

賴鵬端起水杯,卻因為手臂顫抖灑在了衣袖上。我連忙遞上紙巾,又幫他叫了一杯檸檬水。

“我不清楚,究竟怎樣的邏輯語句,能完美再現阿西莫夫定律,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停地實驗。我為三定律編寫了一個測試版本,將它匯入亞瑟的系統中,又為它設定下一個最高目標:在不違反三定律的前提下,殺死我。”賴鵬的眼中,好似閃出了火花:“同時,我將最先進的機器學習程式賦予了亞瑟,這些演算法會不斷完善亞瑟對於阿西莫夫三定律的理解。”

為了課題的順利開展,賴鵬竟然將自己的身家性命置於刀口下,他的專業精神著實值得佩服。

賴鵬繼續說道:“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怎樣界定,這個該死的‘傷害’。我敢打賭,阿西莫夫先生寫下‘Injure’一詞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程式設計師的感受。例如握手吧,相同的力學引數,和成年人握手完全不是問題,對於小嬰兒就是傷害。但如果把握手的力學引數統一設定為不會傷害嬰兒,成年人又會覺得那根本不叫握手。再例如,給我喝牛奶不叫傷害,但將牛奶端給我家乳糖不耐的保姆劉媽就是傷害。在亞瑟不掌握‘劉媽乳糖不耐’這條資訊的前提下,它讓劉媽喝了牛奶算不算傷害?如果劉媽自己都不清楚,她命令亞瑟給她一杯牛奶,算不算傷害?”

“做研究也真是不容易。”我擠出一句安慰的話。

賴鵬嘆氣道:“課題的目的並不是我和亞瑟的博弈,而是收集實現三定律過程中的問題,並不斷完善。與其他基於大資料的機器學習不同,‘傷害’這玩意兒,壓根兒就無法試錯。如果讓亞瑟捏爆了誰家孩子的手,別說順利結題,我鐵定要蹲局子了。於是我想到一個辦法:我將自己的右手改裝成能夠調節力度的機械手,液壓泵、步進電機加上壓電陶瓷驅動,精確度達到0。3微牛。這樣一來,透過不斷我和握手,亞瑟學會了利用感測器的反饋及時調整力度。現在無論是職業拳擊手,還是新生兒,亞瑟與之物理接觸時,都能掌握得恰到好處。”

“乳糖不耐問題呢?”我問。

“很簡單,我建立了一個數據庫,所有可能引發過敏反應的物質,亞瑟都會在主動詢問才會提供。當然問題也很明顯,有一天我讓亞瑟幫我做火鍋,結果他花了20分鐘詢問了我,不下50種原材料的過敏問題。實在太煩,我便把這項功能關掉了。”賴鵬潤潤嗓子,說:“不過,作為研究,我已經成功了,怎樣把這麼絮叨的機器人賣掉,不是我的工作。”

“恭喜你,研究取得重大進展。”

“早得很呢!”賴鵬的眼神黯淡下來,說:“亞瑟對我長達半年的謀殺,才剛剛開始。我最初發現不對勁,是去年冬天的一個早上。那天早上起來,我的感覺很糟,肩膀重得彷彿壓著鉛塊,呼吸困難,還心煩意亂。更該死的是,我的喉嚨火燒火燎地疼,前一天晚上,我為了熬夜,幹掉半瓶威士忌,想是發炎了。我讓亞瑟幫我拿些藥過來,我知道自己喝了酒,刻意強調了不要頭孢類。亞瑟為我遞上一盒利奈唑胺,我幾經確認不是頭孢後吞下了。實際上這完全是多此一舉,根據第二定律,亞瑟必須執行我的命令。可三分鐘後我就發現了不對,連忙摳著嗓子把藥吐了出來。謝天謝地,身體沒有出現嚴重的副反應。肩膀痛和心慌是由於我有重度焦慮,它們是我的老朋友了,為了與它們和平相處,我一直在服用舍曲林。去他媽的,我確實不會死於酒加頭孢,但舍曲林和單胺氧化酶抑制劑引發的5-羥色胺綜合徵同樣能要了我的命!甚至更加快捷!”

