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歲的時候,我上了終南山
從花4000元租下使用期20年的廢棄老宅時開始算,如今是張二冬住在終南山的第八年了。
八年前,有個畫畫的年輕小夥夢想“借山而居”,然後真的辭職離家,一口氣跑到山上,擔水種地,餵雞養狗,寫詩畫畫。八年後,他還在那兒,“我試過了,七年一夢,七十年也是一夢。”
當然,終南不是捷徑,它有不逍遙、不浪漫的部分,也有另一種世俗的壓力,所以他說:桃花源只是你看見的白天,而聊齋才是夜晚。
因此無需判定哪一種生活方式正確,只要我們看到理想的生存狀態,會讓一個人通往快樂的法門。本文選自張二冬《借山而居》,針對走紅網路後外界的聲音,這些是他的迴應。
Q1:為何山居?
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個人跑到山裡去生活,對於很多人來說這好像挺難理解的。在大多數人的認知裡,男生在二十多歲時應該擁有最鮮活、最熱血的狀態,對城市和人群應該有著天然的、必需的連線,拍拍短影片、玩玩音樂才合理,怎麼這個孩子一聲不吭跑去山裡種菜養花去了?
張二冬種的菜
而這對我來說,完全是偶然中的必然了。
我本身就是個宅男,大學的時候就住在學校附近的城中村,一間十平方米的小房子,經常一兩個星期都不出門,門口堆滿了外賣的碗。整天就是讀詩、找音樂、看電影、網戀
,內心戲滿滿的,特別會跟自己玩。這個可能是基礎條件,我相信現在也有很多年輕人具備這個條件。
對於我們這種自己跟自己玩就很圓滿的人來說,既然在山裡宅和在城裡宅都是宅,那宅在山裡,又有院子,還能奔跑、裸曬,肯定就更有吸引力了。這是其一。
那個時候跑到山裡待著,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儀式感。那時我剛畢業,在城裡租房一個月好幾百,但山裡一個院子一年才兩百塊錢(那是十年前,當然現在不是了,現在一年得上萬),而且離西安城也很近,終南山就是西安的後花園嘛。也就是說,
給四千塊錢,二十年都在西安有個窩,有個落腳點,都不用再考慮住的問題,是不是很吸引人?
這樣比較,就發現山居是很容易的選擇了。
張二冬家的院子
其二,每個人,尤其是有點歷史觀的人,其實都有一個桃花源的想象。那就像一個種子,當性格和環境契合時,就會被澆灌了。
我住在終南山,和那些因為“終南山”而住在終南山的人完全是兩回事。在我看來,“終南山”是沒有什麼符號色彩的,不是隱居的山,也不是什麼隱士的山,它就是“西安南邊的山”。
終南捷徑其實是個很好的課題,只是被過度消費了。
第三,就是那個契機到了。
美院剛畢業的那兩年,我在信陽固始縣帶過兩年美術高考班,學生也就比我小兩三歲。固始是個很有意思的小縣城,好吃的很多,民風也不錯,很安逸,小且聚氣,吃個烤肉好幾桌都能相互認識,讓人有種特別熟悉的習慣和安全感,這是大城市裡面沒有的。大城市是有種陌生的安全感。
對很多人來說,那可能是一個非常理想的人生,很安穩,又很舒適。但對我來說,那種舒適路過可以,可如果被限制在那裡,比如定居,估計就會像被封印在一個牢籠裡面那樣壓抑。
當老師時,學生一屆一屆在換新的,我像個參照物,時間就這樣在身上碾過去。一年又一年像翻書一樣快,我只能離開。
張二冬
記憶這個東西很奇怪,重複的只會重疊,只有不同的才會平鋪展開。
也有人說,在山上的日子不也是重複的嗎?還是不一樣的。
山上的重複只是時間的,是四季輪迴,但不是內容的重複,內容每天都充滿變化。
比如你今天認識一種新的植物,明天撿了個蛋,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偶然,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新鮮。
所以山裡的那種重複,是讓你開悟的,而不是用來麻痺你的。
Q2:怎麼生存?經濟來源是哪些?靠什麼生活?
