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靡常,唯德是依:看小邦周如何打敗大邑商

天命靡常什麼意思

天命靡常,唯德是依:看小邦周如何打敗大邑商

文/卜憲群 邵蓓 孫曉 微信公號 讀史閱世 編輯首發

公元前195 年,當劉邦打敗最後一個有實力的異姓諸侯王英布,並帶著病體祭奠孔子時,他似乎已經隱隱感到,只有儒家的思想才是確保漢朝長治久安的最適合的治國思想。然而,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的生命已即將到達終點。祭孔後不到半年,劉邦病逝,而此時的儒學還遠未成為最受尊崇的經學,甚至連重要的典籍都無法找到。

然而,漢初,儒家雖然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但在長年戰亂、土地荒蕪、經濟凋敝、社會矛盾加劇的國情下,道家的“無為”思想顯然更符合當時的社會條件,因而佔有主導地位。

漢景帝時儒家主張的積極有為、大一統的思想也與道家無為而治、守舊因循的保守思想產生了激烈的交鋒。

轅固生因為傳習《詩經》,曾在景帝時做了博士。有一次,轅固生和道家的黃生在景帝面前爭論。

黃生說:“湯王、武王並不是秉承天命繼位天子,而是弒君篡位。”

轅固生反駁說:“不對。夏桀、殷紂暴虐昏亂,天下人的心都歸順商湯、周武王,商湯、周武王順應天下人的心願而殺死夏桀、商紂,這不是秉承天命又是什麼?”

黃生說:“帽子雖然破舊,但是一定戴在頭上;鞋雖然新,但是必定穿在腳下。為什麼呢?這正是上下有別的道理。夏桀、商紂雖然無道,但是身為君主,理應身處上位;商湯、周武王雖然聖明,卻是臣子,理應居下位。君主有了過錯,臣子不能直言勸諫,反而借其有過而誅殺君主,取代他而南面稱王,這不是弒君篡位,又是什麼?”

轅固生答道:“如果非按你的說法,那麼高皇帝取代秦朝即天子之位,也不對嗎?”

這時漢景帝聽不下去了,於是說:“吃肉不吃馬肝,不算不知肉的美味;談學問的人不談商湯、周武王是否受天命繼位,不算愚笨。”於是這場爭論停止了。自此以後學者再不敢爭辯湯武革命的事了。

後來還有個花絮。景帝的母親竇太后喜歡《老子》這本書,有一次召來轅固生,問他讀這本書的體會。轅固生說:“這不過是俗人的言語罷了。”竇太后惱怒道:“它怎麼能比得上內容如同管制犯人似的儒家詩書呢!”於是讓轅固生入獸圈刺殺野豬。景帝知道是太后發怒而轅固生直言並無罪過,就給了轅固生一把鋒利的兵器。轅固生下到獸圈內去刺殺野豬,一刺,野豬便應聲倒地。太后無話可說,只得作罷。

天命靡常,唯德是依:看小邦周如何打敗大邑商

歷史再往前翻一千年,正值商周更替之際。

天命靡常,唯德是依——小邦周打敗大邑商的歷史啟示。

後母戊大方鼎,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大、最重的青銅器,是商人為祭祀祖先鑄造的。商人認為天命神祇決定現實的一切,他們要做的就是誠心地進奉神靈。他們每天都在為各種大大小小的事,不厭其煩地進行著一遍又一遍的占卜,探尋著神靈的意思,對神靈進行豐厚的獻祭。

篤信天命,直到商王朝滅亡的那一天也沒有變。

牧野決戰歷時僅一天,周王朝的勝利看似摧枯拉朽、勢不可當。事實上,牧野決戰中,周武王率領的周師只有兵車三百乘,精銳勇士三千人和佩帶盔甲計程車兵四萬五千人。而商王紂組織了七十萬大軍應戰。

《荀子· 儒效》上說,周武王出兵伐紂時,以兵家忌諱的日子出兵,出兵的時候東面而迎太歲,軍隊到了汜水遇上河水上漲,到了懷地河水氾濫,到了共頭山體崩摧,出現了一系列不吉利的自然現象。周武王的弟弟霍叔說:“出三日而五災至,無乃不可乎?”這個記載其實是周人不自信的表現。如果不是周武王、周公等人的堅持,這次出兵可能就會半途而廢了。所以能在一天之內就攻進朝歌,迫使商王紂自殺,這件事對於周人來說本身就是個奇蹟。

周人一直稱自己為“小邦周”,而稱商為“大邦殷”“大邑商”。和當時繁盛的商文化相比,克商之前的周文化乏善可陳。小邦周打敗了大邑商,看似強大的商王朝轟然倒地,這一現象不能不引起周人的思考:什麼是天命?號稱掌握著天命的強大的商朝為什麼會滅亡?天命是可靠的嗎?

蕩蕩上帝,下民之闢。疾威上帝,其命多闢。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文王曰諮,諮女殷商!曾是強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慆德,女興是力。

文王曰諮,諮女殷商!而秉義類,強御多懟。流言以對,冠攘式內。侯作侯祝,靡屆靡究。

文王曰諮,諮女殷商!女炰烋於中國,斂怨以為德。不明爾德,時無背無側。爾德不明,以無陪無卿。……

——《詩經·大雅·蕩》

在這首名為《蕩》的詩裡,周人借文王的語氣給出了答案:天上的上帝,是下民的領袖。天生眾民,為民立君。上天看中了你們殷商的德行,降天命於你們身上。可是你們自己咆哮於中國,斂怨以為德。所以上天改變了天命,毀滅了你們的王朝。你們的滅亡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上天。

對比殷墟甲骨文中的“德”字,西周金文的“德”字加入了“心”符。古人認為心是思考和指導人行動的器官。加入了“心”符的“德”字,將人的行為和思想聯絡了起來。在殷墟甲骨文中,“德”字既不常見,也不突出。而在西周金文和文獻中,這個字一次又一次地被周人提到,成為一個突出的概念。

甲骨文“德”字沒有“心”符,說明當時“德”的觀念還沒有深入到人的心靈這個層次。當時的社會思想中,對神靈的盲目崇拜佔據著主導地位,“德”的觀念還沒有從天命神意的觀念下解放出來,人們用“天德”來解釋問題,認為一切都是神靈賜予的結果。西周金文的“德”字,加入了“心”旁,意味著周人的“德”觀念帶有了更多的理性思考色彩。

周人還將“德”和正、明、敬連在一起,將“德”上升到了關係國運的高度。他們說,夏朝因為不敬德,所以早早地失去了天命;商朝因為不敬德,所以早早地失去了天命。將天命是否眷顧與人自身的德行努力聯絡起來。周人認為,是周文王之德,使上天降命於周,實現了以小邦周取代大邑商的奇蹟。

商人以天命的賜予是無條件的,周人則認為這種賜予是有條件、有選擇的。文王之所以能夠受天命,是在於他的“德”之“純”。從先秦時期的文獻資料看,文王之德主要有惠保小民、與民同樂、勤政節儉、禮賢下士、恭祭先祖。這些內容歸結到一點,就是敬奉天命。

春秋末年的孔子這樣總結商人和周人的天命觀的差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面對小邦周取代大邑商的時代鉅變,周人理性地提出了天命靡常、惟德是依、敬德保民的天命觀,從此鑿破鴻蒙,破除了神權至上的社會氛圍,開始了對人自身努力的關注,是一次思想的解放,人性的解放。

摘自《中國通史》,卜憲群總撰稿、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撰稿,華夏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授權合作稿,轉載請註明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