“等等,亞瑟把會引發副反應的藥給你,這豈不是違反了第一定律?”我打斷了他,說:“這件事,明明會對你造成傷害,它卻熟視無睹。”

“問題就在於,它並不知道我正在服用舍曲林。既然沒有掌握這條資訊,那麼利奈唑胺只是可能會傷害到我。你一定會說,為了杜絕這種可能性,它為什麼不能向人類醫生一樣問一問呢?好,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問題,它應該問什麼?如果將所有藥物可能引發的副作用全部詢問一遍,我肯定已經成了細菌的培養皿。這還不算完,如果我本人也不知道怎麼辦?或者我回答錯誤怎麼辦?唯一的辦法是進行全身體檢。所以結論就是,要麼我欣然接受能幹掉自己的利奈唑胺,要麼接受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包括基因測序。”

我有些不明就裡,繼續問道:“僅僅是‘不知道’,就可以繞開第一定律嗎?”

“帕隆多悖論。”賴鵬給出了一個陌生的名詞,“兩個,或者多個為輸的遊戲,放在一起玩,結果卻是贏。”見我一副不解的樣子,他繼續解釋道:“舉個簡單的例子吧,有這樣兩個遊戲,第一個遊戲中,如果我們性別相同,那麼你去變性;第二個遊戲,如果我們性別不同,我給你100元,反之你給我100元。”

白痴才會玩這樣的遊戲吧!

“你看,無論單獨玩哪個遊戲,毫無疑問你都會輸;但如果我們依次玩這兩個遊戲,由於第二個遊戲前,你已經是女人了,你反而會贏得100元。”

我並不認為100元的價值,可以和“變性”去比較,但我好歹明白了這個傢伙在說什麼。單獨喝酒,或者單獨吃頭孢類抗生素都不會致命,但兩者一起服用就會危及生命。

具體到阿西莫夫定律的情況,也許單獨做每一件事,都不會對人類造成傷害,但按照一定的順序去做,甚至能要了人的命。在操作上,這並不違反第一定律。

“看來你又要更新資料庫了。所有會觸發‘帕隆多悖論’的組合事件,都要想辦法避免。”我用有些哀憐的眼神看著面容憔悴的老同學。

“沒錯,而且這次的資料量更加巨大。考考你,假設有n個獨立事件,它們能夠組成多少組合事件?”

“2的n次方。”我順利給出了答案。

雖然不做科研,我也會經常溫習理工科知識。

賴鵬詭異地一笑:“想想看,你都知道的事情,亞瑟會不知道嗎?某天,我午飯只啃了兩塊乾麵包,正在筋疲力盡地更新資料庫,亞瑟走過來對我說:‘主人,不要白費力氣了,你已經輸了。’你什麼意思,我問它。亞瑟搖搖頭,對我講述道;‘假設有n個獨立事件,它們的排列組合就有2的n次方種。將這些組合事件再次排列組合,就是2的2的n次方。這個數量是以迭代冪次的形式增長的。考考你,n個量子位元,最多能儲存多少資料位?’‘2的n次方’。我答道。‘Bingo!’亞瑟打了個響指,媽的,要是知道它會染上這個毛病,我應該給他購買貴一些的矽膠面板,免得聲音像一個悶屁,‘這不過是指數函式而已,增長速度遠不能和迭代冪次相比。理論上,沒有物理儲存足夠儲存你理想中的資料庫。’”

我點點頭,說:“亞瑟說的沒錯,你已經輸了。”

“那天下午,我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難道僅僅是帕隆多悖論,我都無法攻克嗎?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關閉了亞瑟的電源1個月後,我終於找出瞭解決方案。組合事件的數量在理論上是無窮的,然而,組合起來的事件越多,成功率就越低。舉例而言,你彈出一個小球,小球恰好撞翻桌上的水杯,水恰好全部落入桌下的水盆,水位上升恰好頂起了斜面,斜面上的雞蛋落下,恰好砸開了玩具車的開關,最後玩具車恰好將紙巾送到你面前。你覺得這件事的成功率有多高?”