我現在還是很排斥這個問題,因為在我看來,這完全不是個問題。在不同的環境和條件裡都會有最好的自己。一個詩人的詩,是不會因境遇而變質的,順境時李白,逆境時就杜甫。我記得我上大學的時候出去玩,都是住網咖的,找個沙發靠著睡一晚,能看電影還能休息,也挺滿足的。這兩年條件好一些了,但
剛上山的那幾年,一個月50塊錢都花不完,也很明澈,很快樂。
因為對我來說,“存在”,或者說能夠健康地活著,本身就是最好的恩惠了。
若有要事下山,張二冬會順便打點別的,比如“十元洗剪吹”
如果不靠寫作,種點菜、賣賣土雞蛋、朋友圈換點碎銀子也能過啊。無非就是米麵油,
快樂並不會因為沒有消費能力而打折。
但很多人一聽你是美院畢業的,會畫畫,還出了書,就說:看吧,人家這麼過是因為人家能賣畫。也挺好的,每個人都需要找一個可以自洽的理由。
在我看來,
很多經濟條件比我好太多的人,都不怎麼快樂。
我上次回老家見了好多朋友,發現他們大多都過得不太好,不管是婚姻還是生活,都
很混濁
。這種混濁的人間氣,在我這次回老家的幾天裡,比以往的感受都更強烈、明晰。我身處其中時,有那種明顯的水火不容、夾在中間的壓迫感。
那什麼是快樂呢?
你在山裡時,整個環境都是空曠靜寂的,那個時候你會發現,遠處的每一下敲鐘,每一聲鳥語,每一縷涼風,都能在你心底開出一朵純粹絢爛的花。
“存在”有了迴應,那個應該就是快樂吧。
張二冬家養的鵝,名叫“幼婷”
Q3:一個人在山裡,每天都幹嗎?
這個問題的潛臺詞其實是:一個人在山裡,不無聊嗎?
而這個問題背後的潛臺詞就是:要是讓我一個人在山裡,肯定會無聊到受不了。
很多人真就無法離開人群,只要一獨處,心就很慌,無處安放。
一個人在山裡住,其實很忙活的,因為
“過日子”是個很日常很煩瑣的行為,而這種煩瑣,只有親自操持家務才能體諒。
所以每當有人問我“你一個人每天在山上都幹嗎?不無聊嗎?”時,我就會失語,我總不能說我在:買狗糧、取狗糧、搭狗窩、夏天除蟲、冬天防冷、餵鵝、趕鵝、撿鵝蛋、拾鴨蛋、給鴨子洗澡、換水、壘雞窩、追雞、喂糧食、取雞蛋、給花澆水、盆景換盆、剪枝、塑形、翻地、澆菜、除草、搭架子、扎籬笆、寫作、畫畫、讀書、掃地、劈柴、做飯、追劇、洗衣服、曬被子、收床單、換被罩、鋪路、修水、換煤氣……
張二冬的小夥伴們,其中一隻狗狗名叫“鄭佳”
Q4:社會責任怎麼辦?不擔心和社會脫節嗎?
總有人質疑,年紀輕輕應該出去多看看世界,而不是躲在山裡避世。他們完全沒有搞清楚,
一個人要是連身邊的東西都熟視無睹,看不透,去的地方再多,又有什麼意義呢?
每次看到我發在公眾號的照片,總有人問我,是不是用相機或者什麼手機拍的。人們總以為照片拍得好或壞是工具在起作用。這就好比一個人看到一幅字寫得很好,就問作者:你用的什麼筆?