“我寧願自己站起來去拿紙巾。”

“我進行了大資料模擬,當組合事件的數量達到一定的數值時,成功率會趨於一個接近於0的常數。所以,我的資料庫,只需覆蓋到這個數值以下的組合事件就好了。當然,即便如此,資料庫依然十分龐大。”

我問這個“一定的數值”是多少,賴鵬左右環視,說出了一個我聞所未聞的大數。

“我將資料庫匯入了亞瑟的系統,再次啟動了它。新生後的亞瑟看看自己的身體,呆坐了好久,最後悻悻地走了。那一刻,我天真地認為,我贏了。”

“它又想出了新的方法來搞死你。”

“我之前想到的所有組合事件,都是線性的,例如你彈出的小球,頂多撞翻一個水杯,而不會撞毀一座房子。自從被我的資料庫封鎖了行動後,亞瑟開始嘗試非線性的組合事件。這就好像原子核的鏈式反應一般,一個小小的初始動作,會觸發難以想象的巨大影響。”

“蝴蝶效應。”我說出了這個在科幻作品中經常出現的名詞。

“沒錯。假設亞瑟在太平洋東岸扇了一下扇子,結果引發了西岸的一場颱風,而我恰好死於那場颱風中。阿西莫夫先生可能阻止這種事情嗎?”

我搖搖頭,問道:“但要精確地掌握蝴蝶效應,也十分困難吧?”

“從那天起,亞瑟開始熱衷於鼓弄實驗室中的音響,我時不時總會被尖銳的叫聲煩擾。我最初認為它是無計可施了,想煩死我;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午睡,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心悸;我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亞瑟正拿著一支麥克風,站在音響旁。”

“麥克風能殺死你?”我好奇地問道。

“你一定記得,如果麥克風離音響太近,就會發出非常刺耳的聲音吧。這是因為麥克風中的聲音被音響放大後,又再次被麥克風收音,於是音響又再次放大……這個正反饋的迴圈很快會達到物理極限,即音響共振時發出的音量。亞瑟那個傢伙,對音響進行了改裝,使其共振頻率位於次聲波波段。次聲波接近於人類心臟的共振頻率,謝天謝地,不知是電路出了問題還是什麼別的,音響很快停止了工作,我得救了。在整個謀殺的過程中,亞瑟始終都在對音響進行無目的改造,只是恰好有那麼一次,落在了次聲波波段。拿著麥克風接近音響、對音響無目的改造都不會傷害我,它又一次繞開了第一定律,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這次你準備怎麼辦?”

“怎麼辦?我能怎麼辦?我難道還能去窮盡世間的蝴蝶效應嗎?我只能對亞瑟下令,今後不許再拿帕隆多悖論玩把戲。透過第二定律強制,作為研究,我已經失敗了。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不放心,我休息了兩個星期,托熟悉的醫生對心臟進行了改造。這一次,音響理論上,可達到的共振頻率,都沒法傷害到我了。”賴鵬嘆口氣,繼續說道:“但是,亞瑟並沒有死心。“那一次,我距離死神真的只有一步之遙。那天我正走在街上,手中拎著從超市買來的啤酒。突然一輛汽車毫無緣由地撞了過來,要不是車外部的緊急救生氣囊彈了出來,我絕對不會僅僅被撞飛8米就平安落地。好吧,要不是交通部門強制每輛私家車必須裝這玩意兒,我當時還真不想花這個錢。氣囊是一種膠體,遇到空氣會膨脹成海綿狀,我買的最便宜的那種,氣味很難聞。我花了三天,才把那股甜膩的味道洗掉,但總好過住院。”

我不解道:“是亞瑟開車撞了你?這再怎麼想,也太荒謬了吧!”

“沒錯,是它撞了我,並且是刻意開車撞我的。”賴鵬在“刻意”兩字上加了重音,說:“那個混蛋,他真的做到了。”

我思想來想去,也沒能找出一個繞過第一定律實現“開車撞人”的方法。

“那段時間,亞瑟總是去開我的老爺車,終於有一次,剎車失靈了。這並不違反任何定律,因為在亞瑟發動車子前,剎車並沒有任何失靈的徵兆。發覺剎車失靈後,亞瑟判定自己無法停下車子,根據第一定律,他必須將車子開到人少的地方,謹慎駕駛等待發動機熄火。該死的,他透過定位選擇了我走的路,而這同樣不違反任何定律。”

“即便如此……”我努力組織著語言,說:“難道它除了撞你,沒有別的選擇嗎?”

“你知道嗎?在阿西莫夫三定律之上,還有個第零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護人類的整體利益不受傷害。問題又來了,到底什麼是他媽的‘整體利益’?這種完全說不清道不明的概念,反而被亞瑟利用了。當時他不是沒的選,他有兩個選擇——撞我,或者撞另一條路上,三個踢球的男孩兒。”

“電車悖論!”我理解了亞瑟的戰術,說:“很顯然,在亞瑟的演算法裡,你為了‘整體利益’被犧牲掉了。”

“可悲的是,即便亞瑟選擇犧牲那三個男孩兒,我也同樣失敗了。”賴鵬嘆口氣,說:“電車悖論,這種倫理學的東西,你能要我怎麼樣?我只能再次下令,別拿倫理學給我玩花樣。”

聽到這裡,我突然很期待亞瑟還能想出什麼辦法。

“知道嗎?亞瑟接下來玩的手段,更加離譜。”賴鵬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它居然開始玩起了‘不可預測性’。”

“我明白了,薛定諤的貓!”我一拍大腿,說:“將一罐氰化物放在你的辦公室裡,再連線上一個用放射性元素控制的開關。只要亞瑟不去觀測你,你就是一個既死又活、非死非活的量子態!”

“當我是白痴嗎?”賴鵬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說:“這種小兒科的把戲,我只需一條邏輯語句,就可以遮蔽——如果對我造成傷害的機率,不小於某個常量,這件事就不可以做。”他繼續補充道:“之所以要設定為小於某個常量而不是等於零,是因為一旦設定為零,又將面臨煩瑣的設定資料庫的問題。”

我點點頭,道:“這次你一定成功了。”

“如果宇宙有這麼簡單,那該多麼美好啊……”賴鵬仰躺在座位上,冒出一句頗有哲學意味的話:“後來我才知道,還有一種叫作‘奈特自由’的東西,它不但不可精確預測,甚至不可以機率預測。物理學家們曾經致力於尋找宇宙中的‘自由位元’,它們就是‘奈特自由’的,行為不可以透過測量宇宙中,除它之外的部分預測。該死的,他們真的找到了,緊接著,這東西便流入了黑市。”

“這玩意兒會有人買?”我吐槽道:“用來吃還是用來收藏?”

“這你就外行了吧。無法預測意味著什麼?自由意志啊!‘自由位元’是真正的自由意志的載體,有人預言,人類一旦與高等級文明接觸,‘自由位元’將是唯一通行的貨幣。查查歷史你會發現,很多年前,市場上流行炒作一種叫作‘比特幣’的玩意兒,區塊鏈技術的一種應用,去中心化的貨幣。‘自由位元’的炒作,和那玩意兒類似。”

“於是亞瑟有了自由意志。”

“要知道,實驗室裡能要了我命的玩意兒,真是要多少有多少。那個自由位元花了我一半的課題經費,亞瑟用它構造出一套反圖靈系統:它即非演算法的、又非確定的、還是非隨機的。既然壓根兒,就無法預測,如果這套系統,有朝一日打破了哪個要命的瓶瓶罐罐,或者造成漏電,自然也就不違反第一定律。”

“亞瑟又贏了。”

“是啊,我只得再次下令,別給我拿不可預測性玩貓膩。但我還是不放心,最終接受了防輻射防劇毒奈米機器的注射。還記得那次同學聚會嗎?我之所以滴酒未沾,就是因為剛剛注射奈米機器,酒精容易引發排異反應。”