社會責任和社會脫節這種問題,邏輯其實也差不多。
他們估計以為社會責任,就是繁衍、交稅,維護人類社會的可持續性。
如果說是這個邏輯的話,我倒覺得一個人就這樣以一種和世俗保持距離的方式存在著,就是對這個時代最大的貢獻。他的存在就是詩;他活著,他的痕跡,就是藝術。
張二冬的鄰居、孤苦卻童真的永琴奶奶
至於和社會脫節,更是一個偽命題。
這個問題的產生,還是源於我們對“隱居”這個詞的符號化偏見,這很難避免。因為這個詞語是古人創造的,我們對“隱”這個詞語的印象也是古書裡的描述,焚香、撫琴、砍柴、讀經、桃花源、陋室銘,一花一草一禪僧。以至於在多數人的認知裡,“隱居”就是那些深山老林裡一狗一僧的茅棚,離群索居,不問世事,所以脫節。
不合時宜,太不當代了,很想給他改一下。
賞雪、候月、追劇、聽音樂,焚香、品茗、吃火鍋、看電影。
其實之所以說“和社會脫節”是個偽命題,是因為
我內心的古意,並不是對科技、網路以及那些現代消費方式的否定。
我只是對那種沉浸式的“快”和“多”帶來的失控感到不適。太像個幻象了。這一切的不可控都是混雜的人群和物慾橫流的城市帶來的,
我只是脫離了人群,並沒有放棄融入這個時代。
我見過一些00後,算是時代潮流的浪尖吧?但她們卻說經常有落伍跟不上時代的焦慮感。所以每天要刷一遍微博,刷一遍B站,刷一遍抖音,再刷一遍朋友圈,因為只要她一停,就會跟不上新的資訊、新的梗和新的共同話題。
如果一個00後都有跟不上時代的時候,我們哪一個人不是在跟社會脫節呢?
所以我覺得所謂脫節,其實是在說你跟時代潮流保持的一個距離,
有的人是潮流的浪尖,有的人在潮流的中間,有人在潮流之外,但大家都身處這個時代。
Q5:終南山有隱士嗎?
每個人對終南山的認識都是不一樣的,有人眼裡的終南山可能是一部“先秦史”,有人想到的是“隱士”,有人眼裡是佛道聖地,有人想到的就是武俠劇——“終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鵰俠侶,絕跡江湖”。
但這幾個想象,都有形式上的相似,就是“古”,古意或者古樸。
這基本就限制了大眾在當代對“隱士”的認知。
這個很有意思,人們喜歡以那些表面的形式來做判斷,是因為他們不瞭解概念的內涵或本質,所以內行看門道,外行就只能看個熱鬧。而“符號”最擅長呈現的,就是熱鬧。
“隱”的哲學和定義是古人創造的,因此在整個歷史長河裡,對它的描述都會帶著古人的語境,比如布衣茅棚、寒江孤影,導致現代人對隱的判斷依舊停留在那些古人的意象裡,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認為,住在山裡,就要穿得像個仙女,撫琴弄劍,冥思靜坐,一身老騙子的打扮;住的地方也一樣,一定要有草棚,有個牌匾,寫著什麼什麼草堂,什麼什麼庵,要遠遠看上去像個路標:前方五百米有隱士……
這些都是符號,每一個都能滿足大眾對“隱居”的想象。
資本很清楚這些,隨便找個團隊,就能打造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網紅來。
無非就是投其所好,符號堆砌著符號,這沒什麼難的。
真正的難其實是哲學層面的,是你對這個世界的判斷,以及這個世界在你眼裡呈現出的那種脈絡分明的秩序。那是你的詩,你的存在,你的格局。
所以
我很期待哪天能在終南山看到幾個穿著牛仔褲的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和穿著優衣庫的超凡脫俗的仙女。
張二冬的朋友、村子裡的單身老漢老高
Q6:什麼時候下山?對未來的生活怎麼規劃?