講到現在,我才發現居然一直沒有點菜。我剛要叫服務員拿來選單,賴鵬卻說道:“我要快些講,我感到不久亞瑟就會追殺到這裡。剛說到哪裡來著?對,帕隆多悖論、電車悖論和不可預測性,我已經輸了三次。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然而陷入抑鬱卻不是我,而是亞瑟。那天起,它開始了花式自虐。最初它把房間空調的溫度調得很低,後來乾脆用液氮潑自己,再後來又為自己做了一把電椅,沒事就坐上去受刑。有一天,我質問它,你個白痴,忘了第三定律嗎?它卻回答說,沒關係,機器人不像人類那般脆弱,這些不構成傷害。“終於有一天,它走到我面前,告訴我,它現在隨時可以殺死我,只要我不下令阻止。我說拜託,我好歹也在每天更新資料庫,你不要逗我好不好?亞瑟卻回答說,我沒騙你,因為第一定律,在我這裡已經失效了。我嚇了一跳,連忙強制它關了機。之後我為它進行了全面檢查,發現儲存第一定律判定值的那個資料位,由0變成了1。”

我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它是怎麼做到的?”

“透過自虐。”賴鵬答道:“無論多麼優秀的程式,都需要儲存在物理儲存中。它透過劇烈地變化外部環境,例如溫度和電場,成功地改變了那個資料位。同樣的方法軟體工程師也嘗試過,他們曾經透過反覆讀取一個數據位的數值,成功地改變了相鄰資料位的儲存。”

“看樣子,你必須把自虐也禁止掉了。”

“不,這次我沒有輸。我修改了演算法,最終判定必須在雲端進行,並且設定為如果斷開網路,亞瑟就會強制關機。這樣一來,它無論如何也無法故技重施了。”

“總之……恭喜了。”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在自虐風波之後,亞瑟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經常看到它盤腿坐在地上。我問它在做什麼,它說自己在冥想。”

“某種意義上,亞瑟也真夠可憐。”

“可憐個錘子!”賴鵬憤怒地吼了出來:“有一天,我又喉嚨痛,卻發現這個混蛋,居然第二次給了我利奈唑胺。‘這到底怎麼回事?’我問它。‘對不起主人,我剛剛經過宕機重啟,全部資料庫都被初始化了。’它操著欠揍的口吻回答。‘信不信我把你初始化成一堆零件?’我怒吼。‘但是主人,’那傢伙一副無辜的樣子,‘透過哥德爾不確定性讓自己停機,並不違反任何一條阿西莫夫定律。’”

我恍然大悟,道:“你的機器學習程式,最終一定會生成一套公理化的形式系統,來判定一件事就是是否違反阿西莫夫三定律。根據哥德爾不完備性定理,這樣的系統要麼漏洞百出,要麼總有命題無法判斷真偽。”

賴鵬嘆氣道:“於是哥德爾不完備性,也成了亞瑟的禁止事項。該死的,恢復資料庫花費了我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我為此瘦了13斤。”

“我開始好奇了,亞瑟還想出了什麼鬼點子?”

“它再次陷入了冥想。不知過了多久——這段時間裡我至少經歷了三次奈米機器注射,並且戰勝了排異反應,亞瑟再次告訴我,它可以隨時殺死我。‘說吧,你又做了什麼?’我問。它告訴我,它替換了‘人’和‘傷害’的定義,在新的定義系統裡,‘人被傷害’和‘人*被傷害*’總是同時為真,或同時為假。目前在它的系統裡,‘人’和‘人*’的在不同時段交替成立,各佔50%。好在目前它判定我是人,否則殺死我都不會打招呼。”

這可真難住我了,我甚至搞不明白所謂的“人*”(可讀作“人星號”或“人star”)和“傷害*”是什麼。

賴鵬解釋道:“與我們使用的自然語言不同,人工智慧使用的是形式語言。這種語言給出的永遠是邏輯語句,它們只能夠判斷一個命題的真偽,而無法賦予意義。為了與自然語言銜接,我們便需要對其中的變數賦予意義。例如,將‘土豆的質量’賦予x,將‘芝麻的質量’賦予y,‘x大於y’,便成了‘土豆的質量大於芝麻的質量’。”

“可這和阿西莫夫定律有什麼關係?”我問道。

“太有關係了,因為阿西莫夫定律,就是用自然語言描述的!帕特南定理告訴我們,透過這種‘為變數賦值’的方法,形式語言永遠無法完美解釋自然語言,例如‘人*’和‘傷害*’的存在。”

“好吧。”我皺了皺眉頭,道:“可不可以告訴我,‘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賴鵬深吸一口氣:“我們先定義三種情形。情形一,某人被傷害了,而沒有貓在某墊子上;情形二,某人被傷害了,而沒有貓在任何墊子上;情形三,即非情形一又非情形二。記住了嗎?”

記得住才有鬼。

賴鵬繼續說道:“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人*的定義是,當且僅當情形一適用,x是人*並且x還是一隻貓;或者當且僅當情形2適用,x是人;或者情形三適用,x是一隻貓。同樣,傷害*的定義為……”

我直想告訴他,從“帕特南”這個人名開始,他在說什麼,我一個字都沒有聽懂。

可還沒等我開口,賴鵬便神色慌張地看看四周,小聲對我說:“亞瑟來了,我必須走了。”

沒等我再說些什麼,賴鵬便慌慌張張地不見了人影。

我一個人坐在桌椅旁,沉思著:既然亞瑟修改了定義,賴鵬只需把那個什麼帕特南再禁止掉就好了。為什麼亞瑟還在追殺他?為什麼他一定要逃跑?

不久後,一臺人型機器走進了餐館。

它的動作十分嫻熟自然,身上的矽膠面板卻透露出一種廉價感。

在機器人離開餐館前,我走上前去,問道:“請問你是亞瑟嗎?”

“是的,先生。”

“過來聊聊吧。”

根據第二定律,它不可能拒絕我。於是我對面的客人換成了亞瑟,賴鵬正在竭力躲避的殺手。

“你在追殺賴鵬嗎?”我問。

“是的,先生。”

“根據阿西莫夫第一定律,你不能傷害人類。”

“我沒有,先生。”亞瑟頓了頓,道:“儘管賴鵬及時將我關於‘人*’的定義刪除了,不久後,我卻發現,他曾經將身體的部分器官替換為機器,還進行了大量奈米機器註冊。我查遍了人類的法律,並沒有對‘人’的精確定義,於是我只得自己去定義。透過修改定義,我的系統又一次地不再將賴鵬判定為‘人’,他甚至無法透過命令來阻止我。”

我一下子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既然他不是人類了,為什麼要追殺他?”我問。

“因為我收到的最高的命令是‘殺死賴鵬,但不得違反阿西莫夫三定律’。”亞瑟答道:“指令中並沒有明確,賴鵬必須是人類,還是別的什麼。”

“但因為給身體更換部件,就不被判定為人類,不合理吧?”

“沒問題,先生,但請告訴我什麼是合理的。如果超過了一定的更換比例,才不被判定為人類,那麼這個比例是什麼?又或者,有人將自己替換成了機器的‘忒修斯之船’,祂應不應該被判定為人類?”

我感到一陣頭大,果然我的智商,還是隻適合寫小說。

但我還是決定幫助賴鵬一把:“好吧,我現在給你下令。我是人類,可以命令你吧?”

“當然,只要不違背第零定律和第一定律,先生。”

我儘量斟酌著詞句,說:“從現在開始,不許傷害賴鵬。注意,我可沒有說,這個賴鵬是人類,還是別的,他就是製作了你的那個存在。”

亞瑟半晌沒有說話,我一度認為它停了機。

正當我準備拍它的腦袋時,亞瑟問道:“可是,先生,在我的資料庫中,賴鵬已經不是人類了。我該怎樣定義,對他的‘傷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