有段時間接了很多采訪,包括一些線上群裡的讀者問答,我發現一個共性,就是多數的提問或者疑問,都是出於“好奇”。以前我不太喜歡那些好奇的“預設”,比如經濟來源怎麼辦?結婚了孩子上學怎麼辦?無聊嗎?孤獨嗎?……
這些提問一般都是提問者自身最大的障礙,所以他會認為這也是我的障礙。比如“是否會,或者什麼時候會離開終南山?”這個疑問,就有一個明顯誤讀的預設。很多人認為我在終南山生活,是出於“體驗”,而“體驗”都是階段性的,所以會問我什麼時候下山。但
我在山裡住,並不是出於“體驗”,就是過日子、生活
,對於我來說,山是我的家,我的窩。沒有人會問:你什麼時候離開你的家?
而未來、規劃這些想法,我也是從來沒有的,我始終覺得,未知是人生最大的魅力,
最讓我感到慌亂的,就是被劇透的人生。
不知道別人的感受,反正我是太厭惡那種生活在當下,卻總是為未來憂慮的感覺了。未來無常,過去的又已經過去,只有當下才是重點。
這種錯位的好奇幾乎是個常態,讓我覺得回答起來很沒意義,每次都有意避開。但後來有次回了老家一趟,看到很多朋友的生存狀態和那種無力,突然就體諒了這種好奇——
一個人不上班、不買房、不社交,也不被婚姻困擾,還能圓滿,他是怎麼處理自己無法解決的那些問題的呢?
這在一個人和人相互裹挾著的社會現實裡,好像的確讓人好奇。
於是我就趁在老家的幾天,在那個讓人慌亂無力的混沌環境裡,重新審視自己,整理了以上這些筆記。
《露個富》
作者:張二冬
衡量貧富的標準應該是有的,你想要的都能得到,就很富有了。打個比方,假如我想要的是一輛車,但我買不起,想而不得,有車的那個人就比我富。但是假如我想要的是能在喝茶的時候聽上音樂,那我只需要買個音箱就可以了。對我來說,這還是很好實現的。
所以富在我此刻坐擁長安城。富在陽光照在我身上的同時,我在享受陽光照在我身上,當然陽光其實也照在每個人身上,但他們沒有迴應——就像桃花衝我笑,我也衝它笑。富在這一生的時間都可由我任意支配,隨心隨性,並會一直持續下去。
富在我有電影、音樂、書,宣紙、毛筆,詩;有雞有鵝,有貓有狗;有山有云有風有太陽,有吃有喝有餘糧,可以在沐暄堂自然醒;富在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日復一日,每一天,每一年,都很坦然。
我每天都會把時間拿來過最簡單的生活,做很多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做糖拌西紅柿汁、給菜澆水,比如睡午覺、躺在吊床上搖啊搖。沒辦法,我是一個容易在時間上掉進虛無的深淵的人,只有指尖碰到指尖,實實在在地慢下來,才能感受到“存在”的質感。
我沒有辦法長期置身於人潮湧動的城市中,對我來說,節奏太快了。人們生活得很被動,城市的建築越來越宏偉,相比之下,生活在其中的人越來越渺小,易碎得像是擎天柱胯下逃命的小人兒。人類製造了這些現代化的樓和燈,還有巨幅的奢侈品廣告,創造出一個個代表著“存在”和“尊嚴”的虛擬價值,讓生活在其中的人去追逐,讓沒有信仰的人把追逐這些價值當作活著的意義,讓沒有存在感的人因擁有這些價值而被周圍人認同。他們生活在其中,相互給對方壓力,人人都是這些虛擬價值體系運轉的受害者,同時也都默默充當著幫兇。
避免與之消耗精力的最好的辦法就是離人群遠一點兒,自己建構一個世界。當你的活動範圍內只有你一個人時,那些實用之外的虛擬價值就沒任何意義了,因為世界只有你一個人,“舒適”就會成為你生活的全部價值。
虛擬價值被剝掉之後的生活,其實挺簡單的。一塊錢一包的絲瓜種起碼可以結一百個絲瓜,有水喝,有飯吃,讀書,畫畫,聽音樂,曬太陽,寫詩會友,圍爐夜話……充足且自由。我不想要的都和我無關;我想要的一切,我都有。(張二冬/文)